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載,暮春的長安城,空氣中彌漫著柳絮、新翻泥土的微腥,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盛世之下暗流涌動的躁動。午后慵懶的陽光,斜斜地刺穿將作監(jiān)百工署庫房那扇積滿陳年木屑、石粉和油膩的高窗,在渾濁的光柱里,無數(shù)塵埃如同微縮的舞者,無聲地翻騰。
九品顏料監(jiān)事杜衡,正佝僂著他那副被歲月和案牘壓彎的脊梁,像一尊凝固的泥塑,俯身于一張遍布刀痕、顏料浸染成五彩地圖的烏木大案前。案上散亂著大小不一的澄泥硯、青瓷碟、骨制與竹制的刮刀、小杵,以及各種顏色或鮮艷或沉郁的礦物粉末、植物膏塊??諝饫锔又赡那蹇唷⑹焱┯偷哪佅?、朱砂的微腥,以及一種更深邃的、混合著陳舊紙張、朽木和無數(shù)種顏料沉淀后形成的、獨屬于這間庫房的復(fù)雜氣息。
他枯瘦如柴、指節(jié)突出的右手,正捏著一柄打磨得極為光滑的骨匙,手腕懸停,屏息凝神。匙尖,小心翼翼地探向一方盛著“蘇方”紅粉的澄泥硯。那紅粉細膩如嬰兒初生的臉頰,卻又在光線下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暗沉與倦怠——這是庫房里存放了五年以上的陳貨,色相已開始衰減,如同遲暮的美人,徒留一點殘艷。杜衡的任務(wù),是用這點殘存的“蘇方”,調(diào)配出一種勉強能用于修補某位宗室府邸廊柱褪色彩繪的仿品。這活計瑣碎、耗神、毫無油水,卻要求極高的眼力和手上功夫,稍有不慎,色差過大,便是罪過。署內(nèi)無人愿碰,自然又落到了他這個“老實人”頭上。
骨匙尖輕觸粉末,挑起比米粒還小的一撮。杜衡的手穩(wěn)得像焊死的鐵架,連呼吸都放緩到幾乎停止。陽光透過糊著破洞桑皮紙的高窗,在他布滿細密皺紋、因常年接觸礦物而略顯粗糙的手背上投下一塊搖晃的光斑。光斑邊緣,幾道深刻的掌紋如同干涸的河床。
“杜監(jiān)事——!”
一個尖利、突兀、帶著明顯不耐煩的嗓音,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猛地扎破了這方寸間凝滯的寧靜。
杜衡手一抖,腕筋一顫。那比米粒還小的“蘇方”紅粉,如同受驚的蝶翅,簌簌飄落,幾點落在烏木案幾陳舊的劃痕里,幾點粘在他洗得發(fā)白、袖口磨損得已露出灰白內(nèi)襯的青色官袍前襟上,洇開幾點刺目的猩紅。
他的心猛地一沉,一股熟悉的、混合著煩躁與不安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這聲音,是主事趙德財身邊那個慣會狐假虎威、名叫孫二的小吏。這聲“杜監(jiān)事”叫得如此響亮而急促,絕非好事。
他顧不上去心疼那點珍貴的紅粉(庫房里剩下的也不多了),也顧不上去擦拭官袍上的污跡。連忙用指腹去捻案幾上的粉末,卻只留下幾道曖昧不清的淡紅印痕,如同滲血的傷口。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望向庫房門口。
孫二正叉著腰,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站著,瘦長的臉上顴骨高聳,薄嘴唇向下撇著,一雙細長的眼睛斜睨著杜衡,里面盛滿了毫不掩飾的幸災(zāi)樂禍和一種“終于輪到你了”的輕松。他那身簇新的青色吏服,與杜衡的破舊官袍形成鮮明對比。
“趙主事喚你!立刻!去正堂!有要緊事!”孫二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仿佛傳喚的不是一個同僚,而是一個待審的囚徒。
杜衡的心再次“咯噔”一下,沉得更深了。趙德財找他?有要緊事?這百工署里,趙德財嘴里的“要緊事”,十次里有十一次是麻煩,是燙手的山芋,是無人愿碰的臟活累活。上一次“要緊事”,是讓他帶著兩個老弱工匠,在臘月里去城外亂葬崗附近的山溝里,尋找一種傳說中能染出詭異青灰色的“死人苔”,差點凍掉半條命,回來還染了一身晦氣,被同僚避之不及好幾天。再上一次,是核查一筆陳年爛賬,涉及某位已故老主事的虧空,他查來查去查不出頭緒,反倒像捅了馬蜂窩,最后被趙德財輕飄飄一句“能力不濟”打發(fā)了事,賬卻依舊掛在他名下,成了懸在頭頂不知何時會落下的石頭。
一股沉重的疲憊感混合著不祥的預(yù)感,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杜衡默默放下骨匙,拿起旁邊一塊沾滿各色污漬、硬邦邦的粗麻布,胡亂擦了擦手。又下意識地整了整身上那件寒酸的官袍,試圖撫平前襟那幾點刺目的紅痕,卻是徒勞。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勇氣,才挪動如同灌了鉛的雙腿,跟在孫二那趾高氣揚的背影后面,走出了堆滿顏料、散發(fā)著陳舊氣息的庫房。
穿過堆滿廢棄木料、半成品石雕和生銹工具的雜亂庭院,空氣中浮動的木屑和石粉嗆得他喉嚨發(fā)癢。百工署的正堂比庫房敞亮些,高大的梁柱,磨得光滑的石磚地面,幾扇敞開的雕花木窗透進春日的光線。然而,這敞亮中卻透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頹敗和陳腐氣息。陽光斜射進來,照亮空氣中更加密集翻騰的微塵,也照亮了堂內(nèi)此刻凝重的氛圍。
主事趙德財,一個面團臉、綠豆眼、肚子微微腆起的中年胖子,正襟危坐在主位那張寬大的烏木案后。他手里捧著一只青瓷蓋碗,碗口氤氳著熱氣,眼皮耷拉著,仿佛在閉目養(yǎng)神,又像是在細細品味茶香。但杜衡的腳步剛踏進門檻,他那雙綠豆小眼倏然睜開,精光一閃而逝,銳利得像剛在磨刀石上開過鋒的刻刀,瞬間鎖定了杜衡,帶著一種審視、評估,甚至……一絲難以言喻的輕松?
堂下兩側(cè),站著署內(nèi)另外幾位品階稍高的監(jiān)事、錄事。有掌管木作的李監(jiān)事,專司石雕的鄭錄事,還有負責(zé)雜項采購的王錄事。此刻,他們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如同廟里的泥胎木偶,身體繃得筆直,大氣不敢出,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整個正堂里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令人窒息的死寂。杜衡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胸腔里那顆心臟,正不受控制地“咚咚”狂跳,聲音大得讓他自己都心驚。
“杜衡,參見趙主事?!倍藕庾叩教弥?,強壓下心頭的悸動,深深躬身,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下官禮。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干澀和沙啞,如同砂紙摩擦過粗糙的木頭。
“嗯?!壁w德財從鼻腔里慢悠悠地哼出一個單音節(jié),帶著上位者特有的慵懶和漫不經(jīng)心。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慢條斯理地揭開茶碗蓋,輕輕吹了吹浮沫,啜飲了一小口。然后才將蓋碗輕輕放回案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叮”響。這聲音在寂靜的大堂里顯得格外刺耳。
他抬起眼皮,那對小而銳利的眼睛,再次落在杜衡身上。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從頭到腳,從他那身洗得發(fā)白、前襟還沾著幾點紅痕的破舊官袍,到他枯瘦的手腕、沾著各色顏料漬的指甲縫,最后停留在他那張寫滿風(fēng)霜、此刻因緊張而顯得格外蒼白的臉上。那目光里沒有溫度,只有一種純粹的、評估一件物品價值的審視,像是在掂量一塊頑石,或是一塊即將被丟棄的破布。
這漫長的沉默,比任何斥罵都更令人窒息。杜衡感覺后背的冷汗正一層層地滲出,迅速浸濕了內(nèi)襯的粗布,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陣陣寒意。堂上其他人依舊保持著雕塑般的姿態(tài),但杜衡能感覺到,他們的余光,似乎都若有若無地瞟向自己,帶著一絲憐憫?不,更多的是慶幸和事不關(guān)己的疏離。
“杜監(jiān)事,”趙德財終于開口了,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但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奇特的、令人心悸的冷漠,如同在宣讀一份與己無關(guān)的訃告,“你入百工署,侍奉顏料一道,有十五個年頭了吧?從雜役做起,熬到監(jiān)生,再到這九品監(jiān)事。署內(nèi)上下,論及對天下顏料之性、之色、之產(chǎn)地、之優(yōu)劣、之保存……想必是無人能出你右。精通二字,當(dāng)之無愧?”
“回主事,”杜衡心頭那點不祥的預(yù)感,此刻已膨脹成一片巨大的、冰冷的陰影,沉沉地壓了下來,讓他幾乎喘不過氣?!熬ā倍?,在這百工署里,絕非褒獎,往往意味著天大的麻煩即將臨頭。他喉嚨發(fā)緊,聲音更加干澀,“下官……下官不過是職責(zé)所在,經(jīng)手得多些,略……略知一二皮毛,實不敢當(dāng)‘精通’二字。”
“略知一二?皮毛?”趙德財那面團似的臉上,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牽出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一絲暖意,只有冰錐般的諷刺,“杜監(jiān)事過謙了。我看,署內(nèi)上下,在顏料一道上,是‘無能出你右者’才對?!彼桃饧又亓恕盁o能”二字,目光緩緩掃過堂下垂手肅立的眾人。
那目光所及之處,李監(jiān)事、鄭錄事、王錄事等人,立刻把頭埋得更低了,恨不得將脖子縮進衣領(lǐng)里去。他們的身體似乎也繃得更緊,無聲地表達著“與我無關(guān)”的強烈意愿??諝夥路鹉坛闪髓F塊。
趙德財似乎很滿意這效果,不再兜圈子。他肥胖的身體向前傾了傾,伸出保養(yǎng)得宜、指節(jié)圓潤的手(與杜衡枯瘦的手形成鮮明對比),從案幾上拿起一卷東西。
那卷軸不大,約莫一尺來長,卻仿佛有千鈞之重。它被明黃色的錦緞仔細包裹著,兩端用紫綾精心裱邊,錦緞上隱約可見繁復(fù)的云龍暗紋。當(dāng)它被趙德財拿起,輕輕擱在烏木案幾上時,整個正堂的空氣仿佛瞬間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徹底抽空!連那些在光柱里翻騰的塵埃,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凝滯在空中。一股無形的、沉重如山的、帶著森然皇權(quán)威壓的氣息,如同實質(zhì)般彌漫開來,壓得人膝蓋發(fā)軟,喘不過氣。
那是敕令!只有皇帝御旨,或是代天巡狩的欽差大臣所持的諭令,才會使用如此規(guī)制!
“啪!”
一聲并不響亮,卻如同驚雷炸響在每個人心頭的悶響。那卷明黃色的錦緞卷軸,被趙德財不輕不重地拍在了杜衡面前三尺遠的烏木案幾邊緣。卷軸落地,震得案幾上積年累月堆積的薄薄一層灰塵都微微跳了起來,在光線下形成一片迷蒙的霧靄。
“慈恩普照寺!”趙德財?shù)穆曇舳溉话胃?,打破了死寂,卻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令人窒息的急迫感和莊重感,仿佛在誦讀祭文,“陛下親敕督建,浴佛大典,乃今歲國朝第一等盛事!圣心殷殷,天下矚目!工期如山,不容有失!”
他的綠豆眼死死盯著杜衡瞬間失去血色的臉,語速加快:
“主殿供奉釋迦牟尼金身,其佛頂髻,需以西域圣物‘佛頭青’點睛,方顯佛光普照,無上莊嚴(yán),澤被蒼生萬民!此乃禮部、內(nèi)侍省、宗正寺、將作監(jiān),乃至陛下親口定下的規(guī)制!非‘佛頭青’不可!”
杜衡的心,隨著“佛頭青”三個字,猛地一沉,如同墜入萬丈冰窟!佛頭青!產(chǎn)自萬里之外西域吐火羅(今阿富汗巴達赫尚地區(qū))的頂級青金石顏料!價比黃金,有價無市!開采艱難,運輸更是如同登天!百工署庫房里那指甲蓋大小、用三層油紙包裹、再密封在特制小鉛盒里的那點佛頭青殘樣,還是太宗貞觀年間,某位西域都護進貢時留下的!被歷任監(jiān)事當(dāng)祖宗一樣供著,輕易不敢示人,更別說動用!其色澤之深邃純凈,如同將一片凝固的夜空鑲嵌其中,被譽為“色相之巔,群青之王”!
“然則!”趙德財話鋒一轉(zhuǎn),聲音陡然變得冰冷而沉重,如同在宣讀判決,“天有不測風(fēng)云!原定由安西都護府貢入、用于此次大典的足量‘佛頭青’,因吐蕃賊子猖獗,屢犯商道,西域烽煙四起,驛路斷絕!至今——杳無音訊!”
他的綠豆眼里射出兩道冰冷刺骨的光,直刺杜衡:
“工期迫在眉睫!浴佛大典定于四十九日之后,天子親臨,萬國來朝!延誤一日,便是褻瀆圣意!便是對佛祖不敬!便是對天下萬民失信!此等罪責(zé),誰人擔(dān)待得起?!”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一種煽動性的憤怒和痛心疾首:
“禮部、內(nèi)侍省、工部、將作監(jiān)……各部堂官連日焦灼,徹夜難眠!一道道急報如同雪片!一次次會商爭論不休!最終,”他猛地頓住,目光如同鐵鉤,死死地釘在杜衡那張因恐懼而扭曲、慘白如紙的臉上,一字一頓,如同重錘,狠狠敲擊在每個人的耳膜上,也敲碎了杜衡最后一絲僥幸,“此千鈞重擔(dān),此關(guān)乎國體、關(guān)乎圣心、關(guān)乎佛門清凈的潑天大事,在層層推演、反復(fù)權(quán)衡之下,落于我百工署!署內(nèi)諸公,唯你杜衡——精研此道,深諳物性!舍你其誰?!此乃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轟??!”
杜衡只覺得一道無形的霹靂在腦海中炸開!眼前瞬間金星亂冒,天旋地轉(zhuǎn)!耳朵里嗡嗡作響,趙德財后面的話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棉絮傳來,變得模糊不清。天降大任?舍我其誰?這分明是天降橫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是把他全家老小往鬼門關(guān)里推!
一股無法抗拒的寒氣從腳底板瞬間竄遍全身,四肢百骸如同被瞬間凍僵!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感覺不到自己手腳的存在,只有胸腔里那顆心臟,在瘋狂地、失控地擂動著,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劇痛,撞擊著肋骨,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
“……限時——四十九日!”趙德財那冰冷的聲音,終于清晰地穿透了杜衡腦海中的轟鳴,如同死神的宣判,狠狠砸下!
“四十九日?!”杜衡失聲尖叫出來,聲音嘶啞變形,如同瀕死的野獸發(fā)出的哀鳴。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從長安出發(fā),經(jīng)河西走廊,過玉門、陽關(guān),深入西域,翻越連飛鳥都難以逾越的蔥嶺(帕米爾高原),抵達吐火羅礦區(qū)……單程!僅僅是單程!正常商隊,帶著龐大的駝隊,避開惡劣天氣和盜匪,走走停停,需要多久?三個月!四個月!這還不算尋找礦源、開采、研磨、篩選、封裝的時間!更別提回程還要帶著這比命還嬌貴的顏料,承受同樣的路途艱辛和風(fēng)險!四十九天?連單程都走不到一半!這哪里是任務(wù)?這分明是閻王爺?shù)拇呙?/p>
“逾期不至,”趙德財?shù)穆曇舳溉唤盗讼聛?,如同九幽寒風(fēng)吹過冰面,不帶一絲一毫的情感波動,卻字字如刀,清晰地鉆進杜衡的耳朵,鉆進他每一個被恐懼填塞的毛孔,“貽誤圣典,罪不容誅!按此敕令所載,督辦不力者——杜衡——”他再次拉長了調(diào)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淬毒冰錐,帶著千鈞的重量和血腥味:
“誅、連、九、族!”
“誅……九族……”這三個字,如同三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反復(fù)地燙在杜衡的神經(jīng)上!誅九族!那意味著什么?他那年邁寡居在長安城東郊灞橋驛旁小村落里、靠替人漿洗衣物、縫縫補補勉強糊口、眼睛已近半盲的姐姐!姐姐膝下那三個才到他腰高的外甥——虎頭虎腦才十歲的大郎、體弱多病剛滿七歲的二郎、還有剛學(xué)會走路、咿咿呀呀的小丫頭三娘!姐姐那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孩子們純真又帶著點怯懦的眼神……一張張鮮活的面孔,如同走馬燈般在他眼前瘋狂閃現(xiàn)!緊接著,是雪亮的鋼刀,是噴濺的鮮血,是頭顱滾落,是尸橫遍野的恐怖景象!這些畫面瞬間擠爆了他的腦海!
“噗通!”
雙膝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斷,重重地、狠狠地砸在冰冷堅硬如鐵的青石地磚上!巨大的撞擊力震得他全身骨頭都在呻吟。額頭上瞬間沁出的冷汗匯成小溪,順著眉骨、鬢角、鼻梁瘋狂滑落,“吧嗒”、“吧嗒”地滴落在他面前光滑的地磚上,也滴在那卷象征著死亡與至高皇權(quán)的明黃錦緞卷軸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的水痕。
巨大的、純粹的、滅頂?shù)目謶謴氐拙鹱×怂∠駸o數(shù)冰冷的毒蛇纏繞住他的身體,勒緊他的喉嚨!他無法思考,無法呼吸!眼前陣陣發(fā)黑,整個正堂都在劇烈地旋轉(zhuǎn)、扭曲!那些同僚模糊的面孔變成了青面獠牙的鬼影在晃動,唯有趙德財那雙冰冷的、毫無人性的綠豆眼,清晰地印在他劇烈震顫的視網(wǎng)膜上,如同索命無常手中的生死簿!
“主……主事……”杜衡的聲音已經(jīng)完全破碎,帶著哭腔,像破舊風(fēng)箱在漏風(fēng),“四……四十九天……萬里之遙……佛頭青……嬌貴無比……風(fēng)吹不得……雨淋不得……顛簸不得……氧化不得……”他語無倫次,試圖用自己最熟悉的顏料特性來證明這任務(wù)的荒謬絕倫,“這……這根本就是……就是神仙也辦不到……做不到啊……求主事……求主事明鑒……體恤下情……”
“做不到?”趙德財肥胖的身體微微前傾,那張面團似的胖臉湊近了些,幾乎能聞到對方嘴里隔夜茶水混合著某種名貴熏香的、令人作嘔的復(fù)雜氣味,以及一種更深邃的、屬于官僚系統(tǒng)最底層的冰冷和推諉成功后的輕松。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如同毒蛇的信子,帶著一種刻骨的殘忍和卸下千斤重擔(dān)后的愜意:
“那是你杜監(jiān)事的事。敕令在此,白紙黑字,朱砂印璽,禮部、工部、將作監(jiān)、內(nèi)侍省……該有的印信一個不少!辦成了,或許……署內(nèi)還能念在你勞苦功高,替你向上面請個微末之功,賞幾吊銅錢,升個半品虛銜也未可知。辦不成?”
他猛地直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跪在地上、渾身抖如篩糠、面無人色如同死尸的杜衡,眼神淡漠得如同在看一只即將被車輪碾死的螻蟻,輕飄飄地吐出了最后的、決定杜衡及其親族命運的判詞:
“午時之前,來我簽押房,取敕令文書、堪合印信、通關(guān)符節(jié)……還有,”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又扯出那抹冰冷的弧度,“庫房里那點佛頭青的殘樣,也一并拿去,權(quán)當(dāng)給你認(rèn)認(rèn)路,免得弄錯了東西,白跑一趟。杜監(jiān)事,好自為之吧?!?/p>
說完,趙德財仿佛真的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長長地、極其舒暢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那點刻意的凝重瞬間消散,甚至浮現(xiàn)出一絲難以掩飾的、如釋重負的笑意,連那對綠豆眼都瞇了起來。他不再看地上那灘爛泥般的杜衡一眼,動作輕快地拿起桌上的蓋碗,背著手,邁著方步,嘴里甚至似乎哼起了不成調(diào)的小曲,悠然自得地踱出了這間充滿死亡氣息的正堂。
隨著趙德財?shù)碾x開,堂上那令人窒息的威壓瞬間消散了大半。其余幾位監(jiān)事、錄事也如蒙大赦,紛紛低著頭,貼著墻根,腳步匆匆,像躲避瘟疫一樣,迅速從杜衡身邊溜了出去,連眼角余光都不愿再掃他一眼,生怕沾染上他身周那滔天的晦氣和死氣。轉(zhuǎn)眼間,偌大的正堂,只剩下杜衡一人,像一尊被遺棄的、沾滿泥污的石像,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地磚中央。
陽光依舊從敞開的雕花木窗斜射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光影,照亮空氣中重新開始翻騰的塵埃。這光明,卻絲毫照不進杜衡此刻一片漆黑、冰冷、絕望的心底。他的世界,在聽到“誅九族”三個字時,就已經(jīng)徹底崩塌了。
庫房里那點比指甲蓋還小的佛頭青殘樣?那玩意兒連給佛像染根眉毛都不夠!給他認(rèn)路?那更像是催他上路的祭品!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沖擊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幾乎要將他徹底淹沒、溺斃。他眼前不斷閃現(xiàn)姐姐和孩子們驚恐無助的臉,閃現(xiàn)鋼刀落下、鮮血噴濺的畫面……他甚至能聞到那濃重的血腥味!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猛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
就在他萬念俱灰,意識模糊,幾乎要被這滅頂之災(zāi)徹底壓垮、精神崩潰的邊緣時——
正堂通往內(nèi)室的那扇雕花紫檀木屏風(fēng)后,隱約傳來了趙德財壓低嗓音、卻因為心情過于放松而顯得格外清晰的說話聲。對象似乎是剛剛趕來的署丞錢大人。
“……嗨呀!總算……總算把這燙手的玩意兒推出去了!你是沒看見禮部張侍郎那張臉,都快拉到腳面了!內(nèi)侍省的高公公,那眼神跟刀子似的!上面神仙斗法,拿咱們這些小鬼當(dāng)?shù)妒埂伲@差事,誰沾誰死!半點好處撈不著,九族的腦袋都得栓褲腰帶上!”
趙德財?shù)穆曇魩е环N劫后余生的慶幸和事不關(guān)己的輕松,甚至還有幾分幸災(zāi)樂禍。
“錢大人您說是不是?這差事,他杜衡不接,誰接?署里就他一個‘懂顏料’的!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活該他接這‘誅九族的差’!這他媽就是他的命!”
“懂顏料”三個字,如同三根燒紅的鋼針,帶著趙德財語氣中那赤裸裸的輕蔑和推諉成功的得意,狠狠地、精準(zhǔn)地扎進了杜衡麻木絕望的神經(jīng)深處!
一股冰冷的、前所未有的、混雜著滔天憤怒、刻骨不甘與徹骨悲涼的電流,驟然從尾椎骨炸開,順著脊椎瘋狂上竄!瞬間沖散了部分籠罩著他的恐懼迷霧!
他猛地抬起頭!
布滿血絲、渾濁不堪的雙眼,此刻竟爆射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死死地、如同淬毒的利箭般,射向那扇雕花屏風(fēng)!仿佛要穿透那層薄薄的木板,將后面那兩個輕描淡寫間就決定了他和他所有親人命運的模糊身影,釘死在墻上!
屏風(fēng)的縫隙間,趙德財那身顯眼的醬紫色官袍一角,和署丞錢大人深青色的袍袖,還在微微晃動。
“上面斗法……拿我們當(dāng)?shù)妒埂钤摗D九族的差……”
那些冰冷的、殘忍的字眼,如同魔咒,一遍遍在他腦海中回蕩、放大!
一股混雜著血腥氣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嚨!杜衡死死咬住下唇,鐵銹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他撐在地上的雙手,枯瘦的手指死死摳著冰冷堅硬的地磚縫隙,指甲瞬間翻裂,滲出血絲,他卻渾然不覺。身體依舊因恐懼而顫抖,但那絕望的灰暗眼底深處,一絲被逼到絕境的、孤狼般的兇狠和冰冷的憤怒,如同地獄的幽火,悄然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