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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天寶青藍令 西南軍區(qū)的辛達 147495 字 2025-07-14 19:2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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蔥嶺的酷寒與死寂被遠遠甩在身后,仿佛一場噩夢。駝蹄踏上了相對堅實、鋪著細小礫石的戈壁灘,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截然不同的氣息——干燥依舊,卻少了刺骨的凜冽,多了塵土、駱駝糞,以及一絲若有若無、被風從遙遠綠洲送來的水汽與草木的微腥。

杜衡貪婪地呼吸著這不再割裂肺腑的空氣,盡管喉嚨依舊干澀發(fā)痛。他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鉛盒,外層嶄新的三層牛皮護套在陽光下泛著油潤的光澤,昆侖蜂蠟密封處光滑如鏡。然而,那如同附骨之疽的“沙沙…沙沙…”聲,卻頑固地盤踞在他的腦海深處,在每一次駝蹄的顛簸中,在每一次心跳的間隙里,清晰地回響。它不再僅僅是鉛盒內部的噪音,更像是死神的低語,時刻提醒著他懷中之物的脆弱與全家的性命懸于一線??抵Z延的修復技藝神乎其技,卻無法根除這深入骨髓的恐懼。

前方,地平線上不再是單調的灰黃。一抹突兀的、生機勃勃的翠綠輪廓,如同鑲嵌在焦渴大地上的祖母綠,在蒸騰的熱浪中搖曳、擴大。那是于闐國的邊塞重鎮(zhèn)——杰謝鎮(zhèn),也是通往其王都的咽喉。

“杰謝鎮(zhèn)!我們有水了!”僅存的那個年輕畫工,嗓音嘶啞卻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指著那片綠洲喊道。他臉上被風沙刻出的深深溝壑里,此刻也仿佛要溢出光來。護衛(wèi)用力點頭,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眼中是同樣的渴望。

康諾延騎在棗紅大宛馬上,錦袍雖蒙塵,氣度卻已恢復了幾分商賈的從容。他捋了捋修剪整齊的山羊須,目光深邃地望向那片綠洲,語氣聽不出太多波瀾:“是綠洲,也是漩渦。于闐王室,對遠道而來的‘貴客’,尤其是攜帶著…特殊貨物者,胃口向來不小。”他的視線若有若無地掃過杜衡懷中的鉛盒包裹。

鷂子依舊沉默地在前方引路,獸皮面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綠洲邊緣那些影影綽綽的土黃色瞭望土墩。他的身形在熱浪中微微晃動,顯然蔥嶺的消耗還未完全恢復。隊伍最后的向導扎哈,那個于闐王“慷慨”賜予、眼神陰鷙如沙漠蝮蛇的中年漢子,此刻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仿佛對即將到來的“漩渦”心知肚明。

杰謝鎮(zhèn)與其說是鎮(zhèn),不如說是一座巨大的、由黃土夯筑的軍事堡壘。高聳的城墻在烈日下泛著白晃晃的光,墻頭插著繪有于闐王室徽記——金月與駱駝的旌旗。城門口守衛(wèi)森嚴,穿著半身皮甲、手持長矛的于闐士兵目光銳利地盤查著每一個入城者。當這支風塵仆仆、明顯經(jīng)歷過大難的隊伍靠近時,士兵們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們身上,帶著審視與毫不掩飾的貪婪。尤其在看到康諾延坐騎的神駿和杜衡那身雖然破舊卻還能辨認出形制的唐式官袍時,幾個小頭目模樣的士兵交換了一下眼神。

“站??!何處來?何處去?所攜何物?”守衛(wèi)隊長操著生硬的河西官話,長矛一橫,攔住了去路。他黝黑的臉上帶著邊塞軍漢特有的蠻橫。

康諾延翻身下馬,臉上瞬間堆起商人特有的圓滑笑容,熟練地遞上早已準備好的通關文書(自然經(jīng)過潤色),并用流利的粟特語夾雜著官話解釋:“尊敬的軍爺,我等乃長安康氏商隊,自吐火羅販運香料寶石歸來,途經(jīng)貴寶地,欲往王都謁見貴人,補充些食水。”他巧妙地避開了杜衡的身份和鉛盒的存在。

守衛(wèi)隊長草草掃了一眼文書,目光卻像鉤子一樣在杜衡懷中的包裹和隊伍僅存的幾匹馱著空癟行囊的駱駝上掃來掃去。他鼻子里哼了一聲,伸出粗糙的手掌:“文書無誤。然則,近日王都戒嚴,查驗需細!所有貨物,開箱驗看!還有…入城稅、查驗費、馬匹飲水費…共計…二十兩紋銀!”他報出一個天文數(shù)字,眼神赤裸裸地寫著敲詐。

杜衡的心猛地一沉。二十兩?!他們一路早已耗盡盤纏,連康諾延的錦袋也明顯癟了下去!這分明是刁難!他下意識地抱緊了鉛盒,仿佛那守衛(wèi)貪婪的目光能穿透厚厚的包裹。鉛盒內部的“沙沙”聲似乎也隨著他緊張的心跳而清晰了幾分。

康諾延臉上的笑容不變,眼神卻冷了一分。他上前一步,巧妙地用身體半擋住杜衡,同時從懷中掏出一個明顯輕飄飄的小錢袋,不動聲色地塞進守衛(wèi)隊長手中,壓低聲音:“軍爺辛苦,一點茶錢,不成敬意。我等行商不易,貨物皆是些易損香料,開箱恐失了味道,反而不美。至于稅費…您看能否通融?我等定在王都貴人面前為軍爺美言幾句…”他話語綿里藏針,既暗示了背景,又點明了貨物“特殊”。

守衛(wèi)隊長掂了掂手中錢袋的分量,顯然遠低于預期,臉上橫肉一抖,正欲發(fā)作。他身后的副手卻湊近他耳邊,用土語急速低語了幾句,目光頻頻瞟向杜衡的官袍和鷂子腰間的獵刀。守衛(wèi)隊長臉色變了變,似乎在權衡。最終,他狠狠瞪了康諾延和杜衡一眼,不情不愿地揮了揮手:“算你們走運!進去吧!記住,在王都安分點!走!” 長矛移開,放出一條狹窄的通路。那副手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杜衡懷中的包裹上舔過。

踏入杰謝鎮(zhèn)城門,一股混雜著牲畜糞便、烤馕香料、塵土和汗水的濃烈氣息撲面而來。狹窄的街道兩旁擠滿了土坯房屋和花花綠綠的帳篷,各種膚色的商旅、穿著鮮艷裙裝的于闐女子、吆喝的小販、披甲巡邏的士兵交織在一起,喧囂而混亂。然而,這久違的人間煙火氣,并未讓杜衡感到絲毫放松。他只覺得每一道投來的目光都帶著審視,每一處陰影都可能藏著窺探。他緊緊跟在康諾延身后,如同驚弓之鳥。

在鎮(zhèn)上唯一的簡陋驛站安頓下疲憊的馱馬,草草灌了幾口渾濁的井水,眾人甚至來不及啃一口干硬的胡餅,一隊身著更為精良鱗甲、手持彎刀的于闐宮廷侍衛(wèi)便如幽靈般出現(xiàn)在驛站門口。

“奉尉遲王命!傳唐使及粟特康氏商隊主人,即刻入王宮覲見!”為首的侍衛(wèi)長面無表情,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不容置疑。他的目光掃過杜衡,最后定格在他懷中那形狀特異的包裹上,停留了數(shù)息。向導扎哈垂手站在侍衛(wèi)長身后,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尊泥塑。

該來的,終究躲不過。杜衡的心瞬間沉入冰窟,懷中的鉛盒仿佛重若千鈞,那“沙沙”聲在死寂的驛站小院里,似乎變得格外刺耳。康諾延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衣袍,對杜衡遞過一個“見機行事”的眼神。

于闐王宮并非長安大明宮的恢弘,卻帶著濃郁的西域風情與不容置疑的王權威嚴。巨大的土黃色宮墻厚重如山,宮門由整塊巨石雕鑿而成,刻滿了繁復的佛教蓮花與駱駝紋飾。穿過戒備森嚴的宮門和長長的、布滿持矛侍衛(wèi)的回廊,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昂貴香料、成熟瓜果與某種動物皮毛氣息的暖風撲面而來,與宮外的塵土燥熱截然不同。

大殿內鋪著厚厚的、圖案精美的波斯地毯,赤金的廊柱支撐著繪滿飛天與佛國故事的穹頂??諝庵袕浡紤械纳萑A氣息。于闐國王尉遲勝斜倚在一張寬大的、鋪著雪白熊皮的軟榻上。他年約四十許,身材高大微胖,穿著繡滿金線的錦袍,頭戴嵌有巨大貓眼石的圓頂王冠。他面容看似平和,甚至帶著一絲酒足飯飽后的倦怠,但那雙微微瞇起的細長眼睛深處,卻閃爍著鷹隼般銳利而貪婪的光芒。幾名衣著清涼、身段妖嬈的侍女跪坐在旁,為他輕輕打著扇子。國師摩訶衍那,一個穿著深紫色僧袍、面容枯槁、眼神深邃如古井的老僧,如同影子般靜立在國王身側的陰影里,手中緩緩捻動著一串烏沉沉的佛珠。

“遠方來的客人,一路辛苦了?!蔽具t勝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溫和,目光卻如同實質般在杜衡和康諾延身上刮過,最后毫不掩飾地落在杜衡懷中緊抱的鉛盒包裹上?!奥犅勌剖股碡摶拭?,攜稀世奇珍途徑我于闐?不知是何等寶物,可否讓本王開開眼界?”他手指輕輕敲擊著軟榻扶手,語氣輕松,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壓力。殿內侍立的侍衛(wèi),手不自覺地按上了刀柄。

杜衡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大殿內暖融的香風此刻卻讓他窒息。他強壓下狂跳的心臟和喉嚨的干澀,按照康諾延路上緊急商議的說辭,深深一揖,聲音盡量保持平穩(wěn):“回稟大王。外臣杜衡,奉大唐天子敕命,確攜緊要之物西行公干。然此物…并非珍寶,實乃御用之物,關乎皇家體面,敕命嚴令,非至指定之地,沿途不得啟視,違者…立斬。還望大王體恤下情,允我等補充食水,早日啟程復命?!彼С鎏熳与访?,試圖以勢壓人。

“哦?御用之物?不得啟視?”尉遲勝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身體微微前傾,眼中的貪婪幾乎要溢出來,“唐使此言差矣。我于闐乃大唐最忠實的藩屬,尉遲氏世代沐浴天恩。天子之物,便是我尉遲勝之物!在我這王宮之中啟視,難道還會辱沒了它不成?”他語氣陡然轉冷,“還是說,唐使覺得本王…不配一觀?”

氣氛瞬間降至冰點!國師摩訶衍那捻動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枯井般的眼睛瞥向鉛盒,又迅速垂下。侍衛(wèi)們的手指已經(jīng)扣住了刀環(huán)。

康諾延見勢不妙,連忙上前一步,臉上堆起商人最謙卑的笑容,深深鞠躬:“尊貴的王!您誤會了!杜大人絕非此意!只是皇命難違,他亦有苦衷。康氏商隊此次自吐火羅得了一批上好的青金石、美玉原胚,還有數(shù)匹大宛龍駒,愿獻于大王,以謝大王庇護之恩!只求大王行個方便,允我等稍作休整,補充些路上所需…”他試圖用重利轉移視線。

“青金石?美玉?龍駒?”尉遲勝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肥胖的手指不耐煩地揮了揮,如同驅趕蒼蠅,“康東家,你的‘誠意’,本王心領了。但本王現(xiàn)在,只想看看唐使懷中那…‘關乎皇家體面’的東西!”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鉤子,死死鎖住杜衡懷中的包裹,語氣斬釘截鐵,“要么,打開它!要么…”他拖長了腔調,目光掃過殿外森嚴的守衛(wèi),威脅之意不言而喻,“你們就留在本王這王宮,好好‘休整’個一年半載吧!”

冷汗瞬間浸透了杜衡的后背!巨大的壓力如同山岳般壓來!強行拒絕,立刻便是牢獄之災,甚至殺身之禍!任務徹底失?。〈蜷_鉛盒?佛頭青一旦暴露在于闐王貪婪的目光下,后果不堪設想!就算僥幸不被搶奪,萬一被看出端倪,或者開盒時的震動、空氣變化導致顏料受損…他不敢想下去!懷中的“沙沙”聲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絕境的壓迫,變得急促而清晰,如同催命的鼓點!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杜衡幾乎要被這壓力碾碎的瞬間!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了國王軟榻旁矮幾上供奉的一尊小巧的金佛,腦中如同被一道閃電劈開!

“大王容稟!”杜衡猛地抬頭,聲音因極致的緊張而微微發(fā)顫,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他再次深深一揖,幾乎彎到地面,“非是外臣抗命!實因此物…并非凡品!乃是…乃是長安慈恩寺為今歲佛誕大典,特請于闐國寶‘佛頭青’所繪佛陀頂髻寶珠之圣料余燼!”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連一直如同枯木的國師摩訶衍那,也猛地睜開了眼睛,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精光!

杜衡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語速極快,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狂熱繼續(xù)道:“大王乃佛國明君,當知佛頭青乃佛門圣物,沾染佛陀氣息,凝聚眾生愿力!此次大典,玄奘法師(杜衡情急之下抬出這位西域家喻戶曉的圣僧)于大慈恩寺親自主持,以佛頭青繪制佛頂髻珠,引動佛光普照,祥瑞頻生!此余燼,便是大典后所留,沾染無上佛力!天子感念于闐供奉圣物之功,特命外臣將此圣燼星夜送回于闐,供奉于王庭大寺,以佑佛國昌盛,大王福壽綿長!”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莊嚴,“此圣燼離寺時,大慈恩寺住持親口囑托:佛力浩蕩,然圣物嬌貴,需鉛棺封存,隔絕凡塵!非至王庭大寺,沐浴梵音香火,絕不可輕啟!否則佛力逸散,反招不祥!此乃…佛諭!”

他編造的謊言如同天馬行空,卻巧妙地將“御用”與“佛門圣物”結合,更抬出了玄奘法師和大慈恩寺住持的“佛諭”,死死扣住了于闐作為佛國的命脈!尤其將“佛頭青”說成是于闐所出(雖不準確,但于闐確實以美玉和佛教聞名,佛頭青礦雖在吐火羅,但成品貿易中于闐也是重要節(jié)點),更將鉛盒內的東西說成是“余燼”和“圣力”而非價值連城的顏料本身,大大降低了其世俗的誘惑力,卻抬高了其宗教的神圣性和潛在的“不祥”威脅!

大殿內一片死寂。檀香裊裊,只有杜衡劇烈的心跳和懷中那無法抑制的“沙沙”聲在耳邊轟鳴。他保持著躬身的姿勢,汗水順著鬢角滑落,砸在華麗的地毯上,瞬間洇開一個小點。他能感覺到國王尉遲勝那銳利如刀的目光在自己頭頂和懷中的鉛盒上來回掃視,充滿了驚疑、貪婪,以及一絲對“佛諭”和“不祥”的本能忌憚。

國師摩訶衍那緩緩從陰影中走出一步。他枯槁的手指停止了捻動佛珠,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凝視著杜衡懷中的包裹,仿佛要穿透厚厚的牛皮和鉛層,看清里面的真相。良久,他用一種沙啞、緩慢,卻帶著奇異力量的聲音開口,說的竟是流利的漢話:“鉛棺封存…隔絕凡塵…佛力逸散…招致不祥…” 他重復著杜衡的話,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疤剖顾?,倒也與古經(jīng)中‘圣物自晦’之理暗合。只是…”他話鋒一轉,目光如同實質般刺向杜衡,“既是供奉我于闐大寺之圣物,為何不見長安慈恩寺住持的法碟印信?又為何…由一位九品監(jiān)事押送?” 老僧的眼光毒辣至極,瞬間點破了杜衡身份與這“神圣使命”之間的巨大落差!

杜衡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大腦飛速運轉,冷汗涔涔而下。法碟印信?他怎么可能有!就在這要命的關頭,他懷中的鉛盒內部,仿佛感應到了他極致的恐懼和劇烈的心跳,那持續(xù)不斷的“沙沙”聲陡然一變!變得異常艱澀、刺耳!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干燥的顆粒在巨大的壓力下相互刮擦、碾磨!甚至隱隱發(fā)出一聲極其細微、卻如同指甲刮過骨頭的“嘎吱——!”聲!

這聲音在杜衡耳中無異于晴天霹靂!他渾身劇震,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難道…難道鉛盒內部真的因為一路的顛簸和他此刻巨大的情緒波動,發(fā)生了更嚴重的板結和摩擦?這異響…會不會被殿內的人聽到?!

就在杜衡心神劇震、幾乎要崩潰的瞬間,國王尉遲勝卻突然發(fā)出一聲大笑,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僵局。

“哈哈哈!國師多慮了!”尉遲勝肥胖的臉上重新堆起笑容,仿佛剛才的緊張從未發(fā)生。他揮了揮手,示意緊張的侍衛(wèi)退后?!凹热皇切适ド鞒执蟮渌羰a,又關乎我佛國氣運,那自然要依佛諭行事!本王豈是那等不通情理、強人所難之輩?”他目光在杜衡慘白的臉上和懷中的包裹上轉了轉,帶著一種了然和施舍的意味,“唐使一路風霜,為護送圣物殫精竭慮,本王看在眼里。這樣吧…”

他頓了頓,身體向后靠回軟榻,恢復了那種慵懶的王者姿態(tài):“圣物供奉之事,待你們抵達王都大寺,由國師親自主持開光儀式便是。不過…”他話鋒一轉,細長的眼睛里閃爍著精明的算計,“唐使此番借道我于闐,路途艱險,耗損頗多。我于闐作為大唐藩屬,為天子分憂,自當鼎力相助。然則,國小民貧,供養(yǎng)不易。這護送圣物、補充輜重、向導引路、人馬嚼裹…所費不貲啊!唐使你看…”他拖長了腔調,手指輕輕搓動著,意思再明顯不過——要錢!要大量的貢賦!否則,休想離開!

無形的刀鋒,終于圖窮匕見!不再強求開盒,卻用“供奉”、“耗損”、“藩屬義務”等冠冕堂皇的理由,編織了一張更精致也更貪婪的勒索之網(wǎng)!

杜衡剛因國王不再強求開盒而稍稍落下的心,瞬間又被這赤裸裸的敲詐提了起來!他哪里還有錢?!蔥嶺的消耗早已榨干了康諾延和他最后一點儲備!他下意識地看向康諾延。

康諾延臉色也極為難看,他上前一步,正要開口周旋。國王尉遲勝卻仿佛失去了耐心,他肥胖的手掌在軟榻扶手上一拍,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好了!此事就這么定了!本王體恤爾等辛苦,特賜向導扎哈隨行,引爾等走捷徑前往王都大寺!扎哈乃我于闐最好的沙漠之眼,熟知每一條商道和水源!至于貢賦…”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杜衡和康諾延一眼,嘴角帶著一絲冷酷的笑意,“待圣物安然供奉于大寺之后,再與國師細細商議不遲!本王累了,你們退下吧!”

這是最后的通牒!扣押是不可能的,但放行是有條件的——扎哈這個“最好的沙漠之眼”,既是向導,更是押送和監(jiān)視的毒蛇!而“貢賦”這把刀,則懸在了抵達王都之后!不交足買路錢,休想離開于闐國境!

侍衛(wèi)上前,做出送客的姿態(tài)。杜衡渾渾噩噩地抱著鉛盒,跟著康諾延退出這奢華而壓抑的王宮大殿。殿外刺目的陽光讓他一陣眩暈。向導扎哈如同影子般無聲地跟了上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陰鷙的眼睛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毒蛇鎖定獵物般的冰冷光芒。他腰間那柄錯金匕首的鞘口,在陽光下反射著一點幽冷的寒芒。

鉛盒內部的“沙沙…嘎吱…”聲,在杜衡死寂的耳邊,如同地獄傳來的獰笑,越來越清晰。前路,似乎比那冰封的蔥嶺隘口,更加黑暗致命。

奢華的王宮大門在身后沉重合攏,隔絕了殿內濃烈的香料氣息與無形的威壓。杰謝鎮(zhèn)街道上喧囂的市聲、牲畜的嘶鳴、飛揚的塵土混合著滾燙的陽光,如同潮水般重新涌來,拍打在杜衡身上。他抱著鉛盒,腳步虛浮,如同踩在棉花上。方才殿內那番驚心動魄的謊言與國王圖窮匕見的勒索,幾乎耗盡了他最后的心力。懷中的鉛盒內部,那艱澀刺耳的“沙沙…嘎吱…”聲,如同跗骨之蛆,在死里逃生的短暫松懈后,反而更加清晰地鉆入他的腦海,每一次細微的摩擦都像在刮擦著他的神經(jīng)。恐懼并未散去,只是換了一種更冰冷、更粘稠的方式纏繞著他。

向導扎哈如同無聲的幽靈,緊跟在杜衡身側。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錯金匕首的鯊魚皮鞘,那雙陰鷙的眼睛如同盤旋在腐肉上空的禿鷲,毫無溫度地掃視著杜衡懷中的包裹,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弧度,此刻在杜衡眼中充滿了冰冷的惡意。這個國王賜下的“沙漠之眼”,更像是一條隨時會噬人的毒蛇。

康諾延的臉色同樣陰沉如水,山羊須微微顫抖著。他快步走到杜衡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杜大人!方才殿內…那聲響…” 他銳利的目光緊緊盯著杜衡慘白的臉。

杜衡猛地一顫,如同被戳破了最深的恐懼。他下意識地抱緊鉛盒,仿佛這樣就能捂住那該死的噪音。他艱難地點點頭,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是…盒子里…聲音變了…更刺耳…像…像在刮骨頭…” 巨大的無力感和絕望再次攫住了他。剛出虎穴,鉛盒內部的危機卻陡然升級!

康諾延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凝重,他飛快地瞥了一眼四周喧囂的人群和遠處宮墻上的守衛(wèi),語速急促:“此地不宜久留!鉛盒不能再受任何顛簸!必須立刻加固!找一處絕對安靜、平穩(wěn)的地方!快!”

一行人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王宮附近,在杰謝鎮(zhèn)迷宮般狹窄、塵土飛揚的街巷中穿行。扎哈默不作聲地在前面引路,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了一處位于鎮(zhèn)子邊緣、背靠巨大黃土崖壁、相對僻靜的土坯院落前。院墻高大,門戶緊閉,看起來像是一處廢棄的貨棧。

“這里,安靜。主人可放心?!痹蒙驳臐h話說道,掏出鑰匙打開了沉重的木門。門軸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一股陳腐的塵土氣息撲面而來。院內空蕩,只有幾間破敗的倉房和一個干涸的石槽。

杜衡此刻也顧不得許多,抱著鉛盒,在康諾延的示意下,一頭鉆進一間相對完整、還算干凈的倉房。倉房內光線昏暗,只有高處一個狹小的氣窗透進幾縷微光。地上鋪著厚厚的、落滿灰塵的干草??抵Z延立刻示意護衛(wèi)守住門口,又嚴厲地命令扎哈和僅存的畫工在外等候。

倉房內只剩下杜衡、康諾延和鷂子。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快!把鉛盒放平!小心!”康諾延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他迅速清理出一塊平地,鋪上自己脫下的錦袍外氅。杜衡如同捧著易碎的琉璃,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將鉛盒平放在柔軟的錦袍上。他的雙手因恐懼而劇烈顫抖。

康諾延半跪下來,從隨身的工具囊中再次取出那個特制的、一端覆著薄薄獸皮的銅制聽筒。他深吸一口氣,動作輕柔至極地將聽筒貼在鉛盒蜂蠟密封的外層,側耳凝聽。油燈的火苗在他專注的側臉上跳躍,將他的影子拉長,投射在斑駁的土墻上,像一個神秘的剪影。

死寂。只有三人壓抑的呼吸聲。

幾息之后,康諾延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極其難看!他猛地放下聽筒,額頭滲出了細密的冷汗,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凝重和一絲…驚懼?

“如何?!”杜衡的聲音帶著哭腔,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糟了!”康諾延的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硬,“內部板結…比預想的嚴重百倍!粉粒在巨大的壓力和一路的顛簸摩擦下,不僅結塊,而且…部分已經(jīng)硬化如石!那‘嘎吱’聲,正是硬塊與硬塊之間相互刮擦、甚至碎裂的聲音!”他用手指虛點著鉛盒冰冷的表面,“更可怕的是,這種劇烈的內部摩擦產生了難以想象的高熱!聽筒傳來的是…是如同炭火悶燒般的微響!鉛盒本身…正在被內部的高熱緩慢烘烤!”

“烘…烘烤?!”杜衡如遭五雷轟頂,眼前陣陣發(fā)黑!佛頭青最懼高溫!一旦溫度持續(xù)升高,嬌貴的顏色分子結構將被徹底破壞,瞬間失色,化為灰敗!這比泄漏氧化更加徹底,更加無可挽回!他仿佛看到全家老小人頭落地的場景!

“那…那怎么辦?!”杜衡絕望地嘶吼,雙手死死抓住康諾延的胳膊,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康諾延眼神銳利如刀,猛地甩開杜衡的手,語速快如爆豆:“降溫!必須立刻給鉛盒降溫!阻止內部熱量累積!否則,不出半日,盒內將成烘爐,佛頭青…必毀無疑!”他目光飛快掃過昏暗的倉房,“水!需要大量的冷水!冰最好!但此地絕無可能!只能用井水!不斷澆淋鉛盒外層,帶走熱量!同時…隔絕震動!一絲一毫的震動都不能再有!”

他猛地轉向角落如同陰影般的鷂子:“鷂子!守住這間倉房!絕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靠近!一絲聲響都不行!杜大人!”他又轉向面無人色的杜衡,“你,親自去!找這院子的主人或鎮(zhèn)民,不惜一切代價,立刻弄到水!越多越好!越快越好!記?。°U盒現(xiàn)在就是一塊燒紅的烙鐵!冷水是唯一的解藥!快去!”

杜衡被康諾延話語中透出的巨大危機感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所震懾,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跌跌撞撞地沖出倉房,嘶啞著對守在門外的護衛(wèi)和畫工吼道:“水!井水!快!把所有能找到的桶、盆都拿來!快去打水!越多越好!快啊!” 他狀若瘋魔,連扎哈那陰冷探究的目光都顧不上了。

護衛(wèi)和畫工被杜衡的樣子嚇住了,不敢多問,立刻分頭行動。畫工沖向院內的石槽(雖然干涸,但或許有水源線索),護衛(wèi)則沖向院外尋找水井。扎哈站在原地,看著杜衡失魂落魄又極度瘋狂的樣子,又瞥了一眼緊閉的倉房門,眼神閃爍不定,手指再次無意識地摩挲著匕首的柄。

很快,護衛(wèi)氣喘吁吁地提著一桶渾濁的井水跑了回來。杜衡如同餓狼般撲上去,搶過水桶,又沖回倉房。

倉房內,康諾延已將鉛盒放置在最厚的干草堆上,最大限度地隔絕來自地面的震動。他正用一塊干凈的布,極其小心地擦拭著鉛盒外層,試圖去除任何可能影響降溫的灰塵。鷂子如同石雕般立在門后陰影中,連呼吸都刻意放緩,銳利的耳朵捕捉著倉房內外最細微的動靜。

“水來了!”杜衡將水桶重重放下,水花濺濕了干草。

“不夠!遠遠不夠!繼續(xù)去??!要源源不斷!”康諾延頭也不抬,語速急促。他接過杜衡遞來的一個破木瓢,舀起冰冷的井水,手腕極其穩(wěn)定地、如同進行某種神圣儀式般,將水流均勻、輕柔地澆淋在鉛盒光滑的蜂蠟密封層和牛皮護套上。

“嗤…”

微不可聞的輕響傳出。井水接觸到鉛盒溫熱的表面,瞬間騰起極其細微的白汽。杜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這冷熱交替會直接導致鉛盒或密封層開裂!

康諾延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眼神專注得可怕。他控制著水流的速度和落點,確保每一瓢水都能帶走熱量,又不至于形成沖擊。冷水順著鉛盒的弧線流淌而下,浸濕了下方的錦袍和干草。

杜衡不敢再看,轉身又沖了出去,如同不知疲倦的陀螺,瘋狂地催促著護衛(wèi)和畫工往返于水井與倉房之間。一桶桶渾濁、帶著泥沙腥氣的井水被提了進來??抵Z延機械地重復著澆淋的動作,額頭的汗水混合著濺起的水珠滾落。鉛盒表面的溫度似乎有所下降,摸上去不再那么溫熱,但康諾延緊鎖的眉頭卻絲毫沒有舒展。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水聲和杜衡瘋狂的奔跑中流逝。倉房的地面已被冰冷的井水徹底浸透,形成一片泥濘。杜衡渾身濕透,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濺到的井水,他靠在冰冷的土墻上劇烈喘息,雙腿如同灌鉛。懷中的鉛盒暫時安全地躺在水泊中,但那內部的“沙沙…嘎吱…”聲,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從未真正消失?/p>

“康大東家…還…還要多久?”杜衡的聲音帶著極致的疲憊和恐懼。

康諾延放下水瓢,再次拿起銅聽筒,貼在鉛盒上凝聽。這一次,他的眉頭似乎略微松開了一絲,但臉色依舊沉重:“高熱暫時壓住了…但內部板結摩擦的根源未除!只要再有一次劇烈的震動或顛簸,熱量會瞬間再次累積爆發(fā)!而且…”他頓了頓,眼神晦暗,“蜂蠟密封層經(jīng)此冷熱反復,其韌性…恐已大不如前。”

這意味著鉛盒變得更加脆弱!杜衡的心再次沉入谷底。他看向倉房外,向導扎哈不知何時已不在原地。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翼,緩緩籠罩了杰謝鎮(zhèn)。白日的喧囂漸漸沉寂,只剩下風聲在黃土崖壁間嗚咽。

在杜衡幾乎要虛脫的堅持下,井水的澆淋終于停止了。鉛盒被小心地用干燥的布吸去表面水分,重新包裹起來,放置在倉房內最避風、最平穩(wěn)的角落??抵Z延親自守著,如同守著隨時會熄滅的火種。

杜衡蜷縮在冰冷的干草堆上,疲憊如同潮水般淹沒了他,但恐懼卻讓他無法真正入睡。每一次閉上眼睛,耳邊就響起那催命的“沙沙”聲,眼前就浮現(xiàn)出于闐王貪婪的眼神和扎哈腰間的匕首。康諾延坐在油燈旁,光影在他疲憊而精明的臉上跳動,他似乎在思索著什么,眼神深邃難測。

倉房外,寂靜的院落中。

鷂子如同真正的夜梟,無聲地融入墻角的陰影。他的耳朵捕捉著夜風中每一個細微的聲響——遠處鎮(zhèn)子零星的犬吠、風吹過土墻縫隙的嗚咽、以及…隔壁倉房內,極其輕微、卻帶著規(guī)律的摩擦聲。

那是金屬與磨石接觸的、令人牙酸的“噌…噌…”聲。

鷂子的眼神瞬間變得如同寒冰。他悄無聲息地移動身體,透過破敗門板的縫隙,看向隔壁倉房微弱的火光。

火光搖曳下,向導扎哈正背對著門口,蹲在地上。他手中緊握的,正是那柄錯金匕首!匕首的鋒刃,在粗糙的磨刀石上來回刮擦、砥礪,發(fā)出冰冷而執(zhí)著的聲響。每一次摩擦,都帶起點點細微的火星,在黑暗中一閃即逝,如同毒蛇的瞳光?;椟S的光線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那陰鷙的嘴角,此刻似乎正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殘忍的弧度。

他在磨刀。在這寂靜的深夜,在這廢棄的院落,在為誰磨快這淬毒的鋒刃?

鷂子按在獵刀刀柄上的手指,緩緩收緊。冰冷的刀柄傳來金屬特有的涼意,刺入掌心。他沒有動,只是那雙在黑暗中依舊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死死鎖定著扎哈磨刀的背影,以及那匕首刃口上流轉的、越來越盛的寒光。

夜風吹過荒涼的院落,卷起幾片枯葉,發(fā)出簌簌的輕響。那磨刀的“噌噌”聲,如同死亡的序曲,清晰地穿透薄薄的土墻,傳入杜衡所在的倉房,鉆入他緊繃的神經(jīng),與他懷中鉛盒內部那永不停歇的“沙沙…嘎吱…”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二重奏。

前路漫漫,黑暗無邊。鉛盒的危機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而向導腰間的匕首,已磨得雪亮。于闐王的“刀鋒”,從未真正移開。

井水的冰冷氣息與倉房內潮濕的泥土味混雜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鉛盒安靜地躺在角落干燥的草堆上,被康諾延用幾層吸飽水又擰干的粗布包裹著,像一個被施以水刑的病人,暫時壓制住了內部那場無聲的“悶燒”。杜衡蜷縮在另一堆干草上,身體的疲憊如同鉛塊,但神經(jīng)卻繃緊如即將斷裂的弓弦。每一次意識模糊,那“沙沙…嘎吱…”的魔音便如跗骨之蛆般鉆入腦海,將他從昏睡的懸崖邊狠狠拽回。扎哈磨刀的“噌噌”聲,雖已停止,卻如同冰冷的毒蛇,盤踞在記憶深處,每一次回想都帶來刺骨的寒意。

康諾延坐在油燈旁,光影在他疲憊而精明的臉上跳躍。他手中捻動著一枚不知何時取出的、邊緣磨得極其鋒利的龜茲金幣,眼神如同深潭,倒映著跳躍的火苗,也倒映著鉛盒模糊的輪廓。他在算計,在權衡,每一個細微的指節(jié)摩擦金幣的聲音,都敲打在杜衡緊繃的神經(jīng)上。

“不能等了?!笨抵Z延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打破了壓抑的寂靜,如同冰層破裂,“鉛盒是暫時穩(wěn)住了,但蜂蠟層經(jīng)冷水反復澆淋,其韌性已失,變得極脆。扎哈…”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倉房緊閉的門板,仿佛能穿透看到外面那個陰鷙的向導,“是國王的眼睛,更是懸在我們頭頂?shù)牡丁X曎x是填不滿的無底洞,拖延下去,不是鉛盒在顛簸中崩毀,就是扎哈的匕首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里,割開我們的喉嚨,奪走佛頭青去向國王邀功!”

他的分析冰冷而殘酷,如同解剖刀般劃開了于闐王溫情勒索面紗下的血腥本質。杜衡猛地坐起,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的衣衫。是啊,扎哈!那個磨刀的惡魔!還有那隨時可能徹底失效的鉛盒!留在這里,就是等死!

“那…那怎么辦?”杜衡的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

“走!立刻走!趁夜!”康諾延斬釘截鐵,眼中閃爍著孤注一擲的寒芒,“國王只給了扎哈帶我們去王都的指令,沒料到我們會反其道而行,直接逃離于闐!趁著夜色掩護,避開大路,從西南方向穿越大漠,直插且末國境!那里有我們粟特商會的據(jù)點!只要進入且末,于闐王鞭長莫及!”

這個計劃大膽得近乎瘋狂!放棄相對安全的王都方向,一頭扎進茫茫大漠,直插西南!這需要穿過于闐王國最荒涼、最危險的無人區(qū)!但康諾延說得對,這是唯一的生路!留下,只有死路一條!

杜衡的心臟狂跳起來,恐懼中夾雜著一絲絕境求生的狠厲。他用力點頭:“好!走!”

康諾延立刻行動起來,動作迅捷如豹。他壓低聲音對鷂子吩咐了幾句,鷂子無聲地點點頭,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霧氣,悄然消失在門縫外,去準備馬匹和僅存的少量補給??抵Z延則親自整理鉛盒,用最厚的氈毯將其層層包裹,最大限度減少顛簸和震動,再牢牢縛在杜衡胸前,動作輕柔而堅決。

“抱緊它,杜大人。從現(xiàn)在起,它就是你的命,也是我們所有人的命?!笨抵Z延的聲音低沉而凝重。

倉房外,畫工和護衛(wèi)也被緊急喚醒,得知計劃后,臉上都露出了驚懼和決絕。向導扎哈被驚動,從隔壁倉房走了出來,臉上帶著被打擾睡眠的不悅和一絲警惕:“主人?深夜喧嘩,有何吩咐?”

康諾延臉上瞬間堆起商人慣有的、無懈可擊的焦急笑容:“扎哈兄弟!大事不好!剛剛接到商會飛鴿密信,且末那邊有批價值連城的香料出了岔子,買家反悔,急需我親自趕去處理!耽擱不得!王都供奉之事,只能暫時延后!勞煩兄弟辛苦,即刻帶我們改道西南,連夜趕往且末!事成之后,必有重謝!”他語速極快,理由看似充分,眼神卻緊緊盯著扎哈的反應。

扎哈那雙陰鷙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著,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康諾延臉上、杜衡緊抱的胸前包裹、以及眾人緊張的神色上掃過。他沉默了幾息,那沉默仿佛帶著粘稠的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最終,他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僵硬、毫無溫度的笑容:“既然是康東家的急事…小人自當效勞。西南…確實有條近路,只是…頗為難行?!?他沒有追問細節(jié),但那句“頗為難行”和他眼中一閃而逝的冰冷光芒,讓杜衡的心沉了下去。這條毒蛇,嗅到了異常!

沒有時間猶豫了!鷂子如同幽靈般牽來了僅存的幾匹疲憊不堪的河西驛馬和駱駝。眾人匆匆將所剩無幾的干糧、水囊和必要物品捆扎好。康諾延毫不猶豫地將幾個裝著青金石碎料和普通美玉的沉重包裹丟棄在院角——減輕負重,換取速度!

“上馬!快!”康諾延低喝一聲。

一行人如同喪家之犬,在扎哈的引領下,倉惶地沖出院落,沒入杰謝鎮(zhèn)沉睡的、黑暗的街巷。馬蹄包裹著粗布,踏在松軟的沙土地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夜風帶著戈壁特有的寒意,卷起細碎的沙礫抽打在臉上。杜衡死死抱著胸前的鉛盒,每一次馬匹的顛簸都讓他心驚肉跳,仿佛能聽到蜂蠟密封層在內部高熱余威和外部震動雙重煎熬下發(fā)出的細微呻吟。他只能拼命夾緊馬腹,盡量保持上半身的平穩(wěn)。

扎哈一馬當先,身影在稀疏的星光下顯得有些模糊。他選擇的路徑極其刁鉆,專挑鎮(zhèn)子邊緣最荒僻、最崎嶇的溝壑和土崖行進,避開任何可能有守衛(wèi)的關卡。他對地形的熟悉程度令人心驚,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精準地找到勉強可通行的縫隙。然而,這種“近路”對馬匹和騎手都是巨大的折磨。馱馬深一腳淺一腳,不斷打著響鼻,噴著白沫。杜衡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要被顛簸出來,懷中的鉛盒如同一個滾燙的噩夢,那“沙沙…嘎吱…”的聲音似乎又在耳蝸深處隱隱響起。

“他…他在故意帶我們走最爛的路!”僅存的護衛(wèi)伏在馬背上,喘息著對旁邊的康諾延低吼,聲音充滿了憤怒和恐懼,“他想顛毀鉛盒!或者…把我們引入絕地!”

康諾延臉色鐵青,死死盯著前方扎哈那如同鬼魅般的背影,眼神銳利如刀。他何嘗不知?但此刻已無退路!他猛地一夾馬腹,加速沖到扎哈身側,聲音帶著強壓的怒意和冰冷的警告:“扎哈兄弟!這路…未免太難走了些!馬匹快撐不住了!若耽誤了康某的買賣,國王那邊問起貢賦延誤之責…”他刻意提起國王和貢賦,試圖用扎哈自身的利益來約束他。

扎哈勒住馬韁,轉過頭。星光下,他臉上的陰影顯得更加深邃,那雙眼睛毫無波瀾地看著康諾延,聲音平淡無波:“康東家說笑了。西南之路本就如此。若覺難行,不如…調頭回王都?” 他話語平淡,卻帶著赤裸裸的威脅!調頭?回去就是死!

康諾延眼中殺機一閃而逝,但最終強行壓下。他冷哼一聲,不再言語,只是勒緊韁繩,示意隊伍繼續(xù)前進。雙方心知肚明的博弈,在黑暗的荒野中無聲地進行著。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眾人已完全離開了杰謝鎮(zhèn)的范圍,深入一片巨大的、由無數(shù)風蝕土丘和干涸河床組成的荒原。地形更加破碎,怪石嶙峋,如同無數(shù)沉默巨獸的骸骨。疲憊的馬匹速度越來越慢,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杜衡感覺懷中的鉛盒溫度似乎在緩慢回升,那該死的“沙沙”聲也越來越清晰!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纏住了他的心臟!

就在這時,前方引路的扎哈突然勒住了馬!他側耳傾聽,如同警覺的沙狐。幾息之后,他那一直毫無表情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極其凝重的神色!

“追兵!”鷂子冰冷的聲音幾乎同時從隊伍后方傳來,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馬蹄聲!數(shù)量不少!從王都方向來!速度很快!”

如同冰水澆頭!所有人的血液瞬間凍結!于闐王的追兵!這么快就反應過來了?!還是扎哈這個毒蛇在路上留下了什么標記?!

“快!進河床!找掩體!”康諾延當機立斷,聲音嘶啞地吼道!他猛地一鞭抽在坐騎臀上,驅趕著它沖向左側一道寬闊深邃、布滿巨大卵石的干涸河床!眾人如夢初醒,紛紛策馬跟上,連滾爬爬地沖下陡峭的河岸。

河床底部相對平坦,巨大的、被洪水沖刷得渾圓的巨石提供了絕佳的掩蔽。眾人剛將馬匹和駱駝驅趕到幾塊巨石后的陰影中藏好,伏低身體。

“噠噠噠…噠噠噠…”

沉悶而密集的馬蹄聲如同催命的戰(zhàn)鼓,由遠及近,越來越響!很快,一片黑壓壓的騎影出現(xiàn)在河床上方的高地上!借著東方天際泛起的第一抹魚肚白,可以清晰地看到至少二三十騎剽悍的于闐騎兵!他們穿著統(tǒng)一的皮甲,手持彎刀或長矛,馬鞍旁掛著騎弓!為首一人,身形魁梧,正是王宮侍衛(wèi)長!他勒馬立于高地邊緣,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下方如同迷宮般的巨大卵石河床。

“搜!他們跑不遠!給我一寸一寸地搜!找到那個唐使和他的盒子!國王有令,死活不論!”侍衛(wèi)長冷酷的聲音在清晨冰冷的空氣中回蕩,帶著血腥的殺意!

騎兵們發(fā)出野獸般的應和,如同狼群般散開,策馬沖下河床陡坡,馬蹄踏在卵石上,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喀啦喀啦”聲!搜索開始了!彎刀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著冰冷的寒芒!

杜衡死死伏在一塊巨石的陰影下,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他緊緊抱著胸前的鉛盒,冰冷的巨石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寒意,卻絲毫無法冷卻他內心的恐懼和鉛盒那越來越清晰的“沙沙”聲!每一次騎兵馬蹄踏過附近卵石的震動,都讓他感覺懷中的鉛盒在痛苦地呻吟!完了!被堵在這絕地了!

他絕望地看向康諾延??抵Z延臉色鐵青,眼中寒光閃爍,手指緊握著腰間的短刀刀柄。鷂子如同壁虎般緊貼在巨石另一側,銳利的目光透過縫隙死死盯著外面搜索的騎兵,手已按在了獵刀上。僅存的護衛(wèi)和畫工面無人色,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時刻!杜衡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見,向導扎哈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藏身的巨石!他正弓著腰,像一條真正的沙漠蝮蛇,利用河床底部復雜的地形和巨石掩護,朝著遠離追兵搜索方向、河床上游一處狹窄的、被兩塊巨大山巖夾峙的隘口潛行!他顯然想獨自溜走!

這個叛徒!毒蛇!他想拋棄我們獨自逃命!

一股巨大的憤怒和絕望的沖動瞬間沖垮了杜衡的理智!他不能死在這里!全家人的性命都在盒子里!扎哈知道生路!抓住他!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杜衡如同瀕死的野獸般發(fā)出一聲嘶啞的怒吼,猛地從藏身處竄了出去,不顧一切地撲向正在潛逃的扎哈!他懷中的鉛盒隨著這劇烈的動作,內部猛地發(fā)出一聲極其刺耳的“嘎吱——!”聲!如同金屬斷裂!

這聲怒吼和突然竄出的身影,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

“在那邊!”

“抓住他!”

“放箭!”

高地上的侍衛(wèi)長和河床中搜索的騎兵瞬間被驚動!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杜衡和扎哈的方向!幾支羽箭帶著凄厲的破空聲,狠狠釘在杜衡腳邊的卵石上,火星四濺!

扎哈被杜衡的吼聲和射來的箭矢驚得猛地回頭!看到杜衡狀若瘋魔地撲來,他陰鷙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極致的猙獰和兇戾!非但沒有逃跑,反而如同被激怒的毒蛇,不退反進!在杜衡撲近的瞬間,扎哈身體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側旋,腰間寒光暴起!

“鏘!”

錯金匕首出鞘!帶著磨礪后的刺骨寒意,如同毒蛇的獠牙,快如閃電般刺向杜衡的胸口!目標,正是他懷中緊抱的鉛盒!他要毀了它!或者奪走它!

杜衡瞳孔驟縮!求生的本能讓他拼命扭身閃避!

“噗嗤!”

匕首沒能刺中鉛盒,卻狠狠扎進了杜衡的左臂!劇痛瞬間傳來!鮮血如同泉涌,瞬間染紅了衣袖!

“呃啊!”杜衡痛呼一聲,身體失去平衡,抱著鉛盒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卵石河床上!懷中的鉛盒受到這猛烈的撞擊,內部發(fā)出一連串令人牙酸的“嘎吱!咔嚓!”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內部徹底碎裂了!

“杜大人!”

“殺!”

康諾延和鷂子的怒吼同時響起!康諾延如同暴怒的獅子,拔出短刀撲向扎哈!鷂子則如同離弦之箭,獵刀出鞘,帶著冰冷的死亡弧光,迎向最近的一名沖來的騎兵!僅存的護衛(wèi)也紅著眼睛沖了出來,試圖阻擋其他騎兵!

河床底部瞬間變成了血腥的修羅場!金鐵交鳴聲、怒吼聲、慘叫聲、馬匹的嘶鳴聲、箭矢的破空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

杜衡倒在冰冷的卵石上,左臂的劇痛讓他幾乎暈厥,鮮血汩汩流淌,染紅了身下的卵石。但他更恐懼的是懷中的鉛盒!那連續(xù)的、如同骨裂般的“嘎吱咔嚓”聲,讓他魂飛魄散!他掙扎著想要爬起,查看鉛盒的狀況。

就在他抬頭的瞬間!

一道巨大的陰影籠罩了他!

于闐侍衛(wèi)長魁梧的身影,如同鐵塔般矗立在他面前!侍衛(wèi)長手中的彎刀高高舉起,冰冷的刀鋒在晨曦中反射著刺目的寒光!他臉上帶著殘忍的獰笑,看著地上如同螻蟻般的杜衡和他懷中那染血的包裹。

“唐使!你的路,到頭了!”侍衛(wèi)長獰笑著,彎刀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朝著杜衡的頭顱,狠狠劈下!

死亡的陰影,瞬間吞噬了杜衡眼前所有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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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卵石硌著脊背,左臂的劇痛如同火焰灼燒,溫熱的鮮血浸透了衣袖,在身下冰冷的石頭上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死亡的陰影如同巨大的黑翼,隨著侍衛(wèi)長那柄高高舉起的、反射著晨曦寒光的彎刀,轟然壓下!杜衡的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驟然收縮,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懷中鉛盒內部那連續(xù)不斷、如同骨裂般的“嘎吱!咔嚓!”聲在瘋狂回蕩——完了!全完了!鉛盒毀了!全家性命…完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刀鋒即將撕裂血肉的剎那!

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鬼魅般從側后方的巨石陰影中暴射而出!速度之快,帶起一片殘影!是鷂子!

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有獵刀出鞘時那一聲短促、冰冷到極致的“鏘”鳴!刀光如電,不是劈向侍衛(wèi)長,而是精準無比地斬向侍衛(wèi)長坐騎的前腿肌腱!

“噗嗤!”

血光迸現(xiàn)!

戰(zhàn)馬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嘶,前腿瞬間折斷,龐大的身軀帶著巨大的慣性向前轟然栽倒!馬背上的侍衛(wèi)長猝不及防,驚怒交加的咆哮被淹沒在戰(zhàn)馬倒地的轟響中!他魁梧的身體如同滾地葫蘆般被狠狠甩了出去,彎刀脫手飛出,“當啷”一聲砸在遠處的卵石上!

鷂子一擊得手,毫不停留!身體如同沒有重量的羽毛,借著前沖之勢一個翻滾,已撲到杜衡身邊!他那雙在獸皮面罩下永遠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死死盯住杜衡懷中因撞擊而發(fā)出恐怖聲響的鉛盒包裹,眼神深處第一次流露出一種近乎絕望的凝重!他枯瘦的手閃電般伸出,卻不是去扶杜衡,而是狠狠一推杜衡的肩膀,將他連人帶盒推向旁邊一塊更巨大的巖石后,同時用盡全力嘶吼出一個字:“走!” 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撕裂般的急迫!

“鷂子!”杜衡被這一推摔得七葷八素,左臂的傷口再次撕裂,劇痛鉆心!他掙扎著抬頭,只看到鷂子那瘦小卻異常挺拔的背影,如同孤峰般擋在他與洶涌而來的死亡之間!

侍衛(wèi)長已然爬起,暴怒如狂獸!他拔出腰間的備用彎刀,雙眼赤紅,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殺了他們!一個不留!” 更多的騎兵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鬣狗,策馬繞過巨石,彎刀和長矛閃爍著死亡的寒光,朝著鷂子和杜衡藏身的角落猛撲過來!

“康大東家!帶他走!”鷂子背對著杜衡,對著不遠處正與兩名騎兵纏斗的康諾延發(fā)出一聲更加凄厲的嘶吼!話音未落,他已如同撲火的飛蛾,迎著那洶涌而來的騎兵洪流,反沖了上去!

獵刀在他手中化作一片冰冷的、絕望的死亡旋風!

“鐺!鏘!噗嗤!”

金鐵交鳴的爆響、兵刃入肉的悶響、骨骼碎裂的脆響、戰(zhàn)馬的嘶鳴、騎兵的慘嚎…瞬間在狹窄的巨石夾縫中爆發(fā)、混合、升騰!鷂子的身影快得如同鬼魅,在刀光劍影中瘋狂地閃避、格擋、劈砍!他的刀法沒有阿大那種毀滅性的力量,卻帶著一種毒蛇般的精準和同歸于盡的狠辣!每一次揮刀,都刁鉆地刺向戰(zhàn)馬的眼睛、咽喉,或是騎兵甲胄的縫隙!一個騎兵的戰(zhàn)馬眼睛被刺瞎,瘋狂地人立而起,將背上的騎士掀翻!另一個騎兵的彎刀砍中了鷂子的左肩,帶起一溜血花!鷂子眉頭都沒皺,反手一刀,精準地切開了那騎兵的喉管!

他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在這狹窄的死亡通道中,用血肉之軀筑起了一道短暫而血腥的堤壩!為杜衡爭取到了那渺茫的、用生命換取的逃生間隙!鮮血如同小溪般從他肩頭的傷口和破碎的皮甲下流淌出來,染紅了他腳下的卵石。他的動作不可避免地開始變得遲緩,每一次格擋都帶著沉重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

“杜衡!上馬!快!”康諾延的怒吼如同驚雷般炸響!他已解決了纏斗的騎兵,渾身浴血,如同地獄歸來的修羅。他猛地沖到杜衡身邊,根本不給杜衡任何反應和悲傷的時間,一把抓住杜衡的衣領,如同拎小雞般將他從地上拖起,狠狠推向旁邊一匹驚恐不安、打著響鼻的驛馬!

巨大的力量讓杜衡踉蹌著撲到馬鞍旁。左臂的劇痛和鉛盒內部那如同地獄魔音的“嘎吱咔嚓”聲讓他頭暈目眩,幾欲昏厥。他幾乎是憑借著求生的本能,用僅存的力氣,死死抓住馬鞍的皮環(huán),右腿拼命蹬踏,掙扎著想要翻身上馬!懷中的鉛盒隨著這劇烈的動作,內部的碎裂聲更加密集刺耳!他感覺那冰冷的鉛塊仿佛要在他懷中徹底崩解!

“呃??!”一聲壓抑的痛哼傳來!

杜衡驚恐回頭!只見鷂子那瘦小的身影被一名騎兵的長矛狠狠刺中了右腹!巨大的沖擊力將他整個人都帶得向后飛起!但就在身體飛離矛尖的瞬間,鷂子眼中爆發(fā)出最后瘋狂的光芒!他手中的獵刀脫手飛出!如同灌注了全部生命力的黑色閃電,旋轉著,帶著凄厲的破空聲,精準無比地射向剛剛爬起、正要再次撲向杜衡的侍衛(wèi)長!

“噗!”

利刃入肉的悶響!

獵刀深深沒入了侍衛(wèi)長的左眼!直至沒柄!

“啊——!”侍衛(wèi)長發(fā)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雙手捂臉,鮮血如同噴泉般從他指縫間狂涌而出!他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瘋狂地翻滾、抽搐!

這慘烈到極致的一幕,讓所有沖上來的騎兵動作都猛地一滯!他們看著倒在地上慘嚎翻滾的侍衛(wèi)長,又看向那個被長矛刺穿、如同破麻袋般摔落在卵石堆中、蜷縮成一團、生死不知的瘦小身影,臉上瞬間布滿了驚駭和難以置信!

“鷂子——!”杜衡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悲吼!淚水混合著血水模糊了視線。

“走!”康諾延如同受傷的猛虎,咆哮著沖了過來!他手中短刀狠狠扎在杜衡騎乘驛馬的后臀上!

“唏律律——!”驛馬劇痛,發(fā)出一聲凄厲的長嘶,猛地人立而起,然后如同離弦之箭般瘋狂地向前沖去!巨大的慣性差點將杜衡甩下馬背!他只能死死抱住馬頸,雙腿拼命夾緊馬腹,右手則如同鐵箍般死死護住懷中那發(fā)出恐怖異響的鉛盒!劇烈的顛簸讓左臂的傷口鮮血狂涌,更讓鉛盒內部的“嘎吱咔嚓”聲如同爆豆般響起!

康諾延緊隨其后,躍上另一匹驛馬,狠狠一鞭抽下!僅存的那個護衛(wèi)也紅著眼睛,策馬跟上!畫工早已不知去向,或許已在亂軍中倒下。

三匹驛馬如同驚弓之鳥,在康諾延的瘋狂驅策下,沿著鷂子用生命撕開的血路,沖出了河床的死亡陷阱,一頭扎進黎明前更加深邃、更加廣闊的戈壁荒原!

身后,侍衛(wèi)長那撕心裂肺的慘嚎聲、騎兵們驚怒的呼喝聲、以及河床方向隱約傳來的、如同野獸撕咬獵物般的嘈雜聲響,如同跗骨之蛆般緊緊追來!那是鷂子最后的戰(zhàn)場…杜衡不敢去想那聲音意味著什么,巨大的悲痛和恐懼幾乎要將他撕裂!

“別回頭!看路!抱緊盒子!”康諾延嘶啞的吼聲在狂風中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絲深沉的疲憊。他錦袍破碎,身上也添了幾道傷口,鮮血染紅了衣襟,但他依舊死死控制著坐騎,指引著方向——西南!直插且末!

杜衡強迫自己壓下翻涌的悲慟和左臂鉆心的劇痛,將全部意志集中在懷中的鉛盒和顛簸的馬背上。每一次馬蹄的起落,都如同重錘砸在胸口,鉛盒內部的碎裂聲清晰可聞,仿佛有無數(shù)細小的惡魔正在瘋狂地破壞著最后的屏障。蜂蠟密封層…肯定裂開了!佛頭青…正在被碾磨、被高溫烘烤!他甚至能“感覺”到那深藍的瑰寶正在迅速褪色、化為灰敗的塵埃!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地沖擊著他搖搖欲墜的理智。鷂子死了…為了這個該死的盒子!阿大死了…為了給他們爭取一線生機!現(xiàn)在,連這盒子也要毀了!所有的犧牲,所有的苦難,都變得毫無意義!

就在這瀕臨崩潰的邊緣,前方引路的康諾延突然勒緊了韁繩!狂奔的驛馬在慣性下沖出十幾步才堪堪停住,打著響鼻,口吐白沫。

“怎么了?”僅存的護衛(wèi)驚魂未定地問,聲音嘶啞。

杜衡也艱難地勒住馬,抬頭望去。晨曦的微光已經(jīng)驅散了大部分的黑暗,眼前是一片廣袤無垠、死寂得令人心悸的戈壁灘。而在他們前方大約百步之遙,戈壁的地貌發(fā)生了突兀的變化——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流沙如同金色水銀般緩緩流淌、蠕動的區(qū)域!沙粒在晨光下閃爍著細碎的金光,看似平靜,卻散發(fā)著一種吞噬一切的死亡氣息!那就是傳說中隔絕于闐與且末的死亡之海——黑戈壁流沙帶!

更令人絕望的是,在這片流沙帶的邊緣,靠近他們這邊的一處高聳的沙丘之上,赫然矗立著一座孤零零的烽燧!燧頂之上,一面殘破的于闐王旗在晨風中獵獵作響!烽燧之下,影影綽綽能看到一小隊騎兵的身影,正朝著他們這個方向指指點點!顯然,于闐王早已料到了他們的逃亡方向,在這必經(jīng)之路上布下了最后的關卡!

后有追兵,前有關卡,腳下是吞噬一切的流沙!真正的絕境!

杜衡看著懷中不斷發(fā)出碎裂異響的鉛盒,又望向沙丘上那面刺目的王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足以凍結靈魂的絕望感徹底淹沒了他。所有的路,都斷了。鉛盒,終究沒能保住。他辜負了所有人的犧牲。

“呵…呵呵…”杜衡突然發(fā)出一陣低沉而詭異的笑聲,聲音嘶啞破碎,如同夜梟的悲啼。他緩緩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所有的恐懼、悲傷、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近乎空洞的絕望和一絲…瘋狂的光芒。他低頭看著懷中那如同催命符般的鉛盒包裹,又抬眼望向沙丘上那面于闐王旗,嘴角咧開一個毫無溫度的、扭曲的弧度。

“貢賦?不是想要貢賦嗎?”杜衡喃喃自語,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康諾延和護衛(wèi)的耳中,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他猛地伸出鮮血淋漓的左手,不顧劇痛,死死抓住鉛盒外層那染血的氈毯!然后,在康諾延和護衛(wèi)驚駭?shù)哪抗庵校龀隽艘粋€瘋狂到極致的動作!

他高高舉起懷中那不斷發(fā)出碎裂異響的鉛盒包裹,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沙丘上那座烽燧,朝著那面飄揚的于闐王旗,狠狠擲了過去!

“拿去吧——?。?!”

包裹劃出一道絕望而凄厲的弧線,帶著杜衡所有的恐懼、憤怒和不甘,如同投向地獄的祭品,飛向那片金色的死亡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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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去吧——!?。 ?/p>

杜衡嘶啞絕望的咆哮在死寂的戈壁灘上回蕩,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他染血的左手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將懷中那不斷發(fā)出“嘎吱!咔嚓!”恐怖碎裂聲的鉛盒包裹,如同投向地獄的祭品,狠狠擲向那片緩緩流淌的金色死亡流沙!

包裹在空中劃過一道絕望而凄厲的弧線,裹挾著杜衡所有的恐懼、憤怒和不甘,飛向那片吞噬一切的深淵!陽光在染血的氈毯上跳躍,鉛盒內部那令人牙酸的碎裂聲仿佛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

“不——!”康諾延的嘶吼如同受傷的野獸,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更深沉的、如同被剜去心臟般的劇痛!他眼中瞬間爆發(fā)出一種超越極限的瘋狂光芒!

就在那包裹即將墜入流沙的瞬間!

康諾延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力量驅動,猛地從馬背上彈射而出!他舍棄了坐騎,舍棄了所有,如同一支離弦之箭,不顧一切地撲向空中那飛墜的包裹!錦袍在空中獵獵作響,帶著一種殉道般的決絕!

“噗!”

沉重的包裹被康諾延在空中死死抱?。【薮蟮臎_擊力帶著他一起,如同隕石般狠狠砸進了那片金色的流沙之中!滾燙而松軟的沙粒瞬間沒過了他的小腿!

“康大東家!”僅存的護衛(wèi)發(fā)出凄厲的驚呼!

杜衡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他空洞絕望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茫然的震動??抵Z延…他竟為了這個鉛盒…跳進了流沙?!

流沙如同活物般蠕動起來,巨大的吸力瞬間纏住了康諾延的雙腿!他魁梧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下沉陷!但他仿佛感覺不到死亡的威脅,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懷中的包裹上!他用盡全身力氣,將包裹高高舉起,試圖將其托出流沙的表面!手臂上虬結的青筋因用力而暴突!

“杜衡——!”康諾延在急速下陷的流沙中猛地抬頭,朝著杜衡的方向發(fā)出最后一聲嘶啞到極致的、如同金屬摩擦般的吼叫!他那張精明的臉上此刻布滿了塵土和汗水,但那雙眼睛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光芒,死死鎖定著杜衡,“接?。』钕氯?!把它送到長安——!”

他用盡最后的力量,如同投擲標槍般,將懷中那沉重的包裹奮力擲向杜衡所在的河岸硬地!

包裹再次劃破空氣!

這一次,目標不再是死亡,而是渺茫的生機!

杜衡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在本能的驅使下做出了反應!他伸出顫抖的、被鮮血浸透的雙手,不顧左臂撕裂般的劇痛,朝著那飛來的死亡重擔撲去!

“噗!”

沉重的包裹狠狠撞入杜衡懷中!巨大的沖擊力讓他踉蹌后退幾步,險些再次摔倒!他死死抱住,如同抱住一塊燒紅的烙鐵!鉛盒內部的“嘎吱咔嚓”聲因這劇烈的撞擊變得更加密集刺耳,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崩解!

而就在包裹離手的瞬間,流沙已經(jīng)沒過了康諾延的腰部!他魁梧的身軀在金色的沙浪中掙扎,試圖抓住什么,卻只是徒勞地揚起一片沙塵。他最后看了一眼杜衡懷中的包裹,眼中那瘋狂的光芒漸漸熄滅,被一種深沉的、如同解脫般的平靜取代。隨即,流沙無情地漫過了他的胸膛、脖頸…最后,只剩下那只奮力擲出包裹的手臂,如同指向蒼穹的黑色礁石,在金色的流沙表面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徹底消失不見!

原地只留下一個迅速合攏的漩渦,吞噬了所有的痕跡,仿佛從未有人存在過。

時間仿佛凝固了。

杜衡抱著那滾燙的、內部不斷發(fā)出碎裂哀鳴的鉛盒,呆呆地看著那片恢復平靜、如同金色湖面般的流沙帶??抵Z延最后那聲嘶吼、那只消失的手臂、那雙平靜的眼睛…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靈魂深處。鷂子、阿大、康諾延…為了這個該死的盒子,一個接一個,用生命為他鋪路,最終歸于黃沙…

巨大的悲慟和荒謬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卻流不出一滴眼淚。懷中的鉛盒那持續(xù)的碎裂聲,像是對所有犧牲最冰冷的嘲諷。

“大人!大人!追兵來了!快走??!”僅存護衛(wèi)的嘶吼如同驚雷,將杜衡從麻木的深淵中狠狠拽出!

杜衡猛地抬頭!只見河床方向,煙塵再起!剩余的于闐騎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繞過了鷂子用生命構筑的血肉堤壩,正朝著他們這邊猛撲過來!馬蹄踏起的煙塵如同黃色的巨蟒,在戈壁灘上快速蔓延!更可怕的是,前方沙丘烽燧下的那隊騎兵,也發(fā)現(xiàn)了這邊的異動,正策馬沖下沙丘,如同兩把致命的鉗子,朝著他和護衛(wèi)合圍而來!

前有關卡,后有追兵,腳下是剛剛吞噬了康諾延的死亡流沙!真正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懷中的鉛盒發(fā)出一聲更加尖銳刺耳的“咔嚓——!”聲!仿佛內部的支撐結構終于徹底斷裂!

絕望!冰冷徹骨的絕望!比蔥嶺的暴雪更冷,比于闐王的刀鋒更利!杜衡看著懷中這催命的魔盒,又望向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淼乃劳鲋?,一股巨大的、足以摧毀一切的疲憊和放棄感,如同流沙般要將他徹底吞噬。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流沙邊緣,康諾延消失的地方。那里的沙面似乎因為剛才劇烈的掙扎和下陷,被攪動得更加松軟,一些原本深埋于下的東西暴露了出來——幾塊灰白色的、邊緣銳利的片狀物,在陽光下反射著奇異的光澤。

是鹽!大塊的、結晶粗糙的鹽板!如同被歲月和流沙磨礪出的骸骨!

一個瘋狂到極致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了杜衡腦中絕望的混沌!埋鹽引路!玉門關外鬼哭灘的古老智慧!鹽粒沉重,不易被風吹散,其晶體反光可在夜間辨識,更因其吸濕特性,能在流沙區(qū)短暫留存痕跡!

沒有時間思考了!這是唯一的、渺茫的、用生命作為賭注的機會!

“鹽!把鹽扔進流沙!標記!跟著鹽走!”杜衡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僅存的護衛(wèi)嘶聲力竭地吼道!他猛地從馬鞍旁的褡褳里(里面是康諾延丟棄的青金石碎料和一些雜物)胡亂抓出幾塊最大的、邊緣鋒利的鹽板,不顧一切地朝著前方的流沙帶奮力投擲過去!

“噗!噗!”

沉重的鹽板砸入松軟的流沙,大部分瞬間下沉,但仍有少數(shù)頑強地停留在沙面,形成一個個刺眼的白色斑點!在金色沙浪的背景下,如同絕望海洋中幾顆微弱的星辰!

護衛(wèi)雖然不明所以,但看到杜衡眼中那瀕死野獸般的瘋狂光芒,也下意識地抓起身邊能找到的、任何看起來像是白色結晶的石頭(有些只是普通礫石),學著杜衡的樣子,拼命朝著流沙帶投擲!

“走!踩著白點!沖過去!”杜衡發(fā)出不似人聲的咆哮,狠狠一鞭抽在坐騎臀上!驛馬吃痛,發(fā)出一聲悲鳴,帶著對前方死亡地帶的天然恐懼,卻被疼痛驅趕著,朝著最近的一塊白色鹽板標記,猛地沖下了河岸硬地,踏入了那片緩緩流淌的金色死亡之海!

松軟的流沙瞬間沒過了馬匹的小腿!巨大的吸力傳來!驛馬驚恐地嘶鳴掙扎!杜衡死死抱住馬頸,雙腿拼命夾緊,右手則如同鐵鉗般箍住懷中的鉛盒!每一次顛簸都讓鉛盒內部的碎裂聲更加清晰!他強迫自己忽略那催命的魔音,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下一個微弱的白色鹽斑!

“跟上!踩實了再動!”杜衡對著護衛(wèi)嘶吼!

護衛(wèi)咬緊牙關,策馬緊隨其后,也沖入了流沙帶!他的馬匹更加驚恐,掙扎得更加劇烈!

身后,追兵已至河岸邊緣!騎兵們勒住戰(zhàn)馬,驚疑不定地看著那兩個瘋子策馬沖進死亡流沙帶,看著沙面上那些斷斷續(xù)續(xù)、隨時會被吞噬的白色標記。侍衛(wèi)長雖被鷂子重創(chuàng)(生死不明),但副手接替了指揮,他臉上帶著殘忍的獰笑,舉起彎刀:“放箭!射死他們!”

“咻!咻!咻!”

密集的羽箭帶著凄厲的破空聲,如同死亡的飛蝗,射向流沙帶中艱難跋涉的杜衡和護衛(wèi)!

“噗嗤!”一支利箭狠狠射中了護衛(wèi)坐騎的臀部!馬匹劇痛,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嘶,猛地人立而起,瘋狂地掙扎!護衛(wèi)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力量甩離馬背!

“啊——!”護衛(wèi)只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整個人便如同石頭般栽入流沙之中!滾燙的金色沙粒瞬間裹住了他的身體,強大的吸力將他向下拖拽!他驚恐地揮舞著手臂,身體迅速下沉,轉眼間便被流沙吞噬了大半!他絕望地看向前方杜衡的背影,眼中充滿了不甘和最后的乞求。

杜衡聽到了身后的慘呼和落水般的悶響,但他不敢回頭!不能回頭!回頭就是死!他死死咬著嘴唇,鮮血順著嘴角流下,混合著臉上的汗水和沙塵。他眼中只有前方那下一個、再下一個微弱的白色鹽斑!每一次策馬踏在標記上,都感覺腳下的沙地傳來不祥的蠕動,仿佛隨時會塌陷!懷中的鉛盒在劇烈的顛簸中發(fā)出最后的哀鳴,“嘎吱!咔嚓!”聲不絕于耳,仿佛內部的粉粒正在徹底板結、硬化、碎裂成齏粉!

死亡的箭矢不斷從頭頂、身側呼嘯而過,釘入流沙,濺起細小的沙柱。前方的沙丘上,烽燧的騎兵也沖到了流沙帶邊緣,彎弓搭箭,加入了這場死亡的圍獵!

杜衡如同狂風巨浪中一片小小的孤舟,在金色的死亡之海上,沿著那條由粗糙鹽板倉促鋪就、脆弱得隨時會斷裂的“生命線”,亡命奔逃!鉛盒內部那連綿不斷的碎裂聲,如同為他敲響的喪鐘,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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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流沙如同粘稠的、滾燙的熔金,死死纏繞著驛馬的小腿。每一次奮力的拔蹄,都伴隨著令人心悸的下陷和更強大的吸力。死亡的箭矢帶著刺耳的尖嘯,不斷從頭頂、身側掠過,釘入沙中,濺起滾燙的沙礫。護衛(wèi)落馬時那聲短促的、被流沙吞噬的絕望嘶喊,如同冰冷的錐子,狠狠刺入杜衡的耳膜。但他不能停!不能回頭!回頭就是萬劫不復!

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沙面上那一個個微弱、斷斷續(xù)續(xù)、如同風中殘燭般的白色鹽斑。那是康諾延用生命最后擲出的鹽板,是他唯一的生路!每一次策馬踏向標記,腳下的沙地都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動感,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塌陷,將他連同懷中的魔盒一同拖入無底深淵。驛馬驚恐的嘶鳴混合著粗重的喘息,口鼻噴出的白沫濺在滾燙的沙地上,瞬間被烤干。

懷中的鉛盒,在這地獄般的顛簸中,內部的碎裂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峰!密集的“嘎吱!咔嚓!”聲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骨骼在瘋狂斷裂、碾磨!每一次聲響都像重錘砸在杜衡的心臟上!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冰冷的鉛壁在內部巨大壓力和摩擦力的作用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蜂蠟密封層?恐怕早已化為齏粉!佛頭青…正在被徹底摧毀!

“沙蜥!前面有沙蜥洞!繞開!繞開左邊!”杜衡用盡力氣嘶吼,提醒著僅存的護衛(wèi),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他看到前方一塊鹽斑附近的沙面,呈現(xiàn)出一種不自然的、細微的漩渦狀流動——那是流沙陷阱最致命的偽裝!

護衛(wèi)聞聲,拼命勒緊韁繩,試圖控制驚恐的馬匹轉向。然而,就在這稍稍偏離標記的瞬間!

“噗嗤!”一聲悶響!

護衛(wèi)騎乘的驛馬前蹄猛地踏空,陷入一個隱藏在鹽斑邊緣的流沙漩渦!馬匹發(fā)出凄厲到極致的悲鳴,龐大的身軀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抓住,以驚人的速度向下沉陷!

“不——!”護衛(wèi)發(fā)出絕望的嘶吼,拼命踢打馬腹,想要掙脫!但一切都是徒勞!流沙瞬間沒過了馬腹、馬背…護衛(wèi)的身體也隨之被拖入那金色的死亡沼澤!他最后看向杜衡的眼神,充滿了無盡的不甘和對塵世的眷戀,隨即被翻滾的沙浪徹底吞沒!

又一個!又一個為了這該死的盒子葬身沙海!

巨大的悲慟和冰冷的絕望如同冰水混合著巖漿,瞬間淹沒了杜衡!鷂子、康諾延、護衛(wèi)…所有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他!和他懷中這個不斷發(fā)出死亡哀鳴的魔盒!所有的犧牲,換來的只是他抱著這即將毀滅的盒子,在這死亡之海上多掙扎片刻!

“啊——?。?!”杜衡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如同孤狼絕境般的悲嚎!這嚎叫撕心裂肺,充滿了無盡的痛苦、憤怒和徹底的絕望!他猛地抽出腰間的短刀(那護衛(wèi)留下的),狠狠刺向自己坐騎的臀股!

“唏律律——!”驛馬劇痛,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嘶!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流沙的恐懼,它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四蹄瘋狂地蹬踏著滾燙的流沙,竟然硬生生從那恐怖的吸力中掙脫出來,朝著前方最后一塊可見的鹽斑標記亡命沖去!速度之快,幾乎將杜衡甩下馬背!他只能死死抱住馬頸,雙腿如同鐵箍般夾緊馬腹,右手則用盡最后的力量,如同焊死般箍住懷中那不斷震顫、哀鳴的鉛盒!

前方的白色鹽斑越來越稀疏,最終徹底消失!金色的流沙帶如同無邊無際的海洋,吞噬了所有的標記,也吞噬了所有的希望!身后的追兵似乎也忌憚流沙的恐怖,停在了岸邊,彎弓搭箭,如同獵人欣賞著獵物在陷阱中最后的掙扎,等待著給他致命一擊。

完了。徹底完了。杜衡看著前方再無標記的、緩緩流淌的死亡之海,又低頭看向懷中那如同瀕死心臟般瘋狂“嘎吱咔嚓”作響的鉛盒,一股巨大的、足以壓垮一切的疲憊感如同流沙般將他徹底淹沒。所有的力氣都在瞬間被抽空。他不想再跑了。跑不動了。也…沒必要了。

他緩緩松開了緊勒馬韁的手,身體隨著驛馬最后絕望的奔跑而無力地顛簸。懷中的鉛盒,那連綿不絕、如同地獄磨盤般的碎裂聲,也在這極致的絕望和放棄中,似乎…漸漸微弱了下去?不,不是微弱,是變得更加沉悶、更加艱澀,仿佛內部的粉粒在巨大的壓力下終于徹底板結、硬化,連摩擦的聲音都變得艱難。

就在這時!

“叮鈴…叮鈴鈴…”

一陣悠揚而富有節(jié)奏的駝鈴聲,如同天籟般,穿透了風沙的嗚咽和死亡的喧囂,從流沙帶的對岸隱隱傳來!

杜衡如同被閃電擊中,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只見在流沙帶遙遠的對岸,在晨光勾勒出的地平線上,一支規(guī)模不小的商隊正緩緩行來!約莫二三十頭健壯的雙峰駱駝,馱著堆積如山的貨物,銅鈴隨著步伐叮當作響!商隊護衛(wèi)騎著馬,深目高鼻,典型的粟特人相貌!為首一人騎著一匹神駿的棗紅大宛馬,身披昂貴的錦袍,頭戴金絲小帽,留著精心修剪的山羊胡須…那身形,那氣度…竟與康諾延有著驚人的相似!

是粟特商隊!是援兵?!

希望如同回光返照的火焰,瞬間點燃了杜衡瀕死的心臟!他猛地重新抓緊韁繩,用盡全身力氣驅策著同樣瀕死的驛馬,朝著駝鈴聲的方向,朝著對岸那模糊的希望剪影,發(fā)出最后的、聲嘶力竭的呼喊:“救命——!救——命——!”

聲音在空曠的死亡之海上回蕩,顯得無比微弱而絕望。

對岸的商隊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呼救驚動,行進的速度明顯加快!駝鈴聲變得更加急促!為首那位酷似康諾延的粟特商人勒馬駐足,手搭涼棚,朝著流沙帶中那個渺小的、掙扎的身影望來。

“堅持??!我們來了!”一個洪亮而帶著異域口音的聲音,隱隱穿透風沙傳來!

生的希望,如同狂風中的燭火,在死亡的深淵之上,微弱而倔強地搖曳著!杜衡死死盯著對岸那越來越清晰的商隊輪廓,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沖過去!把盒子…送過去!

他再次狠狠夾緊馬腹,驅策著驛馬做最后的沖刺!驛馬口吐白沫,四蹄如同灌鉛,每一步都踏在生死的邊緣。懷中的鉛盒,那艱澀的碎裂聲似乎徹底停止了?不,不是停止,是變成了一種極其微弱、極其沉悶的、如同砂礫在鐵罐底部緩慢滑動的“沙…沙…”聲。仿佛內部的毀滅已經(jīng)完成,只剩下最后的余燼在無聲地宣告著終結。

距離對岸的硬地越來越近!已經(jīng)能看到粟特商人臉上那焦急的神情和商隊護衛(wèi)們策馬沖向流沙邊緣的身影!生的彼岸,觸手可及!

然而,就在驛馬的前蹄即將踏上堅實土地的瞬間!

驛馬發(fā)出一聲力竭的悲鳴,前腿一軟,龐大的身軀帶著巨大的慣性,朝著堅硬的地面轟然栽倒!

“轟!”

塵土飛揚!

杜衡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傳來,整個人如同斷線的風箏般被狠狠甩飛出去!懷中的鉛盒再也無法抱住,脫手飛出!

世界在眼前天旋地轉!他重重地摔在滾燙的礫石地上,巨大的沖擊力讓他眼前一黑,左臂的傷口再次崩裂,鮮血瞬間染紅了身下的沙石!劇痛如同潮水般淹沒了他所有的意識。

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最后模糊的視線里,看到的是:

那個沉重的、裹著染血氈毯的鉛盒包裹,在空中劃過一道短促的弧線,然后“砰”的一聲悶響,重重砸落在離他不遠的、堅硬的戈壁灘上!翻滾了幾下,停住了。

盒身似乎…完好無損?那三層牛皮護套依舊包裹著它。

但盒子里…

那持續(xù)了一路、如同跗骨之蛆的“沙沙…嘎吱…咔嚓…”聲,

徹底消失了。

死一般的寂靜。

緊接著,一片雜亂的腳步聲和帶著濃重粟特口音的驚呼聲將他徹底淹沒。

“快!救人!”

“看看那個盒子!”

“天啊,他流了好多血…”

杜衡的意識如同沉入漆黑冰冷的海底,最后一點光亮也熄滅了。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那令人窒息的、鉛盒內部死寂的沉默,將他徹底吞噬。


更新時間:2025-07-14 19:2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