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空氣里浮動著潮濕的草腥氣。羅漢果蹲在雞窩旁,手里攥著一把剛從院角采來的馬齒莧,看著幾只絨毛未豐的小雞崽在濕漉漉的泥地上啄食。它們黃色的喙尖每一次點地都精準無比,啄起半粒碎米或是一條扭動的小蚯蚓,圓滾滾的身子便得意地晃上一晃。
“羅哥哥,丫丫也要看小雞!”
一個軟糯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剛睡醒的鼻音。羅漢果回頭,只見三歲的丫丫正扒著廚房的門框,小臉蛋上還印著草席的紋路,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緊緊盯著雞群。這孩子是上個月被遺棄在慈幼院門口的,如今是院里最小的娃,最受老院長疼愛,也最黏著手腳麻利的羅漢果。
他放下馬齒莧,走過去將丫丫抱起來。小姑娘穿著一件改小的舊粗布衫,袖子長得能蓋住手,卻不妨礙她立刻伸出手指指向雞窩:“小雞啄米,像丫丫吃飯!”
“對,”羅漢果笑著點頭,用下巴指了指一只正歪著頭梳理羽毛的小雞,“你看它,吃飽了就會用嘴理毛,把羽毛弄得順順的。知道為什么嗎?”
丫丫眨巴著眼睛搖頭,小辮子上的紅頭繩隨著動作晃來晃去。
“因為羽毛里有小蟲子,”羅漢果放低聲音,像是分享一個秘密,“還有它們自己分泌的油脂,理一理,羽毛才防水,下雨就不會淋濕啦。”他想起昨夜暴雨中那些躲在柴堆里的麻雀,它們也是這樣梳理羽毛的。
正說著,院里傳來“哐當”一聲響,伴隨著少年的抱怨:“這破水桶!又漏了!”
是十五歲的二壯。他正拎著一只豁了口的木桶從井邊走來,水順著桶壁漏了一路,在青石板上留下蜿蜒的水痕。二壯人如其名,個子不高但敦實,唯獨性子有些毛躁,干活時常弄出些動靜。
羅漢果抱著丫丫走過去,蹲下身查看木桶:“哪里漏了?”
“這兒!”二壯指著桶底一道細長的裂縫,“昨天還好好的,今早一用就漏,準是被蟲蛀了!”
羅漢果伸手摸了摸裂縫周圍的木板,又湊過去聞了聞:“不像蟲蛀。蟲蛀的洞是圓的,邊緣有木屑。這裂縫是順著木紋裂開的,昨天暴雨,木桶浸了水,又被太陽一曬,木頭熱脹冷縮,就容易裂。”
二壯撓了撓頭:“那咋辦?院里就這兩只水桶能用了?!?/p>
羅漢果站起身,環(huán)顧四周,目光落在墻角一堆曬干的竹篾上——那是老院長編竹器剩下的材料。他抱著丫丫走到竹篾旁,挑出幾根粗細均勻的,又找來一把小錘子和幾枚銹跡斑斑的小鐵釘。
“牛哥,幫我把木桶倒過來!”他朝正在劈新柴的大牛喊道。
大牛放下斧頭走過來,疑惑地看著他:“你要修桶?這破木頭還能修?”
“試試?!绷_漢果將木桶倒扣在地上,拿起一根竹篾,比照桶底的大小彎成弧形,然后用小錘子將竹篾釘在裂縫兩側的木板上,像給木桶加了一道“補丁”。他的動作不快,卻很穩(wěn),每釘一枚釘子都要先看準木紋,避免釘劈了竹篾。
丫丫趴在他背上,好奇地看著:“羅哥哥,像編籃子一樣!”
“對,”羅漢果額角的汗珠滴在木桶上,“竹篾結實,能把裂開的木頭箍住,水就漏不出來了。”
二壯在一旁看得稀奇:“這也行?我咋沒想到呢?”
大牛卻若有所思:“昨天你劈柴說紋路,今天修桶又看紋路……羅漢果,你小子是不是跟木頭較上勁了?”
羅漢果笑了笑,沒說話。他只是發(fā)現,無論是木頭的紋理、竹篾的韌性,還是水珠在蛛絲上的凝結,都藏著各自的“道理”??炊诉@些道理,很多麻煩就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修好木桶,二壯提著去井邊打了桶水,果然不再漏了。他樂得直拍大腿:“羅漢果,真有你的!比我去鎮(zhèn)上找木匠修還快!”
羅漢果擦了把汗,剛想說話,就聽見丫丫在他懷里輕輕“咦”了一聲,小手指向老槐樹的樹干:“羅哥哥,蟲蟲!”
只見樹干上,一只顏色鮮艷的甲蟲正緩慢爬行。它有著翡翠般的綠色外殼,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光澤,背部隆起,像是扣了半個小盾牌。更奇特的是它的觸角,分成許多小節(jié),每一節(jié)都像精細雕琢的小珠子。
“這是金龜子,”羅漢果認得這種蟲子,“它喜歡吃樹葉,尤其是槐樹葉?!彼е狙緶惤诵?,看著金龜子用鐮刀狀的前足扒拉著樹皮,“你看它的腳,上面有小鉤子,能勾住樹皮,爬得很穩(wěn)?!?/p>
丫丫看得入了迷,小手忍不住想去摸:“亮亮的,像星星!”
“別碰,”羅漢果輕輕握住她的小手,“它會飛,一碰就飛走了。而且,它的殼很硬,你摸它,它可能會害怕?!?/p>
正說著,那金龜子似乎察覺到了動靜,突然展開鞘翅,下面一對透明的膜翅快速振動起來,發(fā)出“嗡嗡”的響聲,緊接著“撲棱”一聲,飛向了老槐樹的枝葉間,綠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葉片里。
丫丫“哎呀”一聲,伸著小手去夠:“飛走了……”
“它去找吃的了,”羅漢果安慰她,“等會兒我們去菜地里,說不定能看到更多有趣的蟲子。”
吃過早飯,老院長讓大牛帶著羅漢果和二壯去后院的菜地里除草。雨后的泥土松軟濕潤,踩上去帶著微涼的觸感。豆角藤蔓上掛著水珠,黃瓜葉子上爬著蚜蟲,幾只七星瓢蟲正在大快朵頤。
二壯揮著鋤頭就想往下砸:“這些壞蟲子,把葉子都啃光了!”
“別砸!”羅漢果連忙攔住他,指著一只正在蚜蟲堆里爬行的瓢蟲,“這是七星瓢蟲,是益蟲,它吃蚜蟲,幫我們保護蔬菜呢。你看它背上有七個黑點,像七顆星星,很好認?!?/p>
二壯瞇著眼看了看:“真的哎!那……那蚜蟲怎么辦?”
“蚜蟲可以用草木灰水噴,”羅漢果想起老院長以前教過的法子,“或者找些煙葉泡水,也能驅蟲。直接砸死瓢蟲,以后蚜蟲就沒人管了?!?/p>
大牛在一旁除草,聞言笑道:“羅漢果懂的還真不少,跟個小先生似的?!?/p>
羅漢果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蹲在地上拔草。他發(fā)現,每一株草的根系都不一樣:馬齒莧的根是須狀的,扎得淺,一拔就起;而茅草的根像白色的細線,能扎進很深的土里,需要用力才能拔出來。他一邊拔,一邊給二壯講解:“這種草叫狗尾草,根淺,好拔;那種叫刺兒菜,葉子邊緣有刺,根很深,得順著它的根往下挖,不然拔不干凈,過幾天又長出來了。”
二壯聽得一愣一愣的,漸漸也來了興趣,學著羅漢果的樣子分辨草的種類,拔草的動作也仔細了許多。
不知不覺間,日頭升到了頭頂。菜地里的雜草拔得差不多了,三人坐在田埂上休息。大牛拿出揣在懷里的半個窩頭啃著,二壯則盯著不遠處一只正在滾糞球的屎殼郎發(fā)呆。
羅漢果沒有吃窩頭,他的目光被田埂邊一叢開著小白花的植物吸引了。那是蒲公英,細長的莖上頂著白色的絨球,輕輕一吹,就能飄起許多帶著小傘的種子。他摘下一朵,遞給旁邊的丫丫——不知何時,這小姑娘也跟到了菜地,正坐在他腳邊玩泥巴。
“丫丫,吹一吹?!?/p>
丫丫接過蒲公英,鼓起腮幫子用力一吹,白色的絨球瞬間散開,無數細小的種子乘著風,飛向空中,越飛越遠,最后消失在藍天下。小姑娘看著種子飛走,高興得拍起手來:“飛了!像小蝴蝶!”
羅漢果看著那些飄遠的種子,心里想:“它們會落在哪里呢?遇到合適的泥土,就會生根發(fā)芽,長成新的蒲公英。就像我們一樣,不知道會被命運吹到哪里去?!?/p>
但他很快甩甩頭,拋開這些縹緲的念頭。他低頭看著丫丫沾滿泥巴的小手,又看了看正在認真分辨草種的二壯,以及啃著窩頭、望著遠方田野的大牛。慈幼院的日子清苦,但有這些同伴在,就像雨后的泥土,雖然貧瘠,卻也藏著生機。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牛哥,二壯,我們該回去了,爺爺該等急了?!?/p>
大牛點點頭,扔掉窩頭核:“走,回去喝口水,下午還得去挑水呢。”
二壯則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只找到的空蝸牛殼,想帶回去給丫丫玩。
一行人往回走,丫丫騎在羅漢果的肩膀上,手里揮舞著一根狗尾巴草,嘴里咿咿呀呀地唱著不成調的歌。羅漢果聽著她的歌聲,感受著肩上小小的重量,看著身邊同伴們熟悉的身影,心里踏實而溫暖。
或許他無法像金龜子那樣展翅高飛,也無法像蒲公英種子那樣隨風漂泊,但他可以像腳下的泥土一樣,牢牢地扎根在這里,用自己的眼睛去發(fā)現,用自己的雙手去勞作,守護著這個小小的家。
路過老槐樹時,他又抬頭看了一眼。那只金龜子不知是否還在枝葉間覓食,而那些蒲公英的種子,或許已經在某個濕潤的角落,開始了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