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晨練的深入，孩子們身上漸漸有了變化。丫丫爬樹時不再毛躁，動作輕盈得像只小松鼠；二壯劈柴時學(xué)會了借勢，斧頭落下的聲音都帶著韻律。阿青看在眼里，偶爾會從懷里掏出些奇怪的“獎品”：一顆裹著松脂的石子、半片刻著星圖的樹皮、甚至是一小團帶著奇特香氣的泥土。
“這泥土聞著像……像忘憂洞的味道?！庇写味研嶂嗤粒蝗幻摽诙?。阿青的臉色微變，迅速收走了泥土：“山里的土都一個味兒。”他轉(zhuǎn)身時，羅漢果看見他攥著護身符的手，指節(jié)泛白，銅片云紋在晨光中一閃，竟映出個類似山洞的陰影。
暮春的某個清晨，阿青的晨練突然多了套新動作。他雙手如抱琵琶，步法虛實交替，繞著老槐樹轉(zhuǎn)了七圈，每圈都在樹根處點一下。羅漢果數(shù)到第七下時，老槐樹竟落下片異樣的葉子——葉面上布滿細小的孔洞，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狀，和阿青畫過的星圖分毫不差。
“阿青哥，這葉子……”羅漢果撿起葉子，手卻被葉尖刺破。阿青迅速搶過葉子，用唾液涂在他傷口上：“山里的東西，別亂碰?！彼耐僖簬е乃幭?，傷口竟瞬間不疼了。羅漢果注意到，他處理傷口時，拇指按在自己手腕的某個穴位上，動作快得像本能。
晨霧漸漸散去，陽光透過槐樹葉隙，在阿青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收勢而立，望向云臺山的目光深邃如潭，仿佛能穿透層層云霧，看見山那端的秘密。孩子們圍著他，吵著要學(xué)新動作，丫丫甚至爬上他的背，要摘他發(fā)間的露珠。
羅漢果站在一旁，看著這融洽的畫面，心里卻翻涌著無數(shù)疑問。阿青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符號、每一次對云臺山的眺望，都像散落的拼圖，隱隱指向一個巨大的秘密。而他的觀察，如同晨露般剔透，正一點點揭示出這些表象下的脈絡(luò)。
他知道，隨著阿青的拳意在晨露中舒展，慈幼院平靜的日子正悄然改變。那些藏在動作里的拳意，那些融入自然的韻律，或許不僅僅是活動筋骨的法門，更是打開某個過往的鑰匙。而這把鑰匙，正隨著孩子們的舞動，在春日的晨光中，慢慢顯露它的輪廓。
初夏的晨霧裹著薔薇香漫進藥圃時，阿青終于松口傳授“正經(jīng)玩意兒”。他讓孩子們在老槐樹下排成一列，自己拄著拐杖立在中央，晨露在他發(fā)間凝成銀白的霜，說話時呵出的白氣與霧氣相融，竟在面前聚成個模糊的云團。
“第一式，‘老龜沉淵’。”阿青頓了頓，拐杖尖在青石板上劃出個圓圈，“雙腳分開，與肩同寬，腳尖內(nèi)扣如抱蛋。”他示范著蹲下，膝蓋不超過腳尖，臀部似坐非坐，“想象自己沉入深潭，水從頭頂壓下來，腰腹要像龜殼，撐住了?！?/p>
丫丫學(xué)了半天，屁股撅得像只小鴨子。阿青走過去，用拐杖輕點她后腰：“力從地底來，不是用屁股使勁?！彼屟狙倦p手虛攏在丹田前，“掌心要空，像捧著顆剛出殼的雀兒，用力怕捏死，不用力怕飛走。”羅漢果在旁看著，發(fā)現(xiàn)阿青說這話時，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骨處的淡青筋絡(luò)，那筋絡(luò)在晨露中竟隱隱發(fā)亮。
“第二式，‘蒼鷹搏兔’?！卑⑶嗤蝗卉S起，拐杖點地借力，身體擰成張滿的弓，指尖前伸如爪，卻在觸及藥圃的龍葵子時驟然停住，葉面上的露珠連顫都沒顫一下?！败S起時，氣要沉到腳跟，指尖要找天上的星。”他落地無聲，鞋底的泥痕恰好組成個北斗勺柄，“看，就像這樣，爪子沒碰到兔子，氣勢先到了?！?/p>
大牛學(xué)得最賣力，卻總在躍起時帶起風聲。阿青遞給他根綁著鈴鐺的繩子：“系在腳踝，跳時鈴鐺不響才算數(shù)。”羅漢果發(fā)現(xiàn)，那鈴鐺是用松脂和獸牙做的，搖動時發(fā)出的不是清脆響，而是類似昆蟲振翅的嗡嗡聲，和阿青護身符上的銅片云紋震動頻率竟有些相似。
“第三式，‘云手轉(zhuǎn)蓬’?！卑⑶嚯p手在胸前劃圓，霧氣隨著掌勢流轉(zhuǎn)，在他掌心聚成個透明的球。“手隨云走，云隨氣轉(zhuǎn)。”他的動作慢得像抽絲，指尖劃過的軌跡卻帶著一股吸力，羅漢果站在三尺外，竟感覺衣角被輕輕拉扯，“注意看手腕，不是胳膊使勁，是這里——”他屈起手腕，骨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咔嗒”聲，“像老藤繞樹，柔中帶剛?！?/p>
二壯學(xué)得直揉手腕：“阿青哥，我的手像灌了鉛！”阿青讓他握住一根柔韌的樹枝，“跟著樹枝搖，它往哪彎，你往哪走?！绷_漢果看見，二壯搖樹枝時，阿青用拐杖在他腳邊畫了個圈，圈里的泥土竟比圈外濕潤，像是剛下過小雨。
最妙的是“收勢·氣歸云門”。阿青雙手緩緩下按，掌心朝向藥圃的青石，霧氣竟順著他掌心流入石縫，原本模糊的葉脈紋瞬間清晰起來，像被泉水洗過?！皻獬恋ぬ?，意歸云門?！彼f話時，胸口的疤痕泛起淡紅，形狀與云臺山的主峰輪廓分毫不差，“記住，練完要把氣‘種’回地里，不然晚上會睡不著?！?/p>
孩子們學(xué)得滿頭大汗，丫丫的小褂子都能擰出水來。阿青拿出用荷葉包著的野莓分給他們，自己卻坐在老槐樹下，用拐杖輕輕敲擊著樹根——敲三下，停兩下，節(jié)奏和他晨練收勢時一模一樣。羅漢果注意到，每當拐杖敲到某個特定的樹結(jié)，樹身就會滲出一滴樹脂，落在他腳邊的泥土里，凝成個微型的云紋。
“阿青哥，為啥練完要‘種氣’？”大?？兄拜?，汁水染紅了嘴角。阿青望著云臺山，山頂?shù)脑旗F正以“云手轉(zhuǎn)蓬”的軌跡旋轉(zhuǎn)：“地養(yǎng)人，人也要養(yǎng)地?！彼穆曇艉茌p，像怕驚醒什么，“就像這老槐樹，我們在它底下練拳，它也在教我們怎么扎根?！?/p>
午后，羅漢果幫阿青處理傷口，發(fā)現(xiàn)他背上的刀疤顏色變淺了，邊緣竟長出新的肉芽，形狀像極了“老龜沉淵”的樁步。阿青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迅速拉上衣服：“草藥管用?！彼D(zhuǎn)身時，袖口的藍布飄起，羅漢果瞥見布料內(nèi)側(cè)用銀線繡著個極小的符號——正是他晨練時在梧桐葉上畫的那朵“云花”。
夜里，羅漢果躺在木板床上，模仿著“云手轉(zhuǎn)蓬”的動作，卻總覺得掌心少了點什么。他起身走到窗邊，看見阿青的柴房里透出微光，那人正對著半片焦黑的竹簡比劃，銅片護身符放在竹簡旁，云紋在燈光下投射出的影子，恰好補上了竹簡殘缺的部分，組成個完整的山洞輪廓——和傳說中的忘憂洞極為相似。
晨練的樁步與云手，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慈幼院激起圈圈漣漪。孩子們不再只是好奇舞動，而是真的開始領(lǐng)悟那些動作里的深意。丫丫爬樹時會下意識地“沉淵”，二壯劈柴時懂得了“轉(zhuǎn)蓬”，連老院長都說，藥圃的草藥似乎都長得更精神了，像是沾了晨練時的“氣”。
羅漢果知道，阿青傳授的不僅僅是幾個動作，而是一套與自然對話的語言。那些關(guān)于老龜、蒼鷹、流云的比喻，那些隱藏在指節(jié)、腕骨、疤痕里的細節(jié)，都在無聲地訴說著某種古老的智慧。而他的觀察，如同穿透晨霧的陽光，正一點點照亮這套功法背后的奧秘，以及那個神秘男人不愿言說的過往。
窗外，云臺山在夜色中沉默，山頂?shù)脑旗F依舊旋轉(zhuǎn)，像極了阿青掌心聚過的霧團。羅漢果閉上眼睛，腦海里全是“云手轉(zhuǎn)蓬”的軌跡，指尖似乎還能感受到那股牽引的力量。他知道，這場關(guān)于樁步與云手的學(xué)習(xí)，只是一個開始，更多的秘密，正隨著每日的晨練，在慈幼院的晨光中，緩緩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