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頭稍稍偏西,陽光卻未減半分毒辣。慈幼院的院子里,劈柴聲終于停歇,羅漢果將最后一捆劈好的木柴碼放整齊,額發(fā)已被汗水粘成一綹綹,貼在滾燙的額角。大??钢^去井邊打水洗臉,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夯歌,水珠濺在干燥的地面上,騰起瞬間的白霧。
羅漢果沒有立刻跟去,他的目光被柴堆上方一根斜拉的蛛絲吸引了。
那是一根細若游絲的銀線,從老槐樹低垂的枝椏牽到柴堆頂端的木柴縫隙里,陽光穿過,映出一串細小的、晶瑩的水珠——那是蛛絲上凝結的暑氣液化而成的小水滴,像一串被遺忘的微型珍珠。一只指甲蓋大小的花蜘蛛正踞在蛛絲中央,八只腳輕輕顫動,感知著空氣里細微的震動。
他蹲下身,屏住呼吸,湊近了去看。
這只蜘蛛的腹部有著黃黑相間的花紋,在陽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它沒有織出完整的蛛網(wǎng),只牽了幾根主干絲,像一個潦草的框架。羅漢果記得前幾日下雨時,這里原本有一張完整的蛛網(wǎng),想必是被狂風或急雨破壞了,如今這蜘蛛正在重建家園。
“它為什么不先織外圈的穩(wěn)定絲,而是先拉這根斜跨的主線?”他心里琢磨著,目光追隨著蜘蛛的動作,“看它吐絲的樣子,腹部末端的紡器在微微收縮,絲是液態(tài)的,遇空氣才凝固……那絲的強度有多大?能承受多大的重量?”
他伸出一根手指,極其小心地,用指甲尖去碰了碰那根蛛絲。指尖剛一接觸,蛛絲便猛地繃緊,發(fā)出細微的“嗡”聲。那花蜘蛛立刻警覺起來,八只復眼轉(zhuǎn)向羅漢果的手指,腹部高高翹起,似乎隨時準備噴射更多蛛絲或是轉(zhuǎn)身逃竄。
羅漢果連忙收回手指,心里卻來了興致。他跑到墻角,找到一根細如發(fā)絲的草莖,輕輕挑著一片比蛛網(wǎng)還小的棉絮,慢慢靠近那根蛛絲。當棉絮觸碰到蛛絲的瞬間,蜘蛛的動作更快了——它飛快地沿著蛛絲爬過來,用前足碰了碰棉絮,似乎在判斷這“獵物”的性質(zhì),發(fā)現(xiàn)是無法食用的雜物后,又迅速退回了中央的“據(jù)點”。
“它能分辨觸碰的是獵物還是雜物,”羅漢果瞇起眼,觀察著蜘蛛前足上細密的絨毛,“是通過震動的頻率,還是氣味?或者兩者都有?”
他正看得入神,大牛的聲音從井邊傳來:“羅漢果!發(fā)什么呆呢?快來洗臉!老院長說今晚熬綠豆湯!”
“來了!”羅漢果應了一聲,最后看了眼那只依舊警惕的花蜘蛛,這才起身跑向井臺。冰涼的井水潑在臉上,暑熱頓時消去大半,他抹了把臉,卻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柴堆上的蛛絲——那上面的小水珠似乎更多了,在夕陽下閃爍著奇異的光澤。
晚飯果然是稀薄的綠豆湯,配上幾塊硬邦邦的窩頭。老院長看著孩子們喝得香甜,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只是望著窗外那片依舊湛藍、不見半片云彩的天空,眉頭又輕輕皺起:“這旱情再這么下去,田里的稻子怕是真要絕收了……”
大牛扒拉完最后一口湯,抹了把嘴:“爺爺您別愁,大不了我明天去后山找找,看能不能打點野味換點糧食。”
老院長擺擺手:“后山近來也沒什么動靜,且不說能不能打到,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p>
羅漢果默默啃著窩頭,耳朵卻聽著他們的對話。他想起白天看到的蛛絲上的水珠,又想起前幾日在河邊看到的蜻蜓低飛——那些細微的跡象,在他腦海里慢慢拼湊著什么。他放下窩頭,小聲說:“爺爺,牛哥,我今天看到蜘蛛在結網(wǎng),蛛絲上好多水珠,還有……下午的時候,墻角的螞蟻好像在往高處搬家?!?/p>
大牛嗤笑一聲:“螞蟻搬家我知道,不是說要下雨嗎?可這天旱了快一個月了,要是真能下雨,那才叫稀奇呢!”
老院長卻若有所思地看向羅漢果:“你這孩子,心細。螞蟻搬家,蜘蛛結網(wǎng)帶水珠……按老輩人的說法,確實是雨兆。只是這老天爺?shù)氖?,誰說得準呢?”
羅漢果沒有再說話,只是在心里默默記下這些觀察。他知道,自然界的生靈往往比人類更能感知天氣的變化,那些被人忽略的細節(jié),或許正是天地給出的預兆。
夜里,羅漢果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邊是幾個熟睡的幼童。窗外,蟬鳴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悶的、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轟鳴??諝庾兊酶訚駸幔褚粔K擰不干的抹布,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睡不著,悄悄爬起來,走到窗邊。月光被厚厚的云層遮擋,只透出一點微弱的光暈。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那根柴堆上的蛛絲,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xiàn)。他盯著蛛絲看了一會兒,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原本凝結的小水珠似乎正在變大,并且沿著蛛絲緩緩滑落。
“要下雨了?!绷_漢果心里篤定。
他沒有叫醒其他人,只是靠在窗邊,靜靜地等待。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涼風突然從窗縫里鉆了進來,帶著一絲泥土的腥氣。緊接著,天空中劃過一道慘白的閃電,瞬間照亮了整個院子——那根蛛絲在閃電下清晰可見,上面的水珠已經(jīng)變成了密密麻麻的小水鏈。
“轟隆!”
雷聲炸響,如同巨人的戰(zhàn)鼓。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頂上、院墻上、青石板上,還有那堆木柴上。雨勢來得極猛,轉(zhuǎn)眼就連成了一片雨幕,天地間只剩下風聲、雨聲和雷聲。
院子里很快積起了水洼。羅漢果看到,那只白天的花蜘蛛早已躲進了柴堆的縫隙里,而墻角的螞蟻洞口,果然堆起了一小圈新土,將洞口保護得嚴嚴實實。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大牛的聲音帶著驚喜從隔壁傳來,接著是老院長咳嗽著起身的聲音,“老天爺保佑!總算肯下點雨了!”
孩子們都被吵醒了,興奮地跑到屋檐下看雨。老院長拄著拐杖,站在門口,望著瓢潑大雨,臉上老淚縱橫:“好啊……好啊……稻子有救了……”
大牛則興奮地沖進雨里,張開雙臂,任由雨水沖刷著身體:“痛快!真痛快!”
羅漢果站在屋檐下,看著這場期盼已久的驟雨。雨水沖刷著暑熱,也沖刷著大地的干涸。他沒有像大牛那樣激動,只是看著雨珠在地面上濺起的水花,看著水流順著青石板的縫隙匯成小溪,看著那根蛛絲在雨中輕輕搖曳,上面的水珠早已融入雨幕。
他想起白天觀察蜘蛛時的疑問,現(xiàn)在似乎有了答案——蜘蛛在雨前結網(wǎng),蛛絲吸附水汽形成水珠,既是對天氣的感知,也是一種保護;而螞蟻搬家,則是對即將到來的積水做出的本能反應。這些細微的觀察,讓他提前預知了這場雨,也讓他更加確信,這個世界的萬事萬物,都有著自己的規(guī)律和語言,只要用心去看,就能讀懂。
雨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雨過天晴。天空藍得像水洗過一樣,空氣清新濕潤,帶著草木和泥土的芬芳。院子里的積水還未完全退去,幾只麻雀落在濕漉漉的老槐樹上,嘰嘰喳喳地叫著,梳理著被雨水打濕的羽毛。
羅漢果早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柴堆上的蛛絲。經(jīng)過一夜暴雨,那根蛛絲竟然還在,只是上面多了些破損的痕跡。而那只花蜘蛛已經(jīng)開始在破損處忙碌,吐出新的絲,修補著它的家園。
他蹲在一旁,看著蜘蛛熟練地吐絲、拉絲、固定,動作精準而高效。陽光穿過新生的蛛絲,再次映出細小的水珠,只是這一次,水珠里折射出的,是七彩的光暈。
“在看什么呢?”老院長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老人拄著拐杖,看著羅漢果專注的樣子,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昨晚多虧了你說的螞蟻搬家,我睡前把院里的糧食都往高處挪了挪,不然今早怕是要泡水了?!?/p>
羅漢果回過頭,認真地說:“是蜘蛛和螞蟻告訴我的,爺爺。它們比我們更懂天氣。”
老院長點點頭,嘆了口氣:“是啊,人活一輩子,要學的東西太多了。你這孩子,就像老槐樹下的小草,看著不起眼,心里卻透亮?!?/p>
羅漢果笑了笑,又轉(zhuǎn)回頭去看那只蜘蛛。它已經(jīng)快要完成蛛網(wǎng)的修補,正安靜地趴在網(wǎng)中央,等待著第一只被雨后清新空氣吸引出來的飛蟲。
他知道,對于自己的身世,或許暫時還找不到答案,但這并不妨礙他去觀察、去思考、去理解這個世界。每一次對身邊事物的好奇,每一次細微的觀察,都像是在他心里織起一張無形的網(wǎng),讓他慢慢觸摸到這個世界的脈絡。
就像這只蜘蛛,在風雨后修補它的網(wǎng);就像那些螞蟻,在暴雨前筑起它們的防線。在這青溪鎮(zhèn)的慈幼院里,他羅漢果,也要用自己的方式,去編織屬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遠處的田野里,經(jīng)過雨水的滋潤,原本蔫吧的禾苗似乎重新挺直了腰桿,在晨光中舒展著葉片。一聲清脆的鳥鳴劃破天際,羅漢果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露水,轉(zhuǎn)身走向廚房——新的一天開始了,他需要幫老院長準備早飯,還要去看看昨天劈好的木柴有沒有被雨水淋濕。
而在他低頭的瞬間,目光又落在了院角一叢被雨水沖刷得格外翠綠的野草上。那是一叢馬齒莧,葉片肥厚多汁。他想起老院長說過,這東西能吃,也能入藥,耐旱得很,哪怕連根拔起,曬上幾天,遇水也能活。
“真像我啊。”羅漢果心里想著,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采了幾株最肥美的馬齒莧,準備一會兒交給老院長,或許能給今天的早飯?zhí)硪坏狼逅囊安恕?/p>
陽光越來越亮,照在他略顯瘦小的身影上,也照在他手中那株堅韌的野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