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子那聲絕望的嘶吼還在風(fēng)雪中回蕩，懷中弟弟微弱的咳嗽如同冰冷的針，刺破了他瘋狂的盔甲。杜衡心臟狂跳，右手隔著包裹感受到的濕冷粘膩觸感，如同毒蛇噬咬！受潮？！板結(jié)？！鉛盒毀滅的噩夢(mèng)，難道要在這最后的希望上重演？！
“別動(dòng)！”杜衡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壓過了風(fēng)雪的咆哮。他猛地單膝跪倒在深雪里，無視漢子驚愕的眼神，更不顧左臂撕裂般的劇痛，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右手，粗暴地撕扯懷中那浸滿雪水泥濘的破布包裹！
一層、兩層…最內(nèi)層緊貼礦石的粗麻布，果然已被一種渾濁的冰水混合物浸透！濕冷刺骨！幾塊較小的原礦表面，赫然凝結(jié)著一層渾濁的灰白色冰霜！如同死亡的菌斑！
完了！佛頭青最畏潮氣！一旦受潮板結(jié)，嬌貴的藍(lán)色晶體結(jié)構(gòu)將徹底破壞，化為毫無價(jià)值的灰色頑石！所有犧牲，將徹底淪為泡影！
巨大的絕望如同冰錐，狠狠刺穿杜衡的心臟！比左臂的凍傷更痛！比漢子的刀鋒更冷！
“哈…哈哈哈！”精壯漢子看清了布包里的情形，發(fā)出一聲比哭還難聽的慘笑，眼中最后一點(diǎn)微弱的光芒徹底熄滅，只剩下徹底的瘋狂和毀滅欲，“看見了嗎？！廢了！全他媽廢了！跟那破鉛盒子一樣！這就是報(bào)應(yīng)！報(bào)應(yīng)?。 彼种械幕砜诙痰对俅螕P(yáng)起，刀尖不再指向布包，而是直指杜衡的咽喉！“都是你！你這災(zāi)星！要不是你…我爹不會(huì)死！康魯亞克他們不會(huì)死！我娘和弟弟也不會(huì)…”
刀鋒的寒意刺痛了杜衡的皮膚。身后是老婦人無意識(shí)的呻吟和男孩氣若游絲的喘息。懷中是正在迅速走向死亡的“希望”。前有刀鋒，后有追兵，腳下是絕路。退一步，是漢子的屠刀和徹底的毀滅；進(jìn)一步…
一個(gè)瘋狂到極點(diǎn)、賭命般的念頭，如同地獄的火焰，瞬間在杜衡瀕臨崩潰的腦中燃起！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漢子，那眼神中的決絕和狠厲，竟讓陷入瘋狂的漢子都為之一窒！
“想救你娘和你弟弟？”杜衡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嘶啞，“就閉上嘴！看好他們！” 話音未落，他做出了一個(gè)讓漢子目瞪口呆的動(dòng)作！
他竟猛地撕開了自己胸前早已破爛冰硬的衣襟！露出同樣凍得青紫、肋骨嶙峋的胸膛！然后，在漢子驚駭?shù)哪抗庵?，他一把抓起布包里那幾塊凝結(jié)著灰白冰霜、正在迅速失色的受潮原礦，不顧那刺骨的冰寒和粘膩的臟污，狠狠地將它們緊緊貼在了自己赤裸的、尚存一絲微溫的胸口皮膚上！
“呃——！” 極致的冰冷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貼上！杜衡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哼，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凍傷的左臂傷口在劇震中崩裂，鮮血混著冰水染紅了胸前的礦石！但他咬碎了牙，用盡全身力氣，雙臂如同鐵箍般死死抱住懷中的礦石，將它們緊緊壓在自己滾燙（相對(duì)而言）的胸膛上！用自己的體溫，去對(duì)抗那致命的嚴(yán)寒和濕氣！
他在賭！賭這具殘軀里最后一點(diǎn)可憐的熱量，能延緩礦石的板結(jié)，甚至…能融化那致命的冰霜！賭上性命，去搶救這最后一絲染血的希望！
風(fēng)雪呼嘯。漢子舉著刀，僵在原地，如同冰雕。他看著杜衡因劇痛和寒冷而扭曲的臉，看著他胸前被冰礦凍得瞬間失去血色的皮膚，看著他傷口流出的血在冰礦上迅速凍結(jié)…那瘋狂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劇烈的動(dòng)搖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
這個(gè)一路隱忍、甚至有些懦弱的文官…此刻竟狠厲如斯？！
刺骨的冰寒瞬間刺透皮肉，直抵骨髓！那不是簡(jiǎn)單的冰冷，而是帶著死亡氣息的、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極寒！杜衡感覺自己的心臟在那一刻都停止了跳動(dòng)，隨即又被這非人的劇痛狠狠攥住，瘋狂擂動(dòng)！他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亂冒，喉頭涌上一股濃烈的腥甜，被他死死咬住嘴唇咽了回去。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起來，每一塊肌肉都在瘋狂地抽搐、哀嚎！凍傷的左臂傷口在劇烈的震動(dòng)下徹底崩裂，溫?zé)岬孽r血混合著冰冷的雪水，瞬間浸透了胸前的礦石和皮膚，又在極寒中迅速凍結(jié)，帶來一種更加怪異的、粘稠而撕裂的痛楚！
“呃啊——！” 一聲壓抑到變調(diào)的嘶吼終于沖破了他的牙關(guān)，在呼嘯的風(fēng)雪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如此慘烈。
精壯漢子舉著刀，徹底僵住了。他瞳孔驟縮，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杜衡那瘦骨嶙峋的胸膛上，幾塊沾滿泥污冰屑的礦石如同貪婪的吸血水蛭，緊緊吸附在青紫的皮膚上！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血色，變得蒼白、僵硬，甚至泛出一種死氣沉沉的蠟黃！鮮血從崩裂的傷口滲出，在冰冷的礦石表面蜿蜒流淌，旋即凍結(jié)成紫黑色的冰線！杜衡的臉因極致的痛苦而扭曲變形，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額頭上瞬間布滿了豆大的、混合著冰晶的冷汗，整個(gè)人蜷縮在雪地里，如同被扔進(jìn)油鍋的蝦米，只剩下本能的、劇烈的顫抖和痙攣。
瘋子！這是個(gè)徹頭徹尾的瘋子！漢子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這個(gè)念頭在瘋狂咆哮。為了這堆破石頭，他爹剜肉燃燈，康魯亞克他們血染雪原，現(xiàn)在…這個(gè)文官竟然要用自己的命去暖這堆石頭？！這值得嗎？！這他媽的到底值嗎？！
然而，就在這極致的痛苦和瘋狂之中，杜衡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卻死死地、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狠厲，穿透痙攣的淚水和汗水，死死盯著自己胸前！漢子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奇跡…或者說，是生命燃燒殆盡前最后的掙扎…發(fā)生了！
那幾塊緊貼在杜衡胸口、原本覆蓋著厚厚灰白冰霜、死氣沉沉的原礦表面，在人體那微弱卻持續(xù)散發(fā)的體溫（以及鮮血帶來的短暫暖流）的炙烤下，那層致命的冰霜，竟真的開始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融化！渾濁的冰水混合物沿著礦石粗糙的表面流淌下來，浸濕了杜衡的皮肉，帶來新一輪的刺骨寒意，但礦石本身那深邃的幽藍(lán)色澤，卻在融化的冰水之下，極其微弱地、卻又是真實(shí)不虛地重新顯露了出來！不再是灰敗的死氣，而是如同深埋冰層下的藍(lán)寶石，在瀕死的軀體上，倔強(qiáng)地折射出最后一絲微弱的光！
“暖…暖了…” 杜衡的嘴唇翕動(dòng)著，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每一個(gè)字都伴隨著身體的劇痛抽搐，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死死盯著礦石表面那細(xì)微的變化，“它…沒死透…還能…救…”
這微弱的變化，這瘋子般的堅(jiān)持和那礦石上重新顯露的一絲幽藍(lán)，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漢子心中瘋狂的堤壩。他眼中的兇戾和毀滅欲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混雜著震撼、茫然、恐懼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的復(fù)雜情緒。他手中的豁口短刀，“當(dāng)啷”一聲，無力地掉落在深雪之中，濺起一片冰屑。
“瘋子…你他媽就是個(gè)瘋子…” 漢子喃喃自語，聲音干澀顫抖。他看著杜衡胸前那幾塊貪婪吮吸著生命熱量的礦石，又看看杜衡那因劇痛而扭曲、卻依舊死死抱著礦石不放的臉，再看看雪地上氣息奄奄、眼神空洞的老母親，以及自己懷里同樣冰冷、小臉青紫的弟弟…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荒謬感席卷了他。他爹燃燈是為了活路，這文官暖石，也是為了活路…兩條路都浸滿了血，都通往地獄，卻又都掙扎著指向那渺茫得幾乎不存在的“生”字。
他猛地蹲下身，不再看杜衡，而是用那雙凍得通紅皸裂、同樣布滿凍瘡的大手，粗暴地撕扯開自己同樣破爛冰冷的衣襟！露出同樣凍得青紫的胸膛！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將懷里氣若游絲的弟弟，緊緊貼在了自己尚存一絲體溫的胸口！用自己同樣微薄的熱量，去包裹那小小的、即將熄滅的生命之火！同時(shí)，他伸出另一條手臂，將癱倒在雪地里、意識(shí)模糊的老母親，用力地?cái)埾蜃约海米约旱纳眢w，盡可能地為她遮擋一點(diǎn)風(fēng)雪！
沒有語言。只有風(fēng)雪無情的咆哮，杜衡壓抑痛苦的喘息和痙攣，漢子粗重的、帶著嗚咽的呼吸，以及老婦人無意識(shí)的囈語和男孩微弱到幾乎聽不到的呼吸聲。四個(gè)人，兩對(duì)“取暖”的組合，在無邊無際的白色煉獄中央，緊緊蜷縮在一起，如同暴風(fēng)雪中互相舔舐傷口的絕望幼獸。杜衡用生命最后的體溫暖著冰冷的礦石，漢子用殘存的生命力暖著至親的骨肉。希望與絕望，責(zé)任與親情，在這冰冷的地獄里，以如此慘烈而荒誕的方式，緊緊糾纏在一起，汲取著彼此身上那微弱得隨時(shí)可能熄滅的熱量。
時(shí)間在劇痛和寒冷中緩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個(gè)世紀(jì)般漫長。杜衡的意識(shí)在極致的痛苦和低溫中開始模糊、飄散。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左臂了，感覺不到胸口的劇痛了，只剩下一種深入靈魂的冰冷和一種奇異的、仿佛靈魂即將抽離軀體的輕盈感。懷中的礦石似乎也不再冰冷，反而傳來一種奇異的、如同溫水般的暖意…是幻覺嗎？還是生命燃盡前的回光返照？
就在他的意識(shí)即將徹底沉入黑暗深淵的剎那——
“咳…咳咳…” 一聲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咳嗽聲，從他胸前傳來！
不是漢子的弟弟！是…是貼在他胸口的那塊最大的原礦？！
杜衡渙散的眼神猛地一凝！不！不是礦石在咳嗽！是他緊貼著礦石的胸膛皮膚，感受到了一種極其細(xì)微的、源自礦石內(nèi)部的、如同冰層碎裂般的“咔嚓”輕響！緊接著，一股極其微弱、卻帶著奇異清新礦物氣息的濕潤暖意，透過冰冷的礦石表面，極其短暫地傳遞到了他即將凍僵的皮膚上！
仿佛…仿佛那塊貪婪吮吸了他生命熱量的礦石，在瀕臨徹底板結(jié)毀滅的臨界點(diǎn)，被這最后一點(diǎn)體溫強(qiáng)行“激活”了內(nèi)部深處殘存的一絲活性，完成了一次微弱的、回光返照般的“呼吸”！
這感覺稍縱即逝，快得如同幻覺。但杜衡那瀕臨熄滅的意識(shí)之火，卻被這微弱到極致的反饋猛地?fù)軇?dòng)了一下！生的意志如同野草，在絕望的凍土下瘋狂滋長！他不能死！礦石還沒徹底毀掉！還有一絲希望！
他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意志，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將懷中的礦石抱得更緊，身體蜷縮得更加厲害，試圖榨干體內(nèi)最后一點(diǎn)可憐的熱量。
風(fēng)雪依舊肆虐，如同白色的巨獸，要將這渺小的生命之火徹底吞噬。遠(yuǎn)方，鉛灰色的天空邊緣，似乎透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預(yù)示著黎明將至的灰白。但那灰白，在無邊的風(fēng)雪中，顯得如此遙遠(yuǎn)，如此冰冷。
精壯漢子緊緊抱著母親和弟弟，感受著弟弟微弱卻持續(xù)的呼吸，看著杜衡那如同凝固雕塑般、依舊死死抱著礦石的身影，布滿凍瘡血口的嘴唇無聲地動(dòng)了動(dòng)，最終只化為一聲沉重到極致的嘆息，消散在風(fēng)雪的嗚咽里。
血色黎明，依舊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