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地窖里存的地炭菌,曬干磨粉后有止血消炎的作用,還有去年曬的馬齒莧干,煮水清洗傷口或許有用。但眼下最要緊的是固定斷腿,防止二次傷害。
“木板來了!”大牛抱來兩塊被雪壓斷的杉木板,羅漢果用藤條將木板固定在傷者腿的兩側(cè),動作盡量輕柔,卻還是讓那人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呻吟。
“他醒了!”大牛驚喜道。
羅漢果湊近一看,只見那人眼皮動了動,露出半片渾濁的眼白,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聲音,只有血沫從嘴角溢出。他注意到那人手掌上布滿了厚厚的老繭,指關(guān)節(jié)粗大,虎口處有常年握兵器留下的硬疤——這不是普通的樵夫或貨郎。
“別說話,”羅漢果輕輕按住他的肩膀,“我們帶你回去?!彼麖闹窨鹄锾统鰞H剩的幾個松仁,碾碎了喂進(jìn)那人嘴里,“先吃點(diǎn)東西,保存體力?!?/p>
兩人合力將傷者抬上用藤條和木板臨時做成的擔(dān)架,羅漢果在前面引路,大牛在后面抬著。雪地上留下三道深淺不一的腳印,擔(dān)架拖過的地方,新的血跡混著融雪,蜿蜒向慈幼院的方向。
“羅哥,你說他是誰?怎么會傷成這樣?”大牛喘著粗氣,額頭上的汗珠滴在雪地上,瞬間結(jié)成冰晶。
羅漢果回頭看了看擔(dān)架上昏迷的人,他臉上糊滿了血和雪,看不清長相,只有下巴上雜亂的胡茬里結(jié)著冰粒?!安恢溃绷_漢果低聲說,“但他身上的傷不是野獸咬的,是刀傷。這深山里……”
他沒再說下去,心里卻想起李鐵嘴說的《云臺仙蹤》里的山匪故事,還有老院長偶爾提起的、避世隱居的奇人。但此刻不是琢磨這些的時候,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人帶回慈幼院,用有限的藥材給他治傷。
快到山腳時,丫丫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羅哥哥!牛哥哥!”小姑娘裹著厚厚的棉襖,在村口的老槐樹下蹦跳著,身后跟著拄著拐杖的老院長。
“快!抬到柴房去!”老院長看到擔(dān)架上的人,臉色凝重,“二壯,去燒熱水!把去年曬的艾草和馬齒莧都拿來!”
羅漢果和大牛將傷者抬進(jìn)柴房,放在鋪了干草的木板上。老院長湊近查看傷口,眉頭皺得更緊:“刀傷見骨,腿也斷了……這血止不住??!”
羅漢果立刻想起地炭菌:“爺爺,地炭菌曬干磨粉能止血!我去拿!”
他飛奔到地窖,取來曬干的地炭菌,用石臼碾成粉末。老院長接過粉末,小心地撒在傷者的刀傷上,又用煮好的馬齒莧水清洗傷口。褐色的粉末很快被鮮血浸透,卻神奇地止住了洶涌的血流。
“腿得趕緊接骨,”老院長喘著氣說,“羅漢果,你幫我按住他的膝蓋,大牛,拽住腳踝,慢慢拉直?!?/p>
三人合力,老院長憑著多年的經(jīng)驗,摸索著將斷骨復(fù)位。傷者在昏迷中痛得渾身抽搐,嘴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冷汗瞬間浸透了額發(fā)。
直到后半夜,傷者的傷口才初步處理完畢,斷腿也用更結(jié)實(shí)的木板固定好了。老院長累得癱坐在干草上,羅漢果則守在傷者身邊,看著他微弱的呼吸,心里五味雜陳。
柴房外,雪又開始下了,細(xì)細(xì)的雪粒打在窗欞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羅漢果添了些柴火,火光映在傷者蒼白的臉上,照亮了他額角一道陳舊的疤痕。
他想起在深山里看到的那道拖拽的血痕,想起傷者指尖摳進(jìn)泥土的姿態(tài),突然意識到,這個雪后的深山,除了松塔和蘑菇,還藏著不為人知的兇險。
第十二章 寒焰與囈語
柴房的晨霜在窗欞上凝出冰花時,羅漢果正用布巾蘸著馬齒莧煎汁,輕拭傷者額角的冷汗。那人昨夜發(fā)起高熱,胡茬間的皮膚燙得像火炭,唯有眉心一道月牙形舊疤泛著青白。羅漢果留意到他睫毛細(xì)長,眼下烏青深得像揉進(jìn)了煙墨,這與常年在山間勞作的樵夫截然不同——那些人眼角多是被風(fēng)吹出的細(xì)紋,皮膚也帶著日曬的紅褐。
“水……”沙啞的呢喃從干裂的唇間溢出,傷者的喉結(jié)劇烈滾動,血痂崩開一絲縫隙。
羅漢果立刻端起陶碗,用竹片撬開他牙關(guān),將溫?zé)岬牡靥烤従徆嗳?。這糊狀物是老院長昨夜將地炭菌磨粉后,混了松仁油和蜂蜜熬制的,此刻在陶碗里凝成深褐的膏體,散發(fā)著松脂與泥土混合的奇特氣味。他注意到傷者吞咽時,脖頸處暴起的青筋像凍僵的蚯蚓,隨著每一次呼吸微微顫動。
“傷口在化膿。”老院長拄著拐杖走進(jìn)來,竹杖點(diǎn)在鋪著干草的地面上,發(fā)出“咯吱”聲響。他掀開傷者背部的布巾,敷在上面的馬齒莧葉已被膿水浸透,呈現(xiàn)出暗綠的霉斑,“得找些新鮮的‘七葉一枝花’,這毒血排不出去,人撐不過今晚?!?/p>
羅漢果的心猛地一沉。七葉一枝花喜陰濕,多生在斷崖石縫間,此刻雪覆深山,去哪里找?他望向窗外——鉛云又開始聚集,山風(fēng)卷著雪沫子打在窗紙上,發(fā)出“噼啪”的聲響。這是“雪糝子”前兆,老院長說過,這種夾著冰粒的雪一下,山路就成了冰窖。
“爺爺,我去后山東側(cè)的‘鷹愁澗’,”羅漢果站起身,將凍硬的棉鞋在火邊烤了烤,“去年暴雨后在那見過七葉一枝花,石縫里或許沒被雪全蓋住。”
大??钢竦蹲哌M(jìn)來,聞言把刀往地上一戳:“我跟你去!那地方滑得很,萬一掉下去……”
“你們都別去,”老院長咳嗽了兩聲,枯瘦的手指指向傷者,“這人能不能活過今天,全看這藥。但你們得先把柴房的風(fēng)洞堵上,昨夜里我瞧著,他傷口見了穿堂風(fēng),膿水就往外冒?!?/p>
羅漢果這才注意到,柴房西墻角有道指節(jié)寬的縫隙,山風(fēng)正從那里灌進(jìn)來,吹得燈芯“噗噗”直跳。他立刻拿起枯草和泥巴,蹲在墻角封堵,指尖觸到縫隙邊緣的凍土,涼得像塊鐵。封堵時,他發(fā)現(xiàn)縫隙里嵌著半片碎裂的陶片,陶片上有暗紅的釉色花紋,像是某種獸紋的爪尖——這深山里的柴房,怎么會有這種東西?
“羅哥哥,”丫丫扒著柴房門口,小手里攥著個烤紅薯,“這人手上的疤,像我玩的爬墻虎!”
羅漢果湊近一看,傷者右手虎口處果然有道扭曲的疤痕,形狀竟真的像只蜷曲的壁虎。更奇特的是,他掌心除了老繭,還有幾個細(xì)小的傷口,像是被細(xì)針扎過,傷口周圍皮膚發(fā)黑,顯然中過毒。這些細(xì)節(jié)讓羅漢果想起鎮(zhèn)上藥鋪掌柜說過的“梅花針毒”,但那是江湖人才用的手段。
“別碰他,”羅漢果拉住丫丫,目光落在傷者腰間——那里系著根褪色的牛皮繩,繩子上掛著個用獸牙和銅片串成的護(hù)身符,銅片上刻著模糊的云紋,邊緣卻磨得發(fā)亮,像是被常年摩挲。
午后,雪糝子果然下了起來。羅漢果守在傷者身邊,用體溫焐熱了敷傷口的布巾。傷者在高熱中囈語不斷,先是低喊著“云笙……別走……”,后來又用一種奇怪的語調(diào)念叨著“云臺頂,忘憂洞……鑰匙在……”
“云臺頂?”羅漢果心中一動,這不就是張鐵嘴說的《云臺仙蹤》里的地方?他想起說書人描述的“忘憂洞”,洞口終年云霧繚繞,難道這傷者真的去過?
傍晚時分,老院長用僅剩的艾草熬了熏香,柴房里彌漫著濃烈的藥味。羅漢果借著油燈昏黃的光,仔細(xì)觀察傷者的瞳孔——左瞳孔比右瞳孔略大,對光線反應(yīng)遲緩,這是腦部受創(chuàng)的跡象。他又摸了摸傷者的后頸,那里有個凸起的骨節(jié),老院長說過,習(xí)武之人才會有這樣的頸椎變形。
“他醒了!”大牛突然喊道。
傷者的眼皮劇烈顫動,終于緩緩睜開。那是一雙極其深邃的眼睛,眼白上布滿血絲,卻在看清周圍環(huán)境時,瞬間爆發(fā)出警惕的精光。他想坐起來,卻牽動了背上的傷口,疼得悶哼一聲,右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卻發(fā)現(xiàn)那枚獸牙護(hù)身符不見了——被老院長取下放在了窗臺上。
“水……”他的聲音依舊沙啞,目光卻像鷹隼般掃過柴房,最終落在羅漢果臉上,“是你……救了我?”
羅漢果點(diǎn)點(diǎn)頭,遞過陶碗。那人喝水時,喉結(jié)滾動的速度極快,顯然極度缺水。喝完水,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被固定的腿上,又看了看背部包扎的布巾,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不知是感激還是警惕。
“你們……是什么人?”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老院長拄著拐杖走過來,語氣平和:“這里是慈幼院,收留無家可歸的孩子。你在山里受了傷,是他們把你抬回來的。”
那人的目光在老院長、大牛和羅漢果之間逡巡,最后落在窗臺上的獸牙護(hù)身符上,眼神驟然一緊。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像是在思索什么。
夜里,雪糝子停了,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傷者臉上。羅漢果坐在爐火邊,看著跳躍的火苗,腦海里反復(fù)回響著傷者的囈語和那些奇特的細(xì)節(jié)——虎口的壁虎疤、掌心的毒針孔、云紋銅片、云臺頂?shù)哪钸丁@些碎片像散落的拼圖,隱隱指向某個神秘的過往。
他想起白天在墻角發(fā)現(xiàn)的碎陶片,悄悄從口袋里摸出來。陶片上的暗紅釉色在火光下顯得格外刺眼,那獸紋的爪尖鋒利如刀,竟與傷者護(hù)身符上的云紋風(fēng)格迥異,像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勢力留下的印記。
柴房里靜得只能聽到傷者微弱的呼吸聲和爐火的噼啪聲。羅漢果將碎陶片放回口袋,目光投向窗外——雪后的山林在月光下沉默如謎,似乎在訴說那些隱藏在樹影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