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云壓了三天三夜,終于在第四天清晨裂開道縫隙。羅漢果掀開草簾時(shí),刺目的陽光正從雪層縫隙間折射出來,晃得人睜不開眼。院子里的積雪沒了膝蓋,老槐樹的枝椏被壓成了弓狀,昨晚還在滴水的冰棱,此刻結(jié)著層亮晶晶的霜花。
“羅哥哥,快看!”丫丫扒著窗臺,小鼻子在玻璃上印出個(gè)白霧圈,“小雞在雪地里畫畫!”
羅漢果湊近一看,幾只小雞崽正用爪子刨著檐下的薄雪,留下一串竹葉狀的腳印。他想起昨夜里聽到的雞崽嘰嘰聲,原是老母雞把它們護(hù)在翅膀下熬過了雪夜。蹲下身撥開積雪,黑土地上竟冒出幾株凍紅了葉尖的薺菜——雪層下的溫度比地表高,這些野菜竟偷偷鉆了出來。
“牛哥,二壯!”他揚(yáng)聲喊道,“拿上竹筐,跟我去松林!”
大牛揉著惺忪的睡眼出來:“又去松林?松塔不是撿夠了嗎?”
“雪化了一半,該找蘑菇了?!绷_漢果指著屋檐下的冰棱,“你看這冰棱尖上掛著水珠,昨晚氣溫肯定回升了。老院長說‘雪融三尺,菌子破土’,松林里的腐木下準(zhǔn)有貨?!?/p>
三人踩著沒踝的雪往松林走。陽光穿過松針,在雪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融雪從枝頭滴落,發(fā)出“滴答”的聲響。羅漢果留意著腳下——雪地里有幾串奇特的足跡:五個(gè)小肉墊印周圍裹著一圈絨毛狀的雪,看走向是從一棵老榆樹通往松林深處。
“是紫貂,”他蹲下身,用樹枝撥開積雪,“看這爪印間距,跑得挺快,估計(jì)是去追松鼠?!?/p>
二壯嚇得縮手:“貂?是不是書上說的那種皮毛很貴的?”
“別管那個(gè),”羅漢果站起身,目光掃過松林,“找蘑菇要緊。注意看腐木,尤其是被雪水浸透的?!?/p>
他記得去年雪融時(shí),曾在一截倒木下見過幾簇灰撲撲的蘑菇,老院長說那是“凍菌”,味鮮卻要煮透。此刻走到那截倒木旁,扒開覆蓋的積雪,果然看到木頭上生著幾簇傘蓋半卷的菌類,菌褶呈淡粉色,表面凝著水珠。
“找到了!”羅漢果小心翼翼地摘下,放進(jìn)竹筐,“這是‘粉褶凍菌’,能吃,但得用淘米水焯一遍去澀?!?/p>
大牛和二壯也來了興致,分頭在腐木間尋找。羅漢果則多了個(gè)心眼,不僅看木頭,還觀察松樹的長勢——那些樹皮開裂、長著苔蘚的老松樹下,腐殖質(zhì)更厚,蘑菇也長得更密。他還發(fā)現(xiàn),向陽面的蘑菇比背陰處的顏色更淺,傘蓋也更舒展。
“牛哥,你看這棵松樹,”他指著一棵樹干布滿青苔的老松,“樹皮裂縫里全是腐葉,雪水一泡,正好長蘑菇?!?/p>
正說著,二壯突然驚呼:“羅哥!你看這是啥?”
羅漢果走過去,只見二壯指著一截?cái)嗄鞠碌难印抢镉袀€(gè)碗口大的洞,洞口周圍散落著細(xì)小的白色菌絲,像撒了層棉絮。他用樹枝輕輕撥開雪,洞底下露出一團(tuán)灰黑色的菌塊,表面凹凸不平,像是塊燒焦的木炭。
“這是‘地炭菌’,”羅漢果眼里一亮,“老院長說過,這玩意兒埋在土里,雪融了才露頭,曬干了能當(dāng)引火物,煮湯喝還能治咳嗽?!?/p>
他小心地挖出菌塊,足有拳頭大小,掂量著沉甸甸的。大牛湊過來看:“這黑不溜秋的,能吃?”
“得切片曬干,煮的時(shí)候加姜片,”羅漢果把菌塊放進(jìn)竹筐,“去年冬天丫丫咳嗽,老院長就是用這個(gè)治好的。”
三人滿載而歸,竹筐里既有粉褶凍菌,也有地炭菌,還意外撿到幾顆被松鼠遺漏的松果。回到慈幼院,老院長正用陶罐熬著松針?biāo)?,看到他們帶回的蘑菇,臉上露出笑容:“好,好!這凍菌來得正是時(shí)候,配上松仁,能熬鍋好湯了。”
羅漢果沒閑著,先把地炭菌切片放在竹篩里曬,又將凍菌用淘米水浸泡。丫丫搬著小板凳坐在旁邊,看他處理蘑菇,小手指著菌褶問:“羅哥哥,蘑菇傘下面為什么有小扇子呀?”
“那是菌褶,”羅漢果拿起一朵蘑菇解釋,“蘑菇靠它們散播孢子,就像蒲公英靠絨毛傳播種子。你看這粉褶,一碰就掉粉,那就是孢子?!?/p>
他想起在松林里看到的紫貂足跡,又想起雪層下的薺菜,突然意識到,這冰雪覆蓋的世界里,每個(gè)生命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松鼠囤糧,紫貂追獵,蘑菇在腐木下積蓄力量,就連薺菜也能在雪下找到一絲暖意。
“爺爺,”他一邊切菌塊一邊問,“您說這地炭菌為什么埋在土里長?”
老院長攪動(dòng)著陶罐,慢悠悠地說:“萬物有靈,各循其道。地炭菌喜陰濕,埋在土里才能躲過風(fēng)雪。就像你們幾個(gè),躲在慈幼院,也能熬過寒冬?!?/p>
羅漢果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落在窗臺上晾曬的地炭菌切片上。那些切片邊緣微微卷起,顏色由灰黑轉(zhuǎn)為深褐,在陽光下散發(fā)著淡淡的土腥味。他突然覺得,這菌子的生長軌跡,竟和自己的觀察之路有些相似——都在不起眼的角落,默默積蓄著力量。
下午,羅漢果用凍菌和松仁熬了鍋湯,湯色清亮,帶著松針的清香。孩子們圍坐在灶前,捧著粗瓷碗喝得呼嚕作響。丫丫喝得鼻尖冒汗,仰著小臉說:“羅哥哥煮的湯,比松子還香!”
羅漢果笑了笑,望著窗外漸漸消融的積雪。陽光更足了,屋檐下的冰棱開始快速融化,滴落在青石板上,發(fā)出規(guī)律的“滴答”聲。他知道,這是春天臨近的信號,就像地炭菌在雪下等待。
夜里,他躺在木板床上,聽著隔壁老院長整理草藥的沙沙聲。竹篩里的地炭菌已經(jīng)半干,散發(fā)出穩(wěn)定的藥香。他想起白天在松林里看到的那串紫貂足跡,此刻想必已被新的融雪覆蓋。
窗外,一彎新月爬上松枝,清輝透過窗欞,照在晾曬的菌片上。羅漢果閉上眼睛,想象著雪下的草根正在發(fā)芽,泥土里的蚯蚓開始蠕動(dòng)。
雪后的第三日,融雪在向陽坡地浸出濕漉漉的黑土。羅漢果背著竹筐,筐底墊著半干的地炭菌,身旁跟著扛著柴刀的大牛。二壯被留在院里照看煨著松針湯的土灶,丫丫攥著他衣角直往懷里鉆,眼饞地望著筐里新采的幾簇凍菌。
“往林子深處走走,”羅漢果踢開一塊覆雪的石頭,石下露出幾星暗紅的苔蘚,“老院長說‘雪化苔青,藥草萌生’,那株斷腿草該在背陰的石縫里冒頭了?!?/p>
大牛哈著白氣搓手,柴刀在雪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斷腿草?治跌打損傷的那個(gè)?你咋知道準(zhǔn)在這兒?”
“去年雪融時(shí)見過,”羅漢果蹲下身,指尖拂過一叢凍僵的蕨類植物,“這附近有股山泉水,石頭縫里濕度大,斷腿草喜陰。”他想起上月在溪邊見過的獸徑,此刻雪層半融,露出幾串模糊的蹄印,看形狀像是麂子,卻在蹄印邊緣多了道拖拽的痕跡。
越往松林深處走,積雪越發(fā)疏松。突然,羅漢果停下腳步,目光釘在前方一叢被壓彎的灌木上——灌木枝條上掛著幾縷暗褐色的毛織物,積雪中蜿蜒著一道不規(guī)則的血痕,已被新落的薄雪覆蓋大半,卻仍透出刺目的紅。
“牛哥,別動(dòng)!”羅漢果壓低聲音,手指指向那道血痕,“看這血跡,凝固了但沒結(jié)冰,人剛走不久?!?/p>
大牛湊近一看,臉色變了:“是血!誰會在這深山里受傷?”
羅漢果沒說話,順著血痕往前探。血滴間隔不等,有的深嵌進(jìn)雪層,有的只在表面留下淺印,顯然傷者行走極不穩(wěn)定。他注意到血痕旁有幾個(gè)深陷的膝印,像是有人跪倒后又掙扎站起,還有一處掌印,五指張開,指縫里甚至嵌著半片凍僵的草葉。
“傷勢很重,”羅漢果站起身,眉頭緊鎖,“失血不少,而且可能傷到了腿,不然不會留下膝印。”他想起老院長講過的獵戶故事,說深山里常有迷路的貨郎或受傷的樵夫,但這血痕的走向卻偏離了所有已知的山路。
兩人循著血痕走了約半里地,來到一片背風(fēng)的山坳。坳里有棵被雷劈斷的老松,斷口處積著厚厚的雪,而雪堆旁,赫然躺著一個(gè)人。
那人面朝下伏在雪地里,身上蓋著件破爛的灰布襖,襖子浸透了血水,在雪地上洇出大片暗紅。他的右手向前伸著,指尖摳進(jìn)凍土里,似乎在攀爬時(shí)力竭倒下。周圍的雪被踩得稀爛,混合著泥土和血跡,形成一片狼藉的掙扎痕跡。
“是個(gè)男人!”大牛驚呼,想上前攙扶,被羅漢果一把拉住。
“先別碰!”羅漢果蹲下身,隔著布襖探了探那人的后頸,“還有體溫,但很微弱。你看他背上的傷口——”
那人背部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皮肉外翻,邊緣凝結(jié)著黑紅色的血痂,顯然是被銳器所傷。更嚴(yán)重的是,他的左小腿以一個(gè)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褲腿被血浸透,凍成了硬邦邦的冰殼。
“腿斷了,背上還有刀傷,”羅漢果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得趕緊抬回去,再晚就沒救了?!?/p>
他迅速環(huán)顧四周,目光落在那棵斷松上——斷裂的樹干上掛著幾根堅(jiān)韌的藤條,被雪水浸得發(fā)亮。“牛哥,砍幾根藤條來,再找兩塊平整的木板,要能夾住他的腿?!?/p>
大牛立刻動(dòng)手,柴刀揮得虎虎生風(fēng)。羅漢果則解開自己的腰帶,又撕下那人襖子的內(nèi)襯,小心翼翼地清理傷口周圍的積雪。他聞到傷口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心里咯噔一下:“壞了,可能感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