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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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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巍峨的城垣、西市污濁的喧囂、鬼市陰冷的窺視,連同那如影隨形的致命殺機(jī),都被急促的馬蹄聲遠(yuǎn)遠(yuǎn)拋在了身后。然而,那份沉甸甸的、如同凍結(jié)在骨髓深處的恐懼與重壓,卻如同烙印,緊緊跟隨著杜衡西行的每一步。懷中的鉛盒,冰冷堅硬,緊貼著他的肋骨,每一次顛簸都帶來清晰的觸感,時刻提醒著他背負(fù)的并非簡單的貨物,而是懸系著全家老小性命的催命符。兩匹神駿的焉耇馬——“赤焰”如火,“踏雪”似霜——蹄鐵敲擊著官道堅實(shí)的黃土,揚(yáng)起一路煙塵。但這份“亡命西行”的旅程,并非踽踽獨(dú)行。

在杜衡身后數(shù)丈,如同兩道沉默的、融入背景的陰影,跟隨著老七交付的“刀”與“眼”。

阿大,那魁梧得如同移動堡壘般的巨漢,騎著一匹同樣高大卻毛色駁雜的馱馬,與身下坐騎的平庸形成刺眼反差。他穿著不合身的、油膩發(fā)亮仿佛從未清洗過的舊皮甲,裸露的胳膊粗壯如古樹虬枝,上面爬滿了縱橫交錯、深淺不一的疤痕,如同記錄著無數(shù)場血腥搏殺的殘酷地圖。一張方正如同刀劈斧鑿的國字臉,沒有任何表情,肌肉如同鐵鑄般凝固。深陷的眼窩里,嵌著一雙瞳孔。那雙眼睛,是杜衡此生見過最空洞、最漠然的所在——沒有憤怒,沒有喜悅,沒有恐懼,甚至沒有對生命的丁點(diǎn)眷戀,只有一種看慣了尸山血海、對萬事萬物都漠不關(guān)心的、野獸般的幽光。那柄厚重的、刃口帶著無法洗凈的暗紅色污漬的砍刀,隨意地掛在他馬鞍旁,刀柄被磨得光滑锃亮,仿佛是他肢體的延伸。他整個人就是一座沉默的、散發(fā)著濃烈血腥氣的、移動的墓碑。馬蹄聲在他身下顯得格外沉悶,仿佛每一步都踏在累累白骨之上。

另一側(cè),是鷂子。他騎著一匹精瘦但骨架勻稱的河西騸馬,身形在馬鞍上顯得異常輕捷,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走。洗得發(fā)白、邊緣磨損的靛藍(lán)色舊襖外,松松垮垮地罩著一件同樣破舊、毛色黯淡的羊皮坎肩,抵御著日漸凜冽的河西秋風(fēng)。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臉——大半張臉被一張臟污得幾乎看不出原色、似乎是用某種廉價獸皮(也許是兔皮?)粗劣縫制的面罩遮擋著,只露出一雙眼睛。這雙眼睛,與阿大的死寂空洞截然不同。它們?nèi)缤P旋在雪山之巔、俯瞰蒼茫大地的獵隼之瞳,銳利、警惕、閃爍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對周遭環(huán)境毫厘變化的洞察力。目光掃過官道旁枯黃的野草、遠(yuǎn)處山巒輪廓的細(xì)微起伏、天空中流云的聚散變幻,乃至官道上偶爾交錯而過的商隊旅人腰間鼓起的褡褳,都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陰郁和戒備。他背上斜挎著一柄造型古樸、帶著奇異弧度的獵刀,刀鞘是陳舊的鹿皮所制,還有一個鼓鼓囊囊、不知裝著何物的皮囊。山野的孤寂與危險氣息,如同無形的霧氣,繚繞在他周身。

杜衡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這兩道目光帶來的無形壓力——一道是冰冷的、帶著血腥銹蝕感的刀鋒,仿佛隨時能將他剖開;另一道是銳利的、帶著陰冷審視的針尖,仿佛能刺穿他所有的偽裝和秘密。沒有一句交流,沒有一絲信任的暖意,只有一紙用“追風(fēng)”馬換來的、冰冷而脆弱的契約,維系著這詭異而危險的同行。他緊握著“赤焰”的韁繩,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脊背挺得筆直卻僵硬異常,每一次馬匹的顛簸都讓懷中的鉛盒與胸腔摩擦,帶來一絲微弱的痛楚,也帶來一絲虛幻的、聊勝于無的安全感。西行的官道在腳下延伸,仿佛沒有盡頭,直通天邊那片灰黃的、預(yù)示著戈壁與沙漠的蒼茫。

日夜兼程,風(fēng)餐露宿??柿耍湟慌鯗啙岬南?;餓了,啃一口硬如磚石的胡餅;困了,就在路邊廢棄的土屋或避風(fēng)的崖壁下,裹緊單薄的衣物,枕著冰冷的鉛盒,在疲憊與驚懼的夾縫中勉強(qiáng)入睡。沿途所經(jīng)驛站,規(guī)模大小不一,官吏嘴臉各異。杜衡憑借著那身雖破舊卻依舊昭示著官方身份的九品青綠官袍,以及懷中那道字字誅心的催命敕令(文書勘合殘缺不全,印信模糊,勉強(qiáng)能唬住一些膽小怕事的底層驛吏),總算還能獲得最低限度的食宿和馬料補(bǔ)給。然而,官吏們那毫不掩飾的輕慢眼神、敷衍的應(yīng)答、以及遞過來的發(fā)霉粟米飯和帶著沙礫的渾濁湯水,如同無形的鞭子,一次次抽打著杜衡殘存的自尊。鉛盒,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和物理寄托。夜間,必定枕于頭下,雙臂環(huán)抱;白日,必定緊縛腰間,雙手護(hù)持,唯恐一絲閃失。

數(shù)日奔波,人困馬乏。當(dāng)風(fēng)塵仆仆的一行人終于望見河西走廊上那座扼守咽喉的重鎮(zhèn)——涼州時,連杜衡胯下的“赤焰”也忍不住發(fā)出一聲疲憊的響鼻。

涼州城垣,在秋日蒼茫的天幕下拔地而起,高大而冷峻。黃土夯筑的城墻歷經(jīng)風(fēng)沙侵蝕,表面斑駁,如同老人飽經(jīng)滄桑的臉。城頭烽燧林立,如同警惕的哨兵,黑黢黢的垛口沉默地注視著東來西往的旅人??諝庵袕浡吶赜械?、混合著塵土、駱駝糞便、鐵器銹蝕和軍營汗臭的粗糲氣息,一種肅殺而沉重的氛圍無聲地籠罩著這座雄關(guān)。

杜衡的心并未因抵達(dá)重鎮(zhèn)而放松,反而更加繃緊。他牽著同樣顯露疲態(tài)的“赤焰”和“踏雪”,踏入了專供官吏使用的驛站大門。甫一進(jìn)入,麻煩便如跗骨之蛆般纏了上來。

負(fù)責(zé)驛馬調(diào)撥的小校,是個約莫三十五六歲的漢子,身材粗壯,滿臉橫肉被邊塞的風(fēng)沙刻出道道深痕,一雙三角眼滴溜溜亂轉(zhuǎn),透著市儈的精明與油滑。他穿著半舊的皮甲,腰間挎著一柄保養(yǎng)得還算不錯的橫刀??吹蕉藕庖恍羞M(jìn)來,他并未起身,只是懶洋洋地抬起眼皮,目光如同刷子般在杜衡那身洗得發(fā)白、沾滿塵土的九品青綠官袍上掃過,又掠過他身后那兩個氣息迥異、一看便非善類的隨從(阿大那沉默的壓迫感和鷂子那陰冷的警覺),最后貪婪地落在兩匹雖然疲憊卻依舊難掩神駿之姿的焉耆馬上。一絲毫不掩飾的貪婪與算計,浮現(xiàn)在他那張粗糙的臉上。

“換馬?”小校的聲音拖得老長,帶著濃重的河西腔調(diào),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敲打著面前油膩的木質(zhì)登記簿,發(fā)出篤篤的輕響,仿佛在彈奏一首勒索的前奏曲,“這位……大人?看著面生啊??捎斜靠焙??驛券?按規(guī)矩,驛站驛馬,可不是想換就能換的?!彼桃鈴?qiáng)調(diào)了“規(guī)矩”二字。

杜衡強(qiáng)自壓下心中的煩躁與不安,從懷中掏出那道被他反復(fù)摩挲、邊緣已經(jīng)起毛、印信模糊不清的文書,盡量讓聲音顯得鎮(zhèn)定有力:“本官奉朝廷敕令,急赴西域公干!十萬火急!時間緊迫!請速速更換兩匹健壯驛馬!”他刻意將“朝廷敕令”四個字咬得極重,試圖以官威壓人。

小校慢悠悠地接過文書,兩根粗短的手指捏著,湊到眼前,裝模作樣地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嘴角一撇,發(fā)出一聲充滿譏誚的嗤笑:“喲呵!九品監(jiān)事?將作監(jiān)的?嘖嘖嘖……”他咂著嘴,抖了抖那紙文書,仿佛上面沾了什么不潔之物,“大人,您這文書……不合規(guī)矩??!驛站驛馬,按大唐律令,需兵部勘合大印、驛丞簽押,缺一不可!您這……”他用手指戳著文書上模糊的印信,“這玩意兒,糊得親娘都認(rèn)不出來了吧?還有這簽押,人呢?讓小的很難辦吶!這要是上面查下來……”

“事急從權(quán)!軍國大事,豈容爾等推諉拖延!”杜衡提高了聲調(diào),厲聲呵斥,試圖以氣勢壓倒對方,“延誤了朝廷大事,誅你九族都擔(dān)待不起!”他搬出了最重的威脅。

“哎呦喂!大人,您這話可折煞小的了!”小校臉上的假笑瞬間收斂,三角眼中閃過一絲兇狠,手“啪”地一聲按在了腰間的橫刀刀柄上,身體也微微前傾,一股屬于邊軍老油子的蠻橫氣息撲面而來,“小的就是個看馬廄的,按章辦事!這年頭,驛馬金貴得很!損耗也大!您看看您這兩匹焉耆馬,”他指著“赤焰”和“踏雪”,語氣帶著夸張的惋惜,“是好馬不假!可您瞅瞅這跑的!蹄鐵都快磨禿嚕了,鬃毛也亂了,身上還帶著傷(他指著馬匹長途奔波的疲憊痕跡),這精氣神兒……嘖嘖,換兩匹咱們驛站里膘肥體壯、龍精虎猛的驛馬,這中間的損耗差價……”他不再掩飾,右手拇指和食指熟練地捻動著,發(fā)出清晰的“嚓嚓”聲,意思赤裸裸——拿錢來!

杜衡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屈辱、憤怒、絕望交織在一起,讓他渾身都在微微顫抖!錢!又是錢!他早已身無分文!典當(dāng)祖?zhèn)饔衽鍝Q來的三百貫金鋌,為了購買這兩匹焉耆馬和應(yīng)付路上零星開銷,早已耗盡!押給老七的“追風(fēng)”更是肉包子打狗!此刻,他囊空如洗,連一個銅板都掏不出來!

“本官身負(fù)皇命,兩袖清風(fēng)!豈容爾等如此刁難勒索!速速換馬!否則……”杜衡臉色鐵青,聲音因極度的憤怒而嘶啞,已是色厲內(nèi)荏到了極點(diǎn)。

“否則怎樣?”小校臉上的兇悍之色更濃,三角眼瞇成了一條縫,按著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大人!您可看清楚了!這里是涼州!是邊關(guān)!不是您長安城里講規(guī)矩的地方!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沒錢?那就拿東西抵!”他貪婪的目光再次如同黏膩的舌頭,舔過“赤焰”和“踏雪”那線條優(yōu)美的身軀和強(qiáng)健的四肢,“我看您這兩匹馬就不錯!膘肥體壯,骨架勻稱,是上好的戰(zhàn)駒胚子!折抵了驛馬的損耗,您再補(bǔ)點(diǎn)……意思意思,這事兒,小的就給您擔(dān)待了!如何?”他臉上重新堆起那令人作嘔的油滑笑容。

“你……!”杜衡氣得幾乎要吐血,手指顫抖地指著對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巨大的無力感和被羞辱的憤怒,如同冰冷的鐵箍,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

就在這劍拔弩張、空氣仿佛凝固的瞬間!

“鏘——啷?。?!”

一聲刺耳至極、如同金鐵被巨力強(qiáng)行撕裂摩擦的爆鳴,驟然炸響!這聲音充滿了狂暴的戾氣,瞬間壓過了驛站內(nèi)所有的嘈雜!

一直如同石雕般沉默、仿佛與身下馱馬融為一體的阿大,動了!

沒人看清他是如何下馬的!只覺眼前一花,他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已穩(wěn)穩(wěn)地矗立在驛站院中的泥土地上!那柄沉重的、刃口帶著暗紅色污漬的砍刀,赫然已從陳舊的牛皮刀鞘中拔出大半!冰冷的刀鋒在涼州城午后略顯慘淡的陽光下,折射出一道令人心悸的、匹練般的寒光!刀身厚重,刃口雖有些許細(xì)微的卷刃和崩口,卻更添幾分原始的兇悍!刀尖斜斜指向地面,微微顫動,仿佛一頭被喚醒的嗜血兇獸,發(fā)出無聲的咆哮!

阿大深陷的眼窩里,那如同凍土般漠然的目光,此刻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死死地、毫無感情地鎖定了那個小校的脖子!那目光中沒有任何憤怒或殺意,只有一種純粹的、如同屠夫打量待宰牲畜般的漠然!仿佛在他眼中,那小校的脖子,不過是一截等待被斬斷的枯木!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濃烈血腥氣、鐵銹味和死亡氣息的恐怖煞氣,如同實(shí)質(zhì)的寒潮,瞬間以阿大為中心,洶涌澎湃地彌漫開來!籠罩了整個驛站小院!連院中幾匹不安分的驛馬,都瞬間停止了嘶鳴,驚恐地打著響鼻,向后縮去!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淡淡的、如同屠宰場般的腥甜氣息!

那小校臉上的油滑和兇狠,如同被冰水澆透的火焰,瞬間僵死凝固!他按在刀柄上的手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燙到,猛地縮回!臉色在剎那間褪盡血色,變得如同死灰!額頭上、鬢角處,豆大的冷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滲出、滾落!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他的脖頸,扼住了他的呼吸!眼前這個沉默的巨漢,根本不在乎什么規(guī)矩,不在乎什么官職!他是真的敢!敢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在這官家驛站之中,像砍瓜切菜一樣,一刀剁下他的腦袋!

鷂子依舊騎在馬上,身形紋絲不動,仿佛院中的驚變與他無關(guān)。但那雙隱藏在臟污皮面罩下的鷹隼之眼,卻微微瞇起,銳利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的鋼針,飛快地掃過驛站內(nèi)聞聲從各個角落探出頭來、臉色驚疑不定的其他驛卒,掃過墻角陰影里幾個抱著膀子、眼神閃爍、明顯是邊軍閑漢的看客。他那只一直看似隨意搭在腿上的右手,此刻已無聲無息地滑到了背后,輕輕握住了那柄古樸獵刀的刀柄,指關(guān)節(jié)微微泛白。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風(fēng)吹過驛站旗桿上那面破舊唐旗的獵獵聲響,以及那小校牙齒因恐懼而咯咯打顫的細(xì)微聲音。

杜衡也被阿大這突如其來的、如同火山爆發(fā)般的舉動驚得心頭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但下一刻,一股絕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決絕感猛地涌上心頭!他強(qiáng)壓下翻騰的恐懼和身體的顫抖,深吸一口氣,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挺直了因連日奔波而微駝的脊背!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寒鐵,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逼出來的狠厲與不容置疑:

“現(xiàn)在!立刻!換馬!”

那小校如同被鞭子狠狠抽中,身體劇烈地一顫!他再也不敢看阿大那雙漠然得如同深淵的眼睛,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聲音干澀、嘶啞、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換……換!快!快給……給這位大人……挑兩匹……最好的驛馬!要……要腿腳最利索的!”他幾乎是歇斯底里地朝著旁邊幾個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的驛卒吼叫著下令。

很快,兩匹還算健壯、毛色尚可的河西驛馬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牽了過來。棗紅色的那匹略顯瘦高,栗色的則敦實(shí)一些。雖然體型比焉耇馬小了一圈,肌肉線條也不夠賁張,眼神缺乏那種桀驁的神采,顯得有些溫順甚至呆滯,但四肢修長,蹄子寬厚,看得出是驛站里腳力不錯、耐力尚可的牲口。與神駿的“赤焰”、“踏雪”相比,如同家犬之于獵豹。

杜衡不敢再耽擱分毫,強(qiáng)忍著屈辱,迅速在對方遞過來的登記簿上草草簽下名字(文書勘合依舊模糊不清)。他將疲憊不堪但依舊神駿的“赤焰”和“踏雪”暫時寄養(yǎng)在驛站馬廄(用身上僅存的最后幾枚被汗水浸濕的銅錢支付了少許馬料費(fèi)用),換乘上這兩匹驛馬。馬鞍老舊,帶著前任主人的汗味和磨損痕跡,坐上去遠(yuǎn)不如焉耇馬舒適穩(wěn)當(dāng)。阿大和鷂子也各自換上了驛站提供的、同樣普通甚至略顯老邁的馱馬。

離開涼州驛站那扇沉重木門時,杜衡清晰地感覺到,一道如同毒蛇般怨毒、陰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釘在他們的背上,久久不散。正是那個臉色慘白、冷汗未干的小?!跣N?。那目光中,除了劫后余生的恐懼,更翻滾著被當(dāng)眾羞辱、權(quán)威掃地后燃起的、幾乎要焚毀理智的熊熊怒火與刻骨恨意。

當(dāng)夜,一行人并未在涼州城內(nèi)停留(城內(nèi)館驛費(fèi)用高昂且盤查更嚴(yán),更易被王校尉尋隙報復(fù)),而是選擇了城外十里處、臨近騰格里沙漠邊緣的一處官辦驛所落腳。此處名為“沙泉驛”,名雖帶泉,實(shí)則水源苦澀稀少,僅靠一口深井維系,井水渾濁帶咸。驛所由幾間低矮破舊的土坯房圍成一個不足十丈見方的小院,墻體斑駁龜裂,如同老人皸裂的皮膚,多處裂縫能塞進(jìn)手指,房頂?shù)拿┎菹∠±?,在漸起的、帶著沙漠寒意的秋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條件極差,四面透風(fēng),僅能勉強(qiáng)遮身擋露,隔絕不了多少寒意和風(fēng)沙。

杜衡將疲憊至極的驛馬拴在院內(nèi)唯一一棵半枯的歪脖子老榆樹下,小心翼翼地抱著包裹鉛盒的氈毯(外層牛皮護(hù)套在鬼市遇襲時已有破損,不敢再露),走進(jìn)一間相對還算完好的土屋。土炕冰冷堅硬,鋪著薄薄一層發(fā)霉的麥草,散發(fā)著塵土和腐爛植物混合的刺鼻氣味。他將氈毯放在土炕最靠里、相對干燥的角落,又費(fèi)力地搬來幾塊冰冷的土磚,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壓住氈毯的四角,仿佛在鎮(zhèn)壓一個隨時可能破封而出的惡魔。做完這一切,他才疲憊得幾乎癱軟下來,骨頭縫里都透著深入骨髓的酸痛,眼皮沉重如山,但神經(jīng)卻如同繃緊的弓弦,絲毫不敢放松。懷中那枚祆教“圣火之眼”徽記,緊貼著皮肉,傳來一絲微弱的、幾不可察的溫?zé)?,如同黑暗中唯一一點(diǎn)渺茫的螢火。

午夜時分,萬籟俱寂。白日里官道上的喧囂徹底消失,只有遠(yuǎn)處沙漠深處傳來嗚嗚的風(fēng)聲,如同孤魂野鬼的嗚咽,時斷時續(xù),更添幾分荒涼死寂。清冷的月光透過破損的窗紙,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投下斑駁扭曲的光影。

突然!

“嗚——嗷——!?。 ?/p>

窗外原本嗚咽的風(fēng)聲驟然變得凄厲狂暴!如同沉睡的沙海巨獸被驚醒,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緊接著,是無數(shù)沙礫如同密集的冰雹、又似傾盆的鋼珠暴雨,瘋狂擊打窗欞和土墻的噼啪聲!那聲音密集得令人頭皮發(fā)麻!整個土屋都在劇烈地顫抖、呻吟!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場灰色的雪!地面都在微微震動!

“沙暴!”鷂子低沉而警覺的聲音在黑暗的角落驟然響起,帶著一種山野獵人對自然偉力的本能敬畏和高度警覺,瞬間刺破了壓抑的死寂!

杜衡猛地從半睡半醒的驚悸中彈坐起來!心臟如同被重錘狠狠擊中,隨即狂跳如失控的鼓槌!窗外已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狂風(fēng)卷起的沙塵遮天蔽月,仿佛將整個天地都吞噬進(jìn)了混沌的沙之煉獄!巨大的風(fēng)壓如同無形的巨掌,狠狠擠壓著搖搖欲墜的土屋,門窗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崩解的呻吟!細(xì)密的、帶著沙漠粗糲質(zhì)感的沙粒如同活物般,從門窗的每一條縫隙、墻體的每一道裂痕中瘋狂涌入!瞬間彌漫了整個狹小、低矮的空間!空氣變得灼熱而渾濁,充斥著濃烈的土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沙粒摩擦喉嚨的刺痛感,眼睛根本無法睜開,淚水混合著沙塵瞬間糊滿眼眶!

“馬!”阿大低沉如悶雷的吼聲在風(fēng)沙的咆哮中炸響!他那魁梧的身影已如同炮彈般撞開那扇在狂風(fēng)中劇烈顫抖、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頂著足以將人掀翻卷走的狂暴風(fēng)沙,悍然沖入了外面那一片混沌的黑暗地獄!門板被撞得歪斜,狂風(fēng)裹挾著沙浪瞬間灌入屋內(nèi)!

杜衡大驚失色!馬匹!輜重!還有那最最重要的鉛盒!都在外面那個簡陋得如同玩具的茅草頂馬廄里!他顧不上去想鉛盒那號稱“絕對氣密”的蜂蠟樹脂密封是否能抵擋這無孔不入、狂暴肆虐的沙塵(理論上應(yīng)無虞,但劇烈的震動呢??。瑤缀跏菓{著本能,一把抓起包裹鉛盒的氈毯,緊緊抱在懷里,如同抱著自己跳動的心臟和全家人的性命,緊跟著阿大的腳步,將頭臉埋在臂彎里,一頭扎入了狂暴的風(fēng)沙之中!

外面,已是名副其實(shí)的末日景象!

狂風(fēng)在怒吼!在咆哮!在瘋狂地撕扯著一切!卷起漫天黃沙,形成一道道接天連地、翻滾奔騰、如同巨大黃色惡魔觸手般的沙墻!視線所及,一片昏黃混沌,能見度瞬間降至不足一丈!狂暴的氣流裹挾著無數(shù)沙礫,如同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地、無差別地刺向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膚!臉頰、脖頸、手背瞬間火辣辣一片,如同被無數(shù)細(xì)小的鞭子抽打!眼睛根本無法睜開,只能死死瞇著一條縫,淚水混合著沙塵瞬間糊滿眼眶!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滾燙的、帶著鐵銹味的沙塵,灼燒著氣管和肺部,引發(fā)劇烈的咳嗽!簡陋的驛所小院,如同怒??駶械囊蝗~扁舟,在狂暴的沙之怒濤中劇烈搖擺,隨時可能被徹底吞噬、掩埋!

那用幾根歪歪扭扭的原木和稀疏茅草搭建的簡易馬廄,在狂風(fēng)中發(fā)出可怕的、令人牙酸的呻吟!茅草頂被大片大片地掀飛,卷入無邊的沙幕,瞬間消失無蹤!支撐的木柱在狂風(fēng)的撕扯下劇烈搖晃,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嘎吱聲,裂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

阿大那魁梧的身影,在狂沙中如同風(fēng)暴中屹立的礁石!他正張開如同巨熊般的雙臂,用近乎蠻荒的巨力,死死摟住幾匹驚恐嘶鳴、掙扎欲逃的驛馬和馱馬的脖頸,試圖將它們強(qiáng)行攏在一起,固定在相對背風(fēng)的、驛所主屋的土墻角落!風(fēng)聲太大,聽不清他的吼聲,只能看到他虬結(jié)的肌肉在緊繃的皮甲下賁張如鐵,脖頸和額頭上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雙腳深深陷入地面的沙土中,與狂暴的自然偉力角力!

鷂子的身影則在狂沙中如同鬼魅般穿梭閃動!他動作迅捷得不可思議,仿佛不受狂風(fēng)影響,頂著能將人卷走的沙暴,匍匐著,用地上散落的石塊、斷裂的木樁和能找到的一切重物,拼命地去加固馬廄那幾根搖搖欲墜、如同醉漢般搖擺的支撐柱!他的皮面罩此刻發(fā)揮了作用,至少護(hù)住了口鼻,但露出的額角和手背也被密集的沙礫打得通紅,甚至滲出血絲!

杜衡抱著被氈毯包裹的鉛盒,頂著足以將他掀翻的狂風(fēng),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如同逆流而上的魚,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地沖向??吭隈R廄旁邊、存放著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生命線——幾個裝著硬胡餅和肉干的干糧袋、幾個鼓脹的水囊、以及備用鞍具、皮繩和一小袋珍貴火石火絨的那輛破舊輜重車!那是他們翻越險途、維系生存的最后一點(diǎn)保障!

就在這時!

“嘎吱——嘣?。?!”

一聲震耳欲聾、如同天崩地裂般的恐怖巨響!

馬廄一側(cè)的頂棚和一根早已不堪重負(fù)、碗口粗細(xì)、帶著無數(shù)毛刺的主梁,終于承受不住狂風(fēng)與沙暴積壓的萬鈞重負(fù),轟然坍塌斷裂!那根沉重的木梁,如同一條被激怒的土龍,帶著毀滅性的力量和漫天飛舞的茅草碎屑,朝著輜重車和旁邊正奮力靠近的杜衡,當(dāng)頭狠狠砸落下來!陰影瞬間籠罩!

“小心!”鷂子尖銳而急促的厲喝聲穿透了風(fēng)沙的咆哮,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惶!

杜衡只覺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側(cè)面撞來!是鷂子!他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如同離弦之箭般撲了過來!兩人如同滾地葫蘆般,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堅硬、布滿粗糲沙礫的地面上,狼狽不堪地向旁邊翻滾出去!沉重的木梁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擦著杜衡的腳后跟,狠狠砸在輜重車上!

“哐當(dāng)!咔嚓!嘩啦——!”

木屑紛飛!輜重車那本就簡陋的車轅如同朽木般應(yīng)聲而碎!車身被砸得四分五裂!車上捆扎的備用鞍具如同玩具般被拋飛、砸爛!幾個盛放著雜糧、鹽塊和修補(bǔ)工具的粗麻袋瞬間被砸破、崩開!珍貴的、如同白玉般的鹽塊如同天女散花般散落一地,迅速被狂瀉而下的黃沙無情掩埋!幾塊用于修補(bǔ)馬具的厚實(shí)牛皮、幾卷堅韌的牛皮繩、還有那一小袋維系著生火取暖和烹飪希望的火石火絨,被狂暴的狂風(fēng)瞬間卷起,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在昏天黑地的沙幕中絕望地翻滾了幾下,便徹底消失無蹤!

損失慘重!生存的根基被瞬間摧毀!

杜衡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徹骨的鐵手狠狠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連翻滾帶來的擦傷都感覺不到了!他掙扎著想要爬起,用盡全身力氣死死護(hù)住懷里的氈毯包裹。借著驛站主屋門口那盞在狂風(fēng)中瘋狂搖曳、燈焰忽明忽滅、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的昏黃油燈透出的、微弱得如同鬼火般的光線,他驚恐地看到——包裹鉛盒的厚實(shí)羊毛氈毯,在剛才劇烈的翻滾和地面粗糲沙礫的摩擦下,被撕裂開一道長長的、觸目驚心的大口子!

而更讓他魂飛魄散、如墜冰窟的是,透過破口,他清晰地看到鉛盒外層那堅韌的、被石染典寄予厚望的秦川牛皮護(hù)套上,赫然被飛濺的、尖銳如匕首的木屑或碎石,劃開了一道寸許長、邊緣翻卷的猙獰裂口!如同一條丑陋的傷疤!里面厚實(shí)但同樣被沙塵沾染、顏色灰暗的羊毛氈暴露出來,在風(fēng)沙中無助地顫動著!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致命的打擊接踵而至!

就在他因巨大的物資損失、鉛盒受損的恐懼和心痛而下意識地、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抱緊懷中鉛盒的瞬間!

“沙……沙沙……”

一聲極其輕微、微弱得幾乎被風(fēng)沙咆哮的轟鳴掩蓋,卻又如同驚雷般炸響在他靈魂最深處、清晰無比地傳入他耳中的異響,從鉛盒內(nèi)部傳來!

那聲音……就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堅硬的砂礫,在密閉的金屬盒子內(nèi)部,被剛才劇烈的撞擊、摔倒以及此刻他絕望的緊抱所激發(fā),失去了蜀錦和桑皮紙的溫柔束縛,相互猛烈地摩擦、碰撞、滾動……發(fā)出的,令人頭皮發(fā)麻、毛骨悚然的沙沙聲!

不是錯覺!絕對不是錯覺!那聲音如此真切,如此刺耳,如同死神的指甲在刮擦著棺槨的內(nèi)壁!

杜衡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一口咬住了他的心臟,毒液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鉛盒!他的鉛盒!那嬌貴無比的佛頭青粉!在剛才劇烈的撞擊、摔倒和此刻他絕望的緊抱下,內(nèi)部的多重包裹結(jié)構(gòu)肯定受損了!密封是否出現(xiàn)了肉眼無法察覺的細(xì)微縫隙?狂暴的沙塵是否已經(jīng)侵入?最致命的是——粉末在劇烈的摩擦震動下,是否已經(jīng)開始氧化、變質(zhì)?!那“沙沙”聲,是否是粉粒在瘋狂摩擦生熱、走向毀滅深淵的前奏?!是價值萬金、承載著全家性命的藍(lán)色粉末在鉛棺中絕望哀鳴的聲音?!

“咔嚓!轟隆——!”

又一聲令人心悸的斷裂和倒塌聲!馬廄另一根支撐柱也發(fā)出了絕望的呻吟,徹底斷裂!半邊馬廄如同被抽掉了脊梁,轟然坍塌下來,激起漫天煙塵!

“馬廄要塌!拉馬出來!快!”阿大如同受傷暴熊般的咆哮在風(fēng)沙中炸響!他正用肩膀死死頂住一根即將傾倒的木柱,雙臂肌肉虬結(jié)如鋼索,死死拽住兩匹受驚驛馬的韁繩,與狂暴的風(fēng)沙、驚恐的馬匹以及倒塌的廢墟角力!沙塵撲打在他臉上,如同戴上了一張土黃色的面具,只有那雙眼睛,在混亂中依舊閃爍著野獸般的兇光!

鷂子也顧不上杜衡和散落一地的輜重殘骸,立刻如同獵豹般彈起,抹了一把臉上的沙血混合物,撲向搖搖欲墜的馬廄,與阿大合力。三人頂著足以將人掀飛的狂風(fēng),在漫天沙暴中拼盡全力,嘶吼著,掙扎著,汗水混合著沙土在臉上流淌,終于將幾匹驚恐萬狀、幾乎發(fā)狂的馬匹從即將徹底坍塌的馬廄廢墟中強(qiáng)行拖拽了出來,死死拴在驛所主屋那堵相對最厚實(shí)的土墻下。馬匹渾身是沙,驚魂未定,發(fā)出低沉的哀鳴。

沙暴肆虐了近一個時辰,才如同發(fā)泄完怒火的巨獸,漸漸平息下來??耧L(fēng)止歇,沙塵緩緩沉降。驛所內(nèi)外一片狼藉,如同被千軍萬馬踐踏過。茅草頂幾乎被掀光,土墻裂縫擴(kuò)大,院子里積了厚厚一層黃沙,掩埋了散落的鹽塊和破碎的輜重。損失了大部分寶貴的輜重和鞍具,更糟糕的是,鉛盒外皮破損,內(nèi)部那如同魔咒般的“沙沙”異響,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纏繞在杜衡心頭,帶來巨大而無休止的不安與恐懼。

眾人疲憊不堪,身上覆蓋著厚厚的沙塵,如同泥塑木雕。在勉強(qiáng)清理出的半間尚有屋頂遮蔽的破屋里,幾人默默無言地安頓下來。杜衡將鉛盒緊緊抱在懷里,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土墻,毫無睡意,全身的神經(jīng)都繃緊到了極限,警惕地傾聽著外面每一絲細(xì)微的動靜,同時,耳朵也豎著,捕捉著懷中鉛盒是否還有那可怕的異響。阿大靠著門框假寐,沉重的砍刀橫在膝上,刀鋒上還沾著些許沙粒和不知何時濺上的暗紅。鷂子則蜷縮在角落最深的陰影里,如同融入黑暗的石頭,皮面罩下的眼睛在黑暗中偶爾睜開一條縫隙,閃過一絲警惕的微光,如同潛伏的夜梟。懷中的祆教徽記,那絲微弱的溫?zé)崴坪跻蚕Я耍兊帽洹?/p>

后半夜,風(fēng)沙雖歇,但寒意如同水銀般滲入骨髓。萬籟俱寂,只有遠(yuǎn)處沙漠偶爾傳來一兩聲不知名野獸的凄厲嚎叫,更添荒涼。

突然!

蜷縮在陰影里的鷂子,如同受驚的貍貓,毫無征兆地、猛地從地上彈射而起!動作迅捷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幾乎是同一瞬間,靠著門框假寐的阿大也霍然睜開了那雙野獸般的眼睛!瞳孔在黑暗中瞬間收縮如針!

“嗖!嗖!嗖!嗖!”

數(shù)道尖銳凄厲的破空聲,如同毒蛇吐信,穿透破損的窗紙,帶著致命的寒意,狠狠釘在杜衡剛才倚靠的土墻上!“哆!哆!哆!”沉悶的入土聲接連響起!幾支黝黑無光、只有尾羽微微顫動的弩箭,赫然釘在土坯之中,離杜衡的頭顱只有寸許之遙!箭簇深深沒入,尾羽兀自高頻顫抖!

敵襲!無聲無息,狠辣致命!

不等杜衡從驚駭中反應(yīng)過來,阿大魁梧的身影已如出閘的猛虎,帶著一股腥風(fēng),轟然撞破本就搖搖欲墜的房門,沖入了院中的黑暗!沉重的砍刀在黯淡的星光下劃出一道匹練般的、攝人心魄的寒光!

“噗嗤!咔嚓!”

一聲利器入肉的悶響和清晰的骨頭碎裂聲幾乎同時響起!伴隨著一聲短促凄厲、充滿驚愕和痛苦的慘嚎!一道黑影如同破麻袋般被砍刀巨大的力量劈飛出去,重重摔在沙地上,抽搐兩下便沒了聲息!

外面黑影幢幢!借著微弱的星光,隱約可見至少有五六個人影,穿著雜亂的、便于融入夜色的深色皮襖,臉上蒙著同色的布巾,只露出一雙雙冰冷、漠然、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他們動作迅捷,配合默契,無聲地散開,如同訓(xùn)練有素的狼群!有的手持閃著寒光的彎刀,有的端著已經(jīng)上好弦的勁弩,目標(biāo)明確地封鎖了門窗和出路!他們口中發(fā)出低沉而短促的呼喝,用的是生硬的、刻意模仿的、帶著某種異族腔調(diào)的唐言:

“殺!不留活口!搶馬!奪貨!”

偽裝馬匪!行的是殺人越貨的勾當(dāng)!

鷂子如同鬼魅般滑到破窗邊,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柄三寸長、寒光閃閃的柳葉飛刀!他眼神銳利如電,手腕只是微微一抖,甚至看不清動作!

“咻!”

一道細(xì)微的銀光如同毒蛇的獠牙,在黑暗中一閃而逝!

“呃!”窗外一個正端起勁弩、瞄準(zhǔn)屋內(nèi)準(zhǔn)備發(fā)射的蒙面人,喉嚨處瞬間爆開一朵微小的血花!他身體猛地一僵,弩箭脫手掉落,雙手徒勞地捂住噴血的脖頸,發(fā)出嗬嗬的漏氣聲,軟軟地癱倒下去。

杜衡抱著鉛盒,死死蜷縮在墻角最黑暗的凹陷處,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弩箭破空的聲音都讓他身體劇烈一顫!懷中的鉛盒冰冷依舊,但此刻更像是一塊隨時會引爆的烙鐵!那該死的“沙沙”聲似乎又在腦海中回響!

院中的戰(zhàn)斗瞬間進(jìn)入白熱化!

阿大如同闖入羊群的猛虎,又似地獄歸來的魔神!他無視那些劈砍而來的彎刀(皮甲擋住了大部分傷害,只留下淺淺血痕),沉重的砍刀大開大合,帶著令人膽寒的呼嘯風(fēng)聲!每一次揮出,都伴隨著骨骼碎裂的瘆人聲響和敵人短促的慘嚎!一個試圖從側(cè)面偷襲的蒙面人,被他反手一刀,連刀帶人劈成兩半!鮮血和內(nèi)臟潑灑在冰冷的沙地上,濃烈的血腥味瞬間蓋過了沙塵的氣息!

鷂子則如同暗夜中的毒蛇,身形飄忽不定,充分利用院中雜物和陰影。他不再使用飛刀(數(shù)量有限),而是拔出了背后那柄造型古樸、帶著詭異弧度的獵刀。刀身狹長,在微弱的星光下泛著幽藍(lán)的冷光。他的攻擊陰狠、精準(zhǔn)、致命!專攻關(guān)節(jié)、咽喉、下陰等要害!動作快如鬼魅,往往在敵人刀勢未老之際,獵刀已如同毒牙般切入對方防守的空隙!一個蒙面人揮刀砍來,鷂子身形一矮,獵刀如同毒蛇般向上撩起,精準(zhǔn)地切開了對方持刀手腕的筋腱!那人慘叫著棄刀,隨即被鷂子反手一刀抹過咽喉!動作干凈利落,如同在屠宰牲畜!

戰(zhàn)斗結(jié)束得殘酷而迅速。來襲的六名“馬匪”,四人當(dāng)場斃命,死狀凄慘。剩下的兩人,一個被阿大砍斷了雙腿,倒在血泊中哀嚎;另一個則被鷂子用獵刀刺穿了大腿,釘在了地上,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阿大渾身浴血(有自己的,更多是敵人的),如同剛從血池里撈出來,他踩著厚厚的血泥,走到那個斷了雙腿、還在哀嚎的重傷者面前,沉重的砍刀刀尖滴著粘稠的血漿,指向?qū)Ψ降暮韲?。聲音冰冷如同萬載寒冰,沒有任何情緒波動:“誰派你們來的?”

那重傷者口中吐著血沫和內(nèi)臟碎片,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痛苦,卻咬著牙,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不肯吐露半個字。

阿大眼中兇光一閃,沒有任何猶豫,腳下穿著破舊皮靴的大腳猛地抬起,然后如同重錘般狠狠跺下!

“咔嚓!”清晰無比的胸骨碎裂聲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那重傷者發(fā)出一聲短促到極致的慘嚎,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頭一歪,徹底沒了聲息。鮮血從他塌陷的胸膛汩汩涌出。

阿大的目光,如同索命的閻羅,轉(zhuǎn)向那個被獵刀釘在地上、大腿血流如注的最后一個幸存者。那人的眼神早已被恐懼徹底吞噬,褲襠處濕了一片,散發(fā)出騷臭味。

“我說!我說!別殺我!別殺我!”幸存者涕淚橫流,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調(diào),“是……是涼州驛……王校尉……是他!是他讓我們來的!他說……說你們不識抬舉……有好馬……還有值錢的貨……讓我們扮……扮成馬匪……夜里動手……搶了東西和馬……殺了人……大家……大家分……”

果然是涼州驛站那個王校尉!索賄不成,竟勾結(jié)匪類,殺人越貨!杜衡的心沉入了冰冷的谷底,憤怒與寒意交織。

阿大眼中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臭蟲。他抬起腳,沾滿血泥的靴底懸在那幸存者的胸口上方,似乎想如法炮制。

“等等!”鷂子冰冷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寒意。他走到那幸存者面前,蹲下身,皮面罩下的眼睛如同兩塊萬年寒冰,沒有任何感情地注視著對方因恐懼而放大的瞳孔。他伸出帶著皮手套的手,握住那柄釘在對方大腿上的獵刀刀柄,緩緩地、如同研磨般轉(zhuǎn)動了一下。

“啊——!??!”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瞬間劃破夜空!那幸存者身體劇烈地弓起,如同離水的蝦米,眼珠幾乎要凸出眼眶!

鷂子仿佛沒聽到這慘嚎,聲音依舊冰冷平穩(wěn):“王校尉?涼州驛那個廢物?他給了你們什么?讓你們連命都不要了?”他手中的獵刀又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角度。

“?。。。⊥!O拢∥艺f!是金子!他……他給了我們每人十貫金鋌!定金!事成之后……馬匹和貨物賣了……再分一半!”幸存者疼得幾乎暈厥,語無倫次地嘶喊著。

鷂子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是更深的冰冷。他沒有再問任何問題,也沒有絲毫猶豫。

手腕猛地一翻!

“噗嗤!”

獵刀被拔出,帶起一溜血箭!緊接著,刀光在黑暗中劃出一道幽藍(lán)的弧線!

精準(zhǔn)無比!快如閃電!

冰冷的刀鋒瞬間切開了那幸存者脆弱的喉管!動作干凈利落,如同庖丁解牛!

鮮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那幸存者徒勞地捂住脖子,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漏氣聲,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痛苦和難以置信,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徹底癱軟在冰冷粘稠的血泊中,沒了聲息。

鷂子甩了甩獵刀上溫?zé)岬难?,冷漠地站起身,仿佛剛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p>

阿大走到一具穿著稍顯整齊、似乎是領(lǐng)頭者的尸體旁,用刀尖挑開其衣襟,從里面扯出一塊染血的粗麻布。他看也沒看內(nèi)容,隨手將布條扔在院中那灘尚未凝固的、暗紅色、散發(fā)著濃烈腥氣的血泊里。

杜衡顫抖著,強(qiáng)忍著胃部的翻江倒海,腳步虛浮地走出破屋。借著微弱的星光和驛站門口那盞在寒風(fēng)中搖曳的殘燈,他看清了浸在血泊中的布條上,歪歪扭扭、用鮮血寫成的兩個猙獰大字:

“止步”

警告!赤裸裸的、用六條人命寫就的、浸透鮮血的警告!這既是給杜衡看的,更是給那個幕后指使的王校尉看的——惹上不該惹的人,下場就是如此!

夜風(fēng)吹過,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沙漠深處滲出的刺骨寒意。杜衡抱著冰冷沉重的鉛盒,看著院中橫七豎八、死狀各異的尸體,看著那浸在血泊中、如同詛咒般的“止步”二字,一股比沙暴更刺骨、比死亡更深沉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四肢百骸。懷中的鉛盒,那該死的、如同魔音灌耳的沙沙聲,似乎又隱隱約約地、在他靈魂深處響了起來……


更新時間:2025-07-14 19:2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