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庫的寒氣,仿佛來自九幽黃泉,帶著陳年塵土、朽木和金屬銹蝕的混合氣味,無聲地滲透進杜衡單薄的官袍,啃噬著他的骨頭。手中那盞昏黃的羊角燈,像風中殘燭,在無邊黑暗中掙扎,只能勉強照亮腳下三步見方的、布滿灰塵的麻石地面。這里是長安將作監(jiān)百工署最深、最陰冷的顏料庫,一個被時光遺忘的角落,堆滿了價值連城卻又無人問津的“故物”。
腳步聲在死寂中回蕩,沉悶而孤獨。杜衡的目光掠過一排排蒙塵的檀木架子,那些褪色的標簽如同墓志銘:“于闐玉屑青”、“南海硨磲白”、“高麗松煙墨”……最終,他的視線定格在最深處、最角落的一個架子上。那里,一個巴掌大小、布滿灰白氧化斑點和細微凹痕的鉛盒,孤零零地立著。盒蓋上,一張朱砂寫就的簽條,墨跡已因濕氣微微洇開,如同凝固的血淚——“吐火羅佛頭青·殘。天寶六載封。”
就是它了!敕令中那“毫發(fā)無損”四個字,瞬間化作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杜衡的心尖。他喉頭滾動,強壓下翻涌的恐懼,用微微顫抖的手,極其小心地將鉛盒捧起。入手冰涼沉重,仿佛捧著一塊寒冰,又像托著整個家族的性命。
回到他那間狹窄、擁擠、充斥著各種礦物粉末與植物染料混合氣味的廨舍,杜衡反手插上門栓,后背抵著冰冷的門板,才敢大口喘息。他點亮三盞油燈,將光線聚焦在中央的榆木案幾上。凈手,焚起一小塊寧神的柏木香餅,然后才像進行某種神圣儀式般,取出一套用素白蜀錦包裹的專用工具:細密的骨刀、打磨光滑的銀針、薄如蟬翼的素白定窯瓷碟、幾塊光可鑒人、毫無雜質的昆侖羊脂白玉片。
他屏住呼吸,用骨刀小心地撬開鉛盒邊緣已然有些僵硬的密封蠟。一股極其細微、冷冽而獨特的巖石粉塵氣息幽幽散出,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雪山之巔的寒意。盒內,暗紅色的蜀錦內襯上,靜靜地躺著一小撮粉末。
那顏色,瞬間攫住了杜衡的全部心神,也讓他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慘淡。
深淵之藍,星辰之屑。
那不是任何已知的藍靛或石青能比擬的。它深邃得如同將子夜最純粹的黑與最幽遠的藍融為一體,仿佛能吞噬光線。粉末并非均勻細膩,在油燈下,能清晰地看到其中微小的、棱角分明的晶體顆粒,閃爍著玻璃般冷硬的光澤。更令人心顫的是,晶體間還夾雜著無數(shù)肉眼幾乎難辨的、細碎如塵埃的金色星點——那是伴生的黃鐵礦碎屑,如同被碾碎的星辰,在深淵般的藍色背景上,折射出神秘而尊貴的微芒。這便是傳說中的“佛頭青”,繪制佛祖頂髻、象征無上智慧與威嚴的圣品之色,價比黃金,稀世罕有。
然而,杜衡的心,卻隨著他接下來的專業(yè)檢驗,一點點沉入冰窟。這圣色的背后,是令人絕望的脆弱與嬌貴。
第一怕:潮——水汽蝕魂。
他用銀針尖極其輕柔地挑起比芝麻還小的一粒晶體,置于羊脂白玉片上。湊近燈焰,他對著那粒晶體,極其緩慢、均勻地呵出一口溫熱的氣息。奇跡沒有發(fā)生。那深邃的藍色晶體并未如某些神異傳說般“遇生氣而愈艷”,反而在杜衡驟然收縮的瞳孔注視下,晶體表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蒙上了一層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灰白“霧靄”!顏色瞬間黯淡了幾分,仿佛明珠蒙塵。杜衡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取另一小撮粉末置于素白瓷碟中,用銀針撥開。再取一小塊生石灰(氧化鈣)置于碟旁。不過半盞茶功夫,生石灰因吸收空氣中水分微微發(fā)熱,而那碟中的藍色粉末邊緣,竟出現(xiàn)了極其輕微的、如同糖霜般的粘連跡象!
“吸潮結塊……”杜衡的聲音干澀嘶啞。這意味著,長途運輸中,哪怕一次意外的雨淋,一絲山間的晨霧,甚至僅僅是南方濕熱的空氣,都可能讓這價值連城的圣品化為毫無價值的一坨廢渣!
第二怕:震——顛簸碎玉。
他取另一塊潔凈的白玉片,用骨刀刮下薄薄一層佛頭青粉末,均勻鋪開。粉末在玉片上呈現(xiàn)出令人心醉的深藍星海。杜衡屏住呼吸,舉起一根細長的骨簽,在距離玉片半寸高的地方,用指關節(jié)對著案幾邊緣,極輕、極快地一敲!
“篤?!?/p>
極其輕微的震動傳來。杜衡立刻俯身,幾乎將眼睛貼在玉片上。眼前的景象讓他如墜冰窖——玉片上那些原本棱角分明、閃爍光澤的晶體顆粒,竟有相當一部分出現(xiàn)了肉眼可見的碎裂!棱角崩壞,化為更細小的粉末。原本深邃、均勻、充滿神秘感的藍色“星海”,瞬間變得斑駁、暗淡,失去了那份渾然天成的深邃與高貴,如同蒙塵的劣質染料!杜衡閉上眼,耳邊仿佛已經(jīng)聽到了馱馬沉重的蹄聲碾過驛道上的碎石,聽到了車輪在坑洼中顛簸的悶響……每一次震動,都是對罐中珍寶的凌遲!
第三怕:久置(氧化)——時光褪色。
他取了一丁點粉末,置于第三塊白玉片上,小心翼翼地攤開成極薄的一層,置于遠離燈焰、空氣相對流通的窗邊小幾上。他死死盯著那片藍色。時間在死寂中流逝,只有油燈燃燒的噼啪聲和他自己沉重的心跳。不過半個時辰,在那片藍色與空氣接觸的邊緣,一絲極其細微、卻無比刺眼的灰綠色調,如同最惡毒的霉菌,悄然蔓延開來!雖然范圍極小,變化極慢,但在杜衡這種畢生與顏色打交道的行家眼中,這緩慢的侵蝕比刀砍斧劈更令人絕望!這意味著,即使隔絕了濕氣和震動,只要暴露在空氣中超過一定時限,這佛頭青的神性光輝,也將在時光的侵蝕下不可避免地褪色、變質,最終淪為平庸!
“三怕俱全……老天爺,你這是要絕我生路?。 倍藕庠僖仓尾蛔?,雙腿一軟,癱坐在冰冷的胡凳上,渾身脫力。燈油不安地跳躍著,映照著他慘無人色的臉和額角不斷滾落的冷汗。他顫抖著,從袖中抽出一卷被汗水浸得有些發(fā)軟的《大唐西域道里記》。
“長安……”他聲音嘶啞,枯瘦的手指在地圖上艱難地移動,指尖劃過的地方,仿佛留下焦痕,“至西州(吐魯番),兩千三百里……至龜茲(庫車),又八百里……至疏勒(喀什),再千余里……此尚為安穩(wěn)唐境!”他的手指重重戳在蔥嶺(帕米爾高原)那一片象征著皚皚白雪的標記上,“翻越蔥嶺,生死難料!至吐火羅(阿富汗)腹地……萬里之遙!”
他抓起算籌,因用力指節(jié)發(fā)出咯咯輕響:“尋常商隊,駝馬緩行,日不過四十至五十里!沿途關卡盤剝勒索,動輒滯留數(shù)日;遇沙暴、雪崩、馬匪劫道,更是生死由天!單程……”他飛快地撥動算籌,一顆顆代表絕望的數(shù)字被排列出來,“……至少需一百一十日!四十九天?”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中是徹底的瘋狂與絕望,“連單程的一半都走不到!更何況還要尋找礦源?組織開采?研磨分裝?密封保管?再運回來?!”
“神仙也難救!”他發(fā)出一聲困獸般的低吼,猛地將算籌狠狠掃落在地!噼啪作響的木籌如同他心中繃緊的弦,根根斷裂!誅九族!父母妻兒驚恐的面容、鋼刀斬落時噴濺的鮮血……這些恐怖的幻象瞬間將他吞噬!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胃部劇烈痙攣,他伏在案邊,干嘔不止,卻只吐出幾口酸水。
“杜監(jiān)事?杜監(jiān)事!”一個蒼老、沙啞,帶著幾分遲疑和不易察覺關切的低喚,在門外響起,如同溺水者抓住的一根稻草。
杜衡猛地一震,胡亂用袖子抹了把臉,強壓下翻騰的恐懼,啞聲道:“誰?”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門被推開一條縫,探進一張布滿深刻皺紋、須發(fā)皆白的老臉,是同僚王老吏。王老吏在百工署庫房當差近四十年,是個連從九品都夠不上的“白身”,木訥寡言,像庫房里的影子,平日里無人留意。此刻,他看著杜衡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失魂落魄的模樣,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復雜難言的情緒,有憐憫,有擔憂,更深處,似乎還藏著一絲……了然?
“聽說……您接了那個‘佛頭青’的差事?”王老吏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鬼魅的私語,佝僂著背,慢吞吞地挪了進來,反手輕輕帶上了門。
杜衡慘然一笑,指了指地上散落的算籌和案上敞開的鉛盒,聲音里是濃得化不開的絕望:“老王,看到了?這哪里是差事,分明是閻王爺親筆寫的催命符!一條……十死無生的絕路!”
王老吏沒有立刻接話。他那雙渾濁卻異常專注的眼睛,落在那鉛盒內深邃的藍色粉末上,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布滿老人斑的手下意識地在衣襟上擦了擦。半晌,他才用一種仿佛從歲月塵埃深處刨出來的、帶著腐朽氣息的聲音緩緩說道:“老朽……在這不見天日的庫房里,待了三十八年又七個月。天寶六載……封存這點殘樣的時候,我就在邊上……親手蓋的封泥?!?/p>
杜衡猛地抬頭,眼中燃起一絲微弱的、近乎本能的光。
“那一年,宮里……也急要過這東西?!蓖趵侠舻穆曇麸h忽,像是在講述一個不屬于人間的噩夢,“不是畫畫,聽管事的公公醉酒后漏過一句……是貴妃娘娘,想用這‘佛頭青’的粉末,摻進她最愛的‘螺子黛’里畫眉,說是要畫個‘佛光普照眉’……”他干癟的嘴角扯動了一下,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也是限期,也是萬里迢迢……最后,是安西都護府的蓋嘉運將軍,動用了麾下一支‘跳蕩營’的精銳悍卒,沿途驛站換馬不換人,驛卒跑死馬,悍卒跑死人……聽說翻越蔥嶺時,整隊人差點凍成冰雕,最后……只活著回來三個,才在最后一天的黃昏,把不到半斤的‘佛頭青’,送進了興慶宮?!?/p>
跳蕩營!真正的百戰(zhàn)邊軍精銳!用最悍勇士兵的性命去填這無底洞!杜衡的呼吸驟然變得粗重急促,一絲荒謬絕倫的希望如同毒草般在心底滋生。
“結果呢?”他聲音發(fā)顫,急切地追問。
王老吏渾濁的眼中,那點復雜的光芒徹底化為一片死寂的灰暗:“結果?東西送到了,娘娘……畫了一次眉?!彼D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地上,“嫌這藍色……太深、太冷、太沉,不如螺子黛溫潤靈動……就隨手,賞給了身邊一個負責捧鏡的小黃門(小太監(jiān))。那半斤價比黃金、用人命堆出來的佛頭青……”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杜衡桌上的鉛盒,“后來,聽說被那小黃門拿去……跟宮外藥鋪換了十幾兩銀子。這點殘樣,就是當時開盒驗看時,不小心灑落在錦緞上的……被老朽偷偷收起,封存至今。”
轟——!
杜衡只覺得腦中一聲巨響,仿佛有什么東西徹底崩塌了!耗費巨資,犧牲如許人命,千里迢迢送回來的無上圣品,最終的命運竟是如此輕賤?為了一個妃子轉瞬即逝的、未能滿足的奇思妙想?!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荒誕、悲憤、以及深入骨髓的冰冷的絕望,如同洶涌的寒潮,瞬間將他淹沒!他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
“那……那次是怎么運的?路線?方法?可有……只言片語的記載留下?”杜衡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王老吏緩緩地、極其沉重地搖了搖頭:“軍驛急遞,六百里加急,絕密。沿途毀驛換馬,不留片紙?!彼粗藕庋壑心屈c剛剛燃起又迅速熄滅、最終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沉默了很久很久。廨舍內只剩下油燈燃燒的噼啪聲和兩人粗重的呼吸。終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往前湊了半步,用幾乎只有氣聲的音量,吐出一個塵封的秘密:
“不過……老朽記得,當年封存這盒子時,那蜀錦內襯下面……好像墊著一張……很舊很舊的紙,黃得發(fā)脆,像是從什么老得掉渣的古書里撕下來的……上面畫著些彎彎繞繞的線,穿過山和沙子,還有些……像鬼畫符的字,誰也看不懂。當時都當是廢紙,一并……封在里面了?!?/p>
杜衡的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開!血液瞬間沖上頭頂!他幾乎是用撲的姿勢沖到案前,不顧一切地掀開鉛盒內那層暗紅色的蜀錦內襯!
果然!
在盒底最深處,一張邊緣已經(jīng)磨損殘缺、顏色枯槁如同深秋落葉、薄得幾乎透明的桑皮紙,靜靜地躺在那里!紙張的質地古老得驚人,上面用極其纖細卻異常堅韌的墨線,勾勒著一條條蜿蜒曲折、穿山越嶺的路徑。路徑旁,點綴著象征高聳雪山的三角符號、象征無垠沙漠的波浪紋、象征湍急河流的魚骨紋,甚至還有一個象征巨大冰湖的、不規(guī)則的圓圈!更令人心驚的是,在一些關鍵節(jié)點旁,標注著幾個極其古怪、杜衡從未見過的文字符號,以及一些……微小的、如同星圖般的點狀標記!
就在杜衡屏住呼吸,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激動與恐懼,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張神秘古圖的瞬間——
“咻——!”
一聲尖銳得足以撕裂耳膜的破空聲,毫無征兆地爆發(fā)!一點比寒星更冷、更致命的幽藍光芒,如同毒蛇的獠牙,穿透廨舍窗戶上薄薄的桑皮紙,帶著刺骨的殺意,直射杜衡捧著鉛盒的手腕!速度快得超越了思維!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杜衡全身的汗毛倒豎!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念頭!他猛地向后一仰身,同時下意識地將手中的鉛盒往懷里一收!
“奪!”
一聲沉悶又令人牙酸的利刃入木聲!那支細如鋼針、通體泛著詭異幽藍光澤的淬毒弩箭,狠狠地釘在了杜衡剛才手腕位置后方的榆木柱子上!箭尾的翎羽兀自劇烈地嗡嗡震顫,發(fā)出低沉的死亡之音!箭簇深入木中足有半寸!離他縮回的手臂,不過毫厘之差!
冷汗瞬間如瀑布般從杜衡的額頭、后背涌出!他猛地抬頭,充血的眼睛死死盯向窗戶——那里,只有一個迅速縮回的、模糊不清的黑影輪廓!
“王老!”杜衡嘶聲厲吼,同時身體已經(jīng)本能地撲向門口!王老吏還在外面!
然而,就在他撲到門邊的剎那——
“砰!”一聲沉重的悶響從門外傳來,伴隨著王老吏一聲短促到幾乎被掐斷的、充滿驚駭?shù)摹斑腊?!”,隨即是重物頹然倒地的聲音!緊接著,是衣物在地上被快速拖拽的悉索聲,迅速遠去!
門外,一片死寂!只有那半截被踩斷的枯槐樹枝,以及……在昏黃壁燈光下,一灘正在迅速擴大、散發(fā)著濃重鐵銹腥氣的暗紅血跡!血跡邊緣,還散落著幾縷被扯斷的灰白頭發(fā)!
王老吏!被拖走了!生死不明!
杜衡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四肢百骸瞬間冰涼!對方不僅是要阻止他看圖,更要徹底滅口!連一個無關緊要的老吏都不放過!這差事背后的兇險,遠超他的想象!那敕令不是閻王帖,是直接打開了地獄的大門!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他淹沒,幾乎讓他窒息癱軟。但下一秒,一股被逼到絕境、退無可退的瘋狂狠厲,如同火山巖漿般從他心底噴涌而出!他不能死!絕不能像王老吏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陰暗的角落里!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猛地退回廨舍,“哐當”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將沉重的門栓死死插上!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劇烈喘息,心臟狂跳如雷鼓。
目光如電,瞬間鎖定案幾上敞開的鉛盒和那張救命的古圖!那是他唯一的生機!
他沖到案前,手指因極度的緊張和用力而痙攣顫抖,卻異常穩(wěn)定地捏起那張薄如蟬翼、仿佛一觸即碎的古圖,湊到最亮的油燈下。陌生的文字如同天書,但那山川河流的象征圖案卻透著一股蒼茫古老的力量。他強迫自己冷靜,調動畢生所學,飛速解析:
“雪山…冰川…這虛線…是捷徑?穿過冰湖?比繞行至少縮短…三百里?!”
“沙丘旁的標記…像水井?還是…綠洲?”
“礦鎬符號…鉛礦?石灰礦?!沿途能補充密封材料?!”(唐代已廣泛使用石灰防潮)
“烽燧圖形…廢棄驛站?補給點?!”
“這星點標記…距離?還是…暗號?!”
一個模糊卻無比強烈的念頭在他腦中炸開:這很可能是一條早已湮滅在歷史風沙中、卻因過于險峻或隱秘而被廢棄的古代秘徑!是當年跳蕩營走過的路?還是更古老的粟特商人開拓的生命線?!這張圖,是唯一的生路!
就在這時——
“噗!噗!噗!”
連續(xù)三聲極其輕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聲!窗戶紙上瞬間出現(xiàn)三個幾乎難以察覺的小孔!
三道比方才更加凌厲、更加致命的幽藍寒芒,呈品字形,撕裂空氣,帶著尖銳的死亡呼嘯,直取杜衡的咽喉、心口和小腹!時機、角度、狠辣,完美得令人絕望!對方根本沒走!一直在等待他靠近光源的致命一擊!
杜衡亡魂皆冒!千鈞一發(fā)之際,他根本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做出了最原始的反應——他猛地將手中的圖紙往懷里一塞,同時用盡全身力氣,將案幾上那盞最亮的油燈狠狠掃向窗戶方向!滾燙的燈油潑灑而出,火焰瞬間在散落的紙張和算籌上騰起!
“轟!”火光驟起,濃煙彌漫!小小的廨舍內光明驟滅,陷入一片混亂的光影和嗆人的煙霧!
“咄!咄!咄!”三支弩箭帶著恐怖的勁道,狠狠地釘入杜衡剛才站立位置后方的墻壁,箭尾劇烈顫抖!其中一支,幾乎是擦著他的頭皮飛過,帶起的勁風刮得他臉頰生疼!
黑暗和混亂成了杜衡最后的屏障。他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和地上燃燒物跳躍的火光,像一只受驚的貍貓,緊貼著冰冷的地面,連滾帶爬地縮到墻角一個堆放廢棄顏料桶和雜物的矮柜后面。濃煙滾滾,刺得他眼淚鼻涕橫流,肺部如同火燒,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和濃烈的焦糊味。但他死死咬住牙關,將所有的痛楚和咳嗽的欲望都壓在喉嚨深處,不敢發(fā)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外面死寂無聲。只有火焰吞噬紙張木頭的噼啪聲,和他自己如同擂鼓般、幾乎要沖破胸膛的心跳聲。殺手沒有立刻闖進來,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黑暗、火光和濃煙干擾了判斷,或者在屏息凝神,等待著獵物暴露位置。
時間,在濃煙與死亡的寂靜中,被拉扯得無比漫長。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那么難熬。杜衡蜷縮在矮柜的陰影里,緊緊攥著懷中那張浸透了他汗水和希望的古老圖紙,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提醒他還活著。王老吏被拖走時那灘刺目的血、那四支釘在墻上嗡鳴的淬毒弩箭、鉛盒里那嬌貴致命卻又承載著唯一生機的佛頭青、還有那遙不可及、步步殺機的萬里絕途……所有的恐懼、絕望、憤怒、以及被古圖點燃的那一絲瘋狂求生的火焰,在他腦中瘋狂交織、碰撞、燃燒!
不能死!絕不能死在這里!為了那渺茫到近乎可笑的生機,為了王老吏那聲戛然而止的驚呼和那灘刺目的血,為了家中妻兒老小絕望的眼神!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是萬丈深淵,是九幽地獄,他也必須闖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盞茶,也許像一個時辰那么漫長。外面屋檐上,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夜梟振翅掠過的“嗒”聲,隨即徹底歸于沉寂。殺手,似乎真的離開了。
杜衡依舊像一尊石雕般蜷縮著,一動不動。直到地上的火焰漸漸熄滅,只剩下縷縷青煙在慘淡的月光下盤旋,廨舍內只剩下嗆人的焦糊味和死一般的寂靜。他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從矮柜后探出頭,確認再無動靜。
他摸索著,找到那個冰涼的鉛盒,將懷中那張浸透了汗水的古圖,小心翼翼地塞回蜀錦內襯之下,蓋緊盒蓋。入手冰涼沉重,如同捧著一座命運的冰山。
他踉蹌著走到門邊,側耳傾聽了足足半刻鐘,才顫抖著拔開了那根沉重的門栓。推開一條縫隙,廊道依舊空寂無人,只有那灘已經(jīng)半凝固的、暗紅色的血跡,在窗外透進的慘淡月光下,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鐵銹腥氣,無聲地控訴著剛才的驚心動魄。
杜衡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口外面冰冷而帶著血腥、焦糊味道的空氣。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并未消失,但一種被徹底逼入絕境、退無可退后爆發(fā)出的孤狼般的狠厲與決絕,如同淬火的鋼刃,在他眼中凝聚成形。他最后看了一眼王老吏消失的方向和地上那灘刺目的血跡,眼神冰冷如鐵。猛地轉身,將那沉重的鉛盒如同嵌入自己血肉般緊緊抱在懷里,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頭扎進了長安城無邊無際、危機四伏的沉沉夜色之中。
目標:西市!胡商云集的“波斯邸”!只有那些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常年穿行于死亡絲路的粟特商人,才可能認得這古圖上的鬼畫符,才可能……幫他找到那條通向生路的秘徑!四十九天的倒計時,每一息,都帶著血腥的咸味,在他耳邊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