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域,青溪鎮(zhèn)。
七月的流火,毫不吝嗇地炙烤著這片土地。空氣仿佛凝固成了一塊滾燙的烙鐵,連風都是熱的,卷起路邊的塵土,撲在行人汗津津的臉上。鎮(zhèn)口那棵百年老槐樹上,知了聲嘶力竭地叫著,一聲高過一聲,像是在為這酷暑吶喊助威,又像是在無休止地抱怨。那單調而聒噪的鳴聲,透過稀薄的空氣,滲入青溪鎮(zhèn)的每一個角落,與地面蒸騰的熱氣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黏稠感。
青溪鎮(zhèn)不大,一條青石板主街貫穿東西,兩側是低矮的磚木房屋,大多開著鋪面,賣些針頭線腦、油鹽醬醋,或是鐵匠鋪里叮叮當當?shù)那么蚵?。此刻正是午后,日頭最毒的時候,街上行人稀少,偶爾有幾個農夫趕著牛車,車上裝著剛從地里收來的、有些蔫吧的蔬菜,懶洋洋地晃悠著,牛蹄踏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嗒嗒”聲,趕車的農夫則不停地用破草帽扇著風,嘴里嘟囔著這鬼天氣,急著回家躲陰涼。連平日里在街頭巷尾追逐打鬧的頑童,此刻也不見蹤影,大概都被大人勒令待在屋里,免得中暑。
鎮(zhèn)子西頭,有一處稍微僻靜的院落,院墻是用泥土和碎磚夯筑的,有些地方已經(jīng)剝落,露出里面暗黃色的土坯,在烈日下顯得格外陳舊。院門上掛著一塊掉了漆的木牌,上面模糊地刻著三個字——“慈幼院”。木牌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得不成樣子,仿佛隨時會被風吹落。
院子里,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正蹲在墻根下,專注地看著什么,仿佛周遭的酷熱和蟬鳴都與他無關。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粗布短打,補丁摞著補丁,針腳細密,看得出是被仔細漿洗和縫補過的。身材略顯瘦小,在寬大的衣服下更顯得單薄,膚色是長期在戶外曬出的健康小麥色,手臂和小腿上有著與年齡不太相符的、因常年勞作而形成的緊實肌肉線條。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不大,但格外有神,黑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地面,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隨著他眼珠的轉動而輕輕顫動。
他叫羅漢果。
名字是慈幼院的老院長取的,據(jù)說是因為他被發(fā)現(xiàn)時,襁褓里除了一塊刻著“羅漢果”三字的普通木牌,什么都沒有。老院長是個讀過幾年書的老人,摸著胡子,看著襁褓里不哭不鬧、只是睜著大眼睛打量世界的小嬰兒,沉吟著說:“這名字好,羅漢果,味甘性涼,能清熱潤肺,更重要的是,這東西結實,耐旱,像棵野草,在哪兒都能活。就叫羅漢果吧,盼他能平平安安,好好活下去?!?/p>
羅漢果確實像棵野草。在慈幼院里,他不算最討喜的,不像有些孩子嘴甜會撒嬌,他話不多,總是安安靜靜地待在角落,要么默默干活,要么就是像現(xiàn)在這樣,觀察著周圍的一切。但他很懂事,也很能干,劈柴、擔水、喂豬、打掃,樣樣都做得又快又好,從不偷懶,也從不抱怨。老院長常說,羅漢果這孩子,心里有數(shù),是個有主意的。
此刻,他蹲在墻根下,注意力完全被幾只忙碌的螞蟻吸引了。
那是一群黑褐色的小螞蟻,正排著隊,從墻角一個小小的洞口進進出出。它們的身體只有米粒大小,在灼熱的地面上顯得微不足道,卻蘊含著驚人的能量。有的螞蟻拖著比自己身體大上一圈的干枯草屑,步履蹣跚卻堅定;有的則空著“手”,腳步匆匆,似乎在尋找什么。陽光透過院墻的縫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螞蟻們就在這光影中穿梭,形成一幅微小而忙碌的畫面。
羅漢果已經(jīng)看了快一炷香的時間了。
他不是在閑著沒事干。他的小腦袋里,正在飛速地運轉著,像一個最精密的齒輪。
“它們每次出來,好像都會沿著墻角的這條裂縫走,”他皺著小小的眉頭,心里思索著,“是因為裂縫更平整,走起來更省力?還是上面殘留著它們留下的某種氣味,作為路標?如果我用手指把這條裂縫抹掉,它們會不會迷路?”
他的目光又聚焦在一只正艱難拖動一片小葉子的螞蟻身上:“那只螞蟻拖的葉子比它自己大那么多,重量至少是它的幾倍。它是怎么保持平衡的?它的六條腿是如何分配力量的?前腿、中腿、后腿的用力順序和力度有沒有規(guī)律?如果葉子的形狀改變,比如邊緣被磨掉一些,它拖動的方式會不會也跟著改變?”
接著,兩只螞蟻在洞口附近相遇了,它們的觸角輕輕碰了三下,然后便各自分開,一只繼續(xù)往外走,一只則進了洞。羅漢果的眼睛亮了一下:“當兩只螞蟻相遇時,它們的觸角碰了三下,這是不是它們的一種信息傳遞方式?三下代表什么意思?是‘讓開,我要進去’,還是‘那邊發(fā)現(xiàn)了食物,跟我來’?如果碰四下或者一下,又會有什么不同?”
這些在旁人看來微不足道,甚至有些無聊的問題,卻是羅漢果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他沒有父母可以詢問,慈幼院里的其他孩子要么年紀太小,要么只知道玩耍,老院長雖然慈祥,但也年事已高,懂得的大多是生活的常識和一些粗淺的道理。他只能靠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腦子去想,從這些細微之處,一點點拼湊出這個世界的模樣。他像一塊干燥的海綿,貪婪地吸收著周圍的一切信息,無論大小。
“咕嚕?!?/p>
一陣不合時宜的腸鳴聲從羅漢果的肚子里發(fā)出,打斷了他的觀察。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有些癟下去的肚子,小臉微微泛紅,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
慈幼院的日子過得清苦。老院長年紀大了,腿腳不便,眼睛也有些花了,編竹器的手藝雖然還在,但速度和質量都大不如前。院里加上羅漢果,一共有七個孩子,最大的就是大牛,今年十七歲,最小的是三歲的丫丫的女孩。主要的生計來源,除了老院長編竹器換來的幾個銅板,就是院里那幾畝薄田。但今年天氣異常干旱,河里的水位都下降了不少,田里的禾苗蔫蔫的,看著就讓人揪心,收成怕是要大打折扣了。這幾天,院里的飯食明顯清淡了許多,肚子餓是常有的事。
“羅漢果,發(fā)什么呆呢?快來幫忙劈柴!” 一個粗啞的聲音從院子中間傳來,帶著一絲不耐和憨厚。
說話的是院里年紀最大的孩子,名叫大牛,今年十七歲,身材壯實,胳膊上的肌肉鼓鼓囊囊的,是院里的主要勞動力之一。他正光著膀子,揮著一把大斧頭,劈著一堆碗口粗的木柴。汗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從他古銅色的皮膚上滾落,流過結實的胸肌和腹肌,砸在滾燙的地面上,瞬間就蒸發(fā)成一小團白氣,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他劈柴的動作很猛,每一次斧頭落下都帶著風聲,“咔嚓”一聲,木柴就被劈開,效率極高。
羅漢果應了一聲:“來了,牛哥。”
他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塵土,最后看了一眼那群依舊忙碌的螞蟻,它們似乎完全不受打擾,繼續(xù)著自己的工作。羅漢果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幾不可查的微笑,然后快步走向院子中間的柴堆。
劈柴是個體力活,尤其是在這樣的酷暑天氣里,沒干一會兒就會渾身是汗,氣喘吁吁。羅漢果拿起一根比自己胳膊還粗的硬木,這木頭不知道是什么品種,質地異常堅硬,搬起來沉甸甸的,他費了些力氣才把它搬到砧木上。然后,他抄起旁邊一把稍小的斧頭,這斧頭磨得還算鋒利,但手柄已經(jīng)被磨得光滑發(fā)亮,看得出用了很久。
他的力氣顯然不如大牛,不能像大牛那樣憑借一股蠻力,一斧頭下去就將木頭劈開。他需要尋找木頭的紋理和結節(jié),選擇最合適的下斧角度,用巧勁。
一斧,兩斧,三斧……
汗水很快浸濕了他的額發(fā),一縷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額頭上,順著臉頰滑落,滴進眼睛里,刺得他瞇起了眼。他卻顧不上擦,只是咬緊牙關,一下一下地劈著。他的動作不算熟練,甚至有些笨拙,身體隨著斧頭的起落而微微晃動,但每一次下斧,他的眼神都異常專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極其精密的工作。
他在觀察木頭的紋理,那一圈圈深淺不一的年輪,以及隱藏在其中的細小裂紋。他能感受到斧頭劈入木頭時阻力的變化,當斧頭順著紋理時,阻力就小一些,當斧頭碰到結節(jié)時,阻力就會驟然增大。他在思考著,如何利用這些紋理和裂紋,找到那個“點”,讓斧頭能夠最省力地劈開木頭。這和他觀察螞蟻一樣,是他理解這個世界“規(guī)則”的方式,他相信,萬事萬物都有其內在的規(guī)律,只要找到并利用好這些規(guī)律,就能事半功倍。
“嘿,羅漢果,你這劈柴怎么跟繡花似的?” 大牛放下斧頭,擦了把汗,走過來,看著羅漢果半天劈不開一根木頭,忍不住笑道,“看好了,像我這樣,用力!使足了勁,沒什么劈不開的!”
說著,大牛拿起一根和羅漢果手里差不多的硬木,掂量了一下,然后扎穩(wěn)馬步,大喝一聲,掄起那把大斧頭,帶著一股勁風,狠狠劈下!
“咔嚓!”
一聲清脆響亮的劈裂聲在院子里響起,那根堅硬的木頭應聲而裂,整齊地分成了兩半,斷口處甚至能看到清晰的木紋走向。
大牛得意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看見了沒?這就叫力氣!小伙子,你這小身板,得練!不然以后怎么養(yǎng)活自己,怎么給老院長養(yǎng)老?等你像我一樣有力氣,劈柴還不是跟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