暮色像塊浸了醬油的粗布，沉甸甸地壓在青石板路上。李泉的獨輪車吱呀作響，車板上的竹筐空了大半，只剩下半塊沒賣完的燜子和一壇腌芥菜，隨著車輪顛簸顫巍巍地晃。蘇寡婦挎著藍布包袱跟在旁邊，鬢角的碎發(fā)被晚風(fēng)吹得亂飛，卻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利落——這女人死了男人后獨自撐著灶臺，連剁蒜時刀柄都磨出了包漿。
“今兒個縣太爺?shù)膹N子買了三斤燜子?！崩钊Y聲甕氣地開口，“說下月廟會要擺二十桌流水席，讓咱多備些花椒大料?！碧K寡婦嗯了一聲，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包袱里的銅錢，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暬熘h處歸鳥的唧啾，在漸濃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轉(zhuǎn)過青石橋時，前頭的槐樹影突然晃了晃。李泉猛地剎住車，獨輪車在碎石路上劃出刺耳的聲響。三丈外的土路上，七八道火把映得人影憧憧，幾輛騾車歪歪斜斜地停在路邊，車把式們正抱著頭縮成一團，貨物箱籠散了滿地，綢緞布匹在火光里泛著妖異的光澤。
“是封云山的土匪?！碧K寡婦低聲道，手指驟然攥緊包袱帶。她曾聽人說過，這伙土匪盤踞在城西八十里的封云山，大當(dāng)家白三娘，使一把長刀比繡花還利落；二當(dāng)家曹四使一把鬼頭刀，雙手能擰斷碗口粗的槐樹。
火把群里傳來一聲尖笑，像把生銹的刀刮過鐵鍋。裹著白頭巾的女人踏著火光走來，腰間長刀的穗子隨著步伐甩出利落的弧線，正是白三娘。她腳邊跟著個鐵塔般的漢子，滿臉青黑胡茬，手里攥著柄明晃晃的鬼頭刀，正是黑四。
“各位爺行行好！”有個商販膝蓋一軟跪了下來，懷里抱著個漆盒抖如篩糠，“小本生意就賺個辛苦錢，這漆盒里是給府里太太的胭脂水粉，您老抬抬手——”話沒說完，黑四的鬼頭刀已經(jīng)劈在他肩頭，血花濺在胭脂盒上，紅得刺眼。
李泉只覺喉間發(fā)緊，下意識往蘇寡婦身邊靠了靠。獨輪車的竹筐還透著燜子的余溫，芥菜的咸香混著血腥氣鉆進鼻子，嗆得他眼眶發(fā)酸。忽聽得馬車里傳來響動，車簾掀開條縫，露出雙噙著淚的杏仁眼，跟著飄出片繡著并蒂蓮的絹帕。
“當(dāng)家的，馬車上有活物?！辈芩哪税训渡系难?，大步走向那輛雕花馬車。車轅上的騾子受了驚，尥蹶子要踢，被他反手一刀柄敲在鼻梁上，登時癱在地上。車簾被猛地扯開，里頭縮著兩個妙齡女子，穿月白衣衫的姑娘護著穿青衫的小丫鬟，胸前的玉佩在火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錢員外的閨女？”白三娘挑眉一笑，長刀轉(zhuǎn)了個花，“聽說錢老頭上個月剛給閨女辦了及笄禮，這玉佩可是前朝宮里的物件吧？”她伸手去摘玉佩，月白衣衫的姑娘猛地偏頭，發(fā)絲間露出道淺紅的勒痕，顯然是剛才掙扎時留下的。
“放開我家小姐！”小丫鬟突然撲上來，指甲撓向白三娘的面門。黑四冷笑一聲，抬腿踹在丫鬟腰間，小姑娘慘叫著撞在車輪上，嘴角滲出鮮血。月白衣衫的姑娘身子一顫，卻咬著唇?jīng)]出聲，只是把玉佩往衣襟里又藏了藏。
李泉的指甲掐進掌心。他看見蘇寡婦的手正慢慢摸向竹筐里的燜子，藍布包袱滑落在地，露出里頭裹著的粗瓷碗。燜子的香氣混著夜風(fēng)飄過去，幾個土匪不自覺地抽動鼻子，曹四的鬼頭刀頓了頓，視線掃向獨輪車的方向。
“哪來的臭婆娘！”曹四怒吼一聲，提著刀就沖過來。李泉下意識地推開蘇寡婦，獨輪車被撞得歪倒，半塊燜子摔在地上，醬汁滲進黃土。蘇寡婦踉蹌著撞在槐樹上，卻趁機把咸菜壇子往樹后一推——壇口的荷葉還帶著水珠，在火光下微微發(fā)亮。
“當(dāng)家的，這倆是賣吃食的。”有個土匪踢了踢地上的燜子，抬頭笑道，“剛才咱哥幾個還說餓呢，要不——”話沒說完，白三娘突然抬手，飛刀“嗖”地擦著他耳尖飛過，釘在李泉頭頂三寸的樹干上，刀刃嗡嗡作響。
“賣吃食的？”白三娘緩步走近，白頭巾在夜風(fēng)里翻飛，“我封云山的規(guī)矩，過路人留三成財帛。你們車上還有半塊燜子，算三成夠不夠？”
李泉的后背緊貼著樹干，能清楚看見白三娘眉心間的紅痣，將蘇寡婦護在身后，挺直脊背直面火把映照下兇神惡煞的土匪們。他胸膛劇烈起伏，沾著燜子醬汁的衣襟隨著喘息微微顫動，突然開口時聲音竟比想象中還要清亮："各位好漢！"他攥緊被燜子汁水浸透的粗布袖口，"我雖只是個走街串巷的小販，卻也聽過封云山的名號。都說白三娘的長刀專斬貪官污吏，曹四爺?shù)墓眍^刀能劈不平世道！"
火把爆起一簇火星，照亮白三娘驟然瞇起的丹鳳眼。李泉頂著脖頸后森冷的寒意繼續(xù)道："這些商販起早貪黑不過掙口飯吃，錢家小姐更是無辜，劫他們算什么好漢？"他忽然扯開衣襟，露出里頭打著補丁的粗布短衫，"看看我這身衣裳，再看看那些綢緞莊的老爺們，哪個該劫哪個該放，各位心里當(dāng)真沒桿秤？"
曹四的鬼頭刀猛地磕在獨輪車上，震得半塊燜子跳起三寸："少拿江湖道義糊弄爺爺！老子刀口舔血的時候，你還在灶臺邊搓燜子呢！"李泉卻不退反進，抬腳踩住滾落的咸菜壇子，壇子表面暗青色的腌漬在火光下泛著油亮："燜子雖賤，也分得出咸淡！"他指著被打翻的貨箱，"你們搶老百姓，算什么英雄好漢？倒不如隨我去劫縣太爺?shù)募Z倉，那里的糧食夠整個山寨過冬！"
白三娘突然輕笑出聲，長刀挑起李泉下頜："看不出個賣燜子的，倒有副伶牙俐齒。"刀鋒貼著他喉結(jié)劃過，"不過劫富濟貧？說這話也不怕風(fēng)大閃了舌頭！"李泉被刀刃壓得仰起頭，卻仍直直盯著她眉間紅痣："當(dāng)年大家伙兒都說，封云山的英雄心里都有團火。如今這火難道滅了？"
這句話讓空氣瞬間凝固。曹四的刀鞘重重砸在李泉肩頭，他踉蹌半步卻仍梗著脖子："你們要殺人便殺，但殺了我們這些討生活的，封云山的旗號往后就該蒙灰！"蘇寡婦攥著半截碎碗的手微微發(fā)抖，卻見白三娘的長刀突然調(diào)轉(zhuǎn)方向，挑開了錢詩云的車簾："小娘子，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