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的余威在八月末漸漸消退，清晨的風(fēng)里已帶上一絲微不可察的涼意。慈幼院菜地里的茄子掛了霜，老槐樹的葉子邊緣開始泛起淺黃。羅漢果蹲在籬笆邊，指尖捏著一枚飽滿的紫黑色野莓，果實表面覆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像撒了層細(xì)鹽。
“這是蛇莓還是烏泡？”他喃喃自語，湊到鼻尖輕嗅。野莓散發(fā)出清甜的果香，不同于蛇莓那股若有似無的土腥味。他記得去年在山腳見過類似的植株，那時老院長說過，烏泡果可食，蛇莓卻帶微毒。
“羅哥哥，好吃嗎？”丫丫踮著腳尖，小腦袋從他胳膊肘下探出來，眼睛盯著野莓直發(fā)亮。這幾日院里糧食越發(fā)緊張，半塊窩頭要掰成三瓣吃，孩子們眼里都透著餓意。
羅漢果將野莓在衣角擦了擦，遞給丫丫：“嘗嘗看，甜嗎？”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嘴里，眼睛立刻彎成了月牙：“甜！像蜜！”
正說著，二壯扛著鋤頭從菜地里出來，額頭上沾著草屑：“羅漢果，爺爺說后山的紅薯該挖了，讓我們……”他話沒說完，就看見丫丫手里剩下的半顆野莓，喉頭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這是啥？哪兒來的？”
“籬笆外的野叢里長的，”羅漢果指了指院外那片瘋長的灌木叢，“是烏泡，能吃?！彼D了頓，補(bǔ)充道，“剛才我看見松鼠在那兒扒拉，它們也吃這個。”
大牛從屋里出來，肩上搭著麻繩：“松鼠？它們最精了，知道啥能吃。走，先去挖紅薯，回來路上看看能不能多摘點?！?/p>
一行人往后山走去。山路兩旁的草叢里，不時能看到點點紅紫的野莓果。羅漢果走在最前面，一邊走一邊觀察植株：烏泡的莖上長著細(xì)密的小刺，葉片邊緣是鋸齒狀，而蛇莓的莖是光滑的，葉片更圓。他時不時停下來，用小鐮刀割下幾枝果實飽滿的，遞給后面的丫丫。
二壯跟在他身后，學(xué)著辨認(rèn)：“這個是烏泡吧？你看它葉子……”
“對，但這枝太生了，顏色還沒全紫，”羅漢果接過他指的那枝，“熟的果實捏起來有點軟，顏色越深越甜?！?/p>
走到半山腰，大牛突然停下腳步，指著前方一片倒伏的草叢：“你們看，這像是被什么東西踩過？”
羅漢果蹲下身，觀察著泥土上的痕跡：“是野豬的蹄印，還有拱地的痕跡?！彼讣鈩澾^一道深深的土溝，“看這印子，還很新鮮，估計是昨天夜里來過?！?/p>
二壯嚇了一跳：“野豬？會不會拱我們的紅薯地？”
“有可能，”羅漢果站起身，目光掃過四周，“野豬嗅覺靈，能聞到地下的紅薯。我們得快點挖，不然可能被它們搶先了?！?/p>
眾人加快了腳步。紅薯地在一片背陰的坡地上，藤蔓已經(jīng)枯黃。大牛揮起鋤頭開挖，羅漢果則在一旁指導(dǎo)：“順著藤蔓找根，鋤頭離根遠(yuǎn)點，別把紅薯刨壞了?！彼自诘厣希檬职情_泥土，露出一枚紫紅色的紅薯，形狀像個小枕頭。
丫丫蹲在他身邊，有樣學(xué)樣地扒土，小手上沾滿了泥：“羅哥哥，紅薯像胖娃娃！”
“嗯，”羅漢果笑了笑，將挖出的紅薯放進(jìn)竹筐里，“冬天就靠它們過冬了。”
挖了小半筐紅薯，天色漸漸暗下來。大牛擦了把汗：“差不多了，先回去吧，剩下的明天再來。”
回程路上，羅漢果特意繞到那片野莓叢。此時夕陽西下，金色的光線穿過枝葉，照在野莓果上，像綴滿了紅寶石。他和二壯小心翼翼地摘著，大牛則背著紅薯筐，時不時回頭照看丫丫。
“夠了夠了，”大牛看筐里的野莓快滿了，“天快黑了，山里不安全。”
羅漢果卻盯著灌木叢深處，眉頭微蹙。他看見幾根枝條上掛著細(xì)密的蛛絲，蛛絲上凝結(jié)著比平時更多的露珠，在暮色中閃著光。更遠(yuǎn)處，幾只歸巢的鳥兒飛得比平時更低，翅膀扇動的頻率也更快。
“牛哥，等等，”他拉住大牛，“今晚可能有露水，或者……小雨?！?/p>
大牛抬頭看了看天，晚霞燒得正旺：“你又看蜘蛛結(jié)網(wǎng)了？這天晴得很，哪來的雨？”
“不是結(jié)網(wǎng)，是蛛絲上的露珠，”羅漢果解釋道，“還有鳥飛得低，說明空氣濕度大。老院長說過，‘晚霞行千里，早霞不出門’，但如果晚霞紅得特別艷，又有鳥低飛，可能是夜里有重露?！?/p>
二壯撓頭：“重露有啥關(guān)系？”
“露水冷，”羅漢果指了指筐里的紅薯，“剛挖出來的紅薯不能受凍，不然容易壞。我們得趕緊把它們晾在通風(fēng)的地方，不能堆在屋里?！?/p>
大牛將信將疑，但還是加快了腳步?；氐酱扔自?，老院長正坐在門口編竹筐，看見他們帶回的野莓和紅薯，臉上露出笑容：“好，好，這下能墊墊肚子了?！?/p>
羅漢果顧不上吃飯，立刻和大牛一起，將紅薯平鋪在院角的竹席上，又找了些干草蓋在上面，防止露水直接打濕。二壯則把野莓洗凈，分給院里的孩子們，丫丫捧著陶碗，吃得滿臉都是紫色的果汁。
夜里，羅漢果躺在木板床上，卻睡不著。他悄悄爬起來，走到窗邊。果然，不知何時起，天空中飄起了細(xì)密的雨絲，無聲地落在院子里，打在紅薯上的干草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遠(yuǎn)處的山巒在雨霧中若隱若現(xiàn)，老槐樹的枝葉被雨水沖刷得墨綠。
他想起白天看到的蛛絲露珠和低飛的鳥兒，心里又一次印證了觀察的收獲。這些自然界的征兆，就像天地寫下的密碼，只要用心去讀，就能讀懂風(fēng)雨的訊息。
雨下了大半夜，清晨才停。羅漢果早早起來，掀開干草查看紅薯——果然，干草上布滿了水珠，而下面的紅薯安然無恙，表皮還帶著泥土的濕潤。
“羅漢果，你小子神了！”大牛起床看到，忍不住拍了他肩膀一下，“昨晚真下了雨，幸好聽你的把紅薯晾出來了！”
老院長拄著拐杖走過來，看著紅薯，又看看羅漢果，捋著胡須笑道：“你這孩子，心細(xì)如發(fā)。古人說‘觀物知天’，你這就是在觀物呢。”
羅漢果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幫著把紅薯收進(jìn)屋里。經(jīng)過這一夜，他心里某個念頭越發(fā)清晰：在這貧瘠的土地上，光有力氣是不夠的，還得學(xué)會看天，看地，看身邊的一草一木。
早飯時，老院長用野莓煮了粥，紫紅色的粥水帶著甜味，孩子們喝得格外香甜。丫丫捧著碗，湊到羅漢果身邊：“羅哥哥，明天我們還去摘野莓嗎？”
羅漢果摸了摸她的頭：“等過幾天，讓果實再長熟些?！彼D了頓，望向窗外——雨過天晴，天空湛藍(lán)如洗，幾只大雁正排成“人”字形，從遠(yuǎn)處的天際飛過，發(fā)出清亮的叫聲。
“牛哥，二壯，”他突然開口，“你們看，大雁南飛了。”
大牛和二壯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雁群越飛越遠(yuǎn)，消失在云層里。
“大雁南飛，天要冷了，”老院長嘆了口氣，“今年冬天，怕是不好過啊?！?/p>
羅漢果沒有說話，只是望著雁群消失的方向。他記得老院長說過，大雁每年南飛北歸，路線幾乎不變，就像循著一條看不見的路。他想起昨夜雨中的星軌，雖然被云層遮擋，但他知道，那些星星始終在那里，按照自己的軌跡運(yùn)行。
或許，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有其運(yùn)行的規(guī)律。草木榮枯，候鳥遷徙，蛛絲結(jié)露，雨水落下。而他羅漢果，就像這慈幼院墻角的一株野草，雖然渺小，卻也能通過觀察，找到屬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他低下頭，喝了一口溫?zé)岬囊拜?，甜味在舌尖蔓延開。窗外，一只小麻雀落在濕漉漉的籬笆上，正歪著頭，啄食著昨夜雨水帶來的小蟲子。
羅漢果的目光追隨著麻雀的動作，心里又開始琢磨：“它怎么知道哪里有蟲子？是靠眼睛看，還是靠耳朵聽？它的喙那么尖，啄蟲子的時候，震動會不會傳到腦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