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讓!讓讓!”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擠過人群,擔(dān)子上的山楂串晃悠著,“李師傅,別光說仙鶴,講講那‘山鬼摘星’的故事唄!”
“對!講講山鬼!”人群跟著起哄。
李鐵嘴重新坐下,端起桌上的粗瓷碗喝了口水,喉結(jié)滾動時,羅漢果看見他脖頸處有一道淡紅色的勒痕,像是被細(xì)繩長時間纏繞過。
“這‘山鬼摘星’嘛,”李鐵嘴抹了把嘴,聲音陡然變得低沉,“說的是云臺山里有位神女,每逢月圓之夜便會出現(xiàn)在最高峰,赤足踏在崖壁上,伸手去摘天上的星星——”
他的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fēng)打斷,街角的幡旗“嘩啦”作響,卷起的塵土迷了人的眼。羅漢果下意識地瞇起眼,卻看見李鐵嘴袖口滑落,露出一截小臂,上面有幾處淡青色的淤青,形狀像是被什么東西抓撓過。
“……那神女的指甲啊,比水晶還亮,”李鐵嘴仿佛沒察覺風(fēng)動,繼續(xù)說道,“她摘下星星放在玉盤里,天亮前再一顆顆放回天上。誰要是能撿到她遺落的星屑,就能心想事成——”
“騙人!”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是擠在前面的丫丫,不知何時她也跟來了,正仰著小臉瞪著李鐵嘴,“星星那么高,怎么摘得到?”
人群哄笑起來。李鐵嘴臉上閃過一絲尷尬,隨即又堆起笑容:“小丫頭片子懂什么?那是仙人手段,凡夫俗子自然不懂!”他敲了敲醒木,“想聽真本事?得給錢!”
大牛在一旁聽得入迷,忍不住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幾文錢。羅漢果卻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說:“走吧,天不早了,該回去了。”
“急啥?”大牛戀戀不舍,“還沒聽完山鬼呢!”
“那石頭是假的,”羅漢果湊近他耳邊,“你看他手指上有藍色粉末,剛才抹在石頭上,遇光就發(fā)亮,像螢火蟲的熒光粉。還有他袖口的淤青,不像是抓傷,倒像是被藤條勒的。”
大牛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你咋看出來的?”
“他講故事時,手腕總下意識地揉那串木珠,”羅漢果想起李鐵嘴的小動作,“那木珠聞著有松油味,是用來掩蓋草藥味的,估計他上山采草藥時摔了跤,怕人看出來才編了仙人故事?!?/p>
兩人擠出人群,丫丫也跟了出來,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糖糕:“羅哥哥,那叔叔說的仙人是假的嗎?”
羅漢果蹲下來,幫她擦了擦沾著糖渣的小臉:“也許山里真的有很厲害的人,能懂很多我們不知道的本事,就像老院長懂草藥,我們懂劈柴一樣。只是被人傳成了仙人?!?/p>
他抬頭望向遠(yuǎn)處的云臺山脈,此刻山巔被一層薄霧籠罩,陽光穿透云層,在霧靄中投下幾道金色的光束,確實像極了話本里描繪的仙山景象。他想起李鐵嘴鞋幫上的石英砂,想起老院長說過云臺山頂有罕見的“云母石”,在特定光線下會反射出七彩光芒,或許所謂的“凝露石”就是這種石頭。
“那山鬼呢?”丫丫追問道,“真的有神女摘星星嗎?”
“星星是摘不到的,”羅漢果指著天上的太陽,“但月亮和星星的運行是有規(guī)律的,就像大雁南飛,蜘蛛結(jié)網(wǎng)。也許有人看懂了這些規(guī)律,在月圓之夜去山頂觀察,被人看見了,就傳成了神女摘星?!?/p>
大牛聽得連連點頭:“羅漢果,你說得有道理!那李鐵嘴肯定是上山時看到了什么,就編故事騙錢?!?/p>
三人往雜貨鋪走去,路過李鐵嘴的書攤時,羅漢果回頭望了一眼。此刻說書人正唾沫橫飛地講著“仙人點石成金”,手里的“凝露石”在陽光下閃著詭異的藍光,周圍的聽眾卻聽得如癡如醉,幾個孩子眼里更是充滿了向往。
他突然想起老院長說過的話:“世人總愛把不懂的事情歸為鬼神,卻忘了先看看腳下的泥土?!?/p>
回到慈幼院,老院長正在篩米,聽見他們講起市集上的說書,停下手中的動作,捋著胡須嘆了口氣:“云臺山里多奇人異事,老夫年輕時也聽過不少傳聞,說有隱士在山里種藥,活了幾百歲;也說有精怪化為人形,在月下吹簫……”
“爺爺,真的有嗎?”丫丫仰著小臉問。
老院長笑了笑,指了指院外的老槐樹:“有沒有不重要,重要的是別輕信傳言。就像這棵樹,有人說它成了精,有人說它能辟邪,其實它就是棵樹,春天發(fā)芽,秋天落葉,給我們遮蔭,給鳥兒做窩?!?/p>
羅漢果默默聽著,心里卻在琢磨。他想起李鐵嘴小臂上的淤青,想起那些關(guān)于隱士和精怪的傳聞,或許傳說的源頭,只是一些不為人知的生活痕跡。就像他觀察蛛絲能知風(fēng)雨,觀察木柴能懂蟲蛀,那些被傳為“仙術(shù)”的本領(lǐng),也許只是對自然規(guī)律更深的理解。
老院長看到買回來的東西,尤其是那床雖有蟲蛀卻質(zhì)地優(yōu)良的棉絮,連連點頭:“好,好,是會過日子的孩子。這棉絮拆洗一下,去掉壞的部分,夠丫丫他們做新棉襖了?!?/p>
羅漢果沒有休息,立刻動手拆棉絮。他先把蟲蛀的邊角剪掉,然后將剩下的棉花放在竹篩里輕輕拍打,去除灰塵和細(xì)小的雜質(zhì)。陽光透過篩網(wǎng),照在蓬松的棉花上,像落了一層金粉。
丫丫搬著小板凳坐在旁邊看,好奇地伸手去摸:“羅哥哥,棉花像云朵!”
“是啊,”羅漢果笑著,把一團棉花塞進她手里,“這是天上的云朵掉下來,變成了棉花,給我們做棉襖御寒呢?!?/p>
他一邊整理棉花,一邊留意著纖維的走向——長絨棉的纖維果然比短絨棉長很多,且排列整齊,這讓他想起了蛛絲的結(jié)構(gòu)?;蛟S,正是因為纖維長而堅韌,長絨棉才更保暖耐用。
傍晚時分,棉絮整理完畢,白花花的一堆放在竹席上。老院長看著,眼里露出欣慰的光芒:“有了這些,這個冬天就不怕了。羅漢果,多虧了你會挑東西?!?/p>
羅漢果搖搖頭,低頭繼續(xù)整理著棉絮邊角:“是老院長教得好,也是我看得多了,知道怎么分辨好壞?!?/p>
夜色漸濃,慈幼院的油燈亮了起來。羅漢果坐在燈旁,幫老院長穿針引線,看著火苗在燈油中跳躍,聞著新棉花的清香,心里踏實而溫暖。
他知道,在這貧瘠的歲月里,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刀刃上。而觀察,就是他找到“刀刃”的眼睛。從鹽粒的純度到棉絮的纖維,從油質(zhì)的好壞到攤主的神情,生活的智慧就藏在這些細(xì)微之處,等著有心人去發(fā)現(xiàn)。
窗外,一輪彎月爬上老槐樹的枝椏,灑下清輝。羅漢果抬起頭,看著月光下蓬松的棉絮,突然想起白天在市集上看到的一幕——一個貨郎擔(dān)子上掛著的風(fēng)向標(biāo),在秋風(fēng)中輕輕轉(zhuǎn)動,指向南方。
“牛哥,”他突然開口,“你看今晚的月亮,周圍有個大光圈,老院長說,這叫‘月暈’,怕是要起風(fēng)了?!?/p>
大牛湊到窗邊看了看:“真的哎!那我們的棉絮……”
“沒事,”羅漢果笑了笑,“已經(jīng)收進屋里了。明天把棉絮縫成棉襖,再冷的天也不怕了?!?/p>
他不知道云臺山是否真有仙人,但他知道,山頂?shù)臐忪F是大雨的預(yù)兆,就像蛛絲上的露珠預(yù)示著降雨,螞蟻搬家預(yù)示著積水。這些自然的征兆,比仙人的傳說更實在,也更需要用心去觀察。
老院長放下柴火,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這孩子,想法總是新奇。不管有沒有仙人,這山這水,能養(yǎng)活我們,就是最大的‘仙緣’了。”
夜里,果然下起了雨。羅漢果躺在木板床上,聽著雨打在窗欞上的聲音,腦海里卻反復(fù)回響著李鐵嘴的話:“從尋常景物里,瞧出些不尋常的門道來?!?/p>
他想,或許他追尋的“門道”,不是虛無縹緲的仙蹤,而是這天地間實實在在的規(guī)律。就像雨水會落在地上,種子會生根發(fā)芽,只要用心觀察,總能在尋常里發(fā)現(xiàn)不尋常。
窗外的雨還在下,老槐樹的枝葉在風(fēng)雨中沙沙作響。羅漢果閉上眼睛,想象著云臺山的山頂,此刻一定被厚厚的雨霧籠罩,那些關(guān)于仙人的傳說,也隨著雨水,滲入了泥土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