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天幕下,寧遠城如同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墳塋,在身后熊熊燃燒。沖天的烈焰舔舐著低垂的濃云,將半邊天空染成一片翻滾的、令人心悸的暗紅。濃煙如同垂死的巨蟒,扭曲著升騰,又被凜冽的朔風撕扯、揉碎,將刺鼻的焦糊味和濃重的血腥氣,裹挾著灰燼與火星,播撒在無垠的冰原之上。
袁崇煥背著那個氣息奄奄的斷腿軍卒,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沒膝的深雪里。每一步都踏得積雪發(fā)出沉悶的“噗嗤”聲,又迅速被身后洶涌的、混亂的奔逃聲浪淹沒。他身上的靛藍官袍早已被血污、硝煙和泥漿浸透、凍結,硬邦邦地貼在身上,如同披著一層冰冷的鐵甲。寒風如同裹著冰針的鞭子,無孔不入地抽打著裸露在外的皮膚,帶走最后一絲微弱的體溫。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氣都如同砂紙刮過灼痛的喉管,肺腑里充斥著濃重的血腥氣和硝煙的焦糊味。
背上的人很輕,輕得像一捆枯柴。那微弱到幾乎斷絕的氣息拂過他的脖頸,帶著一絲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血腥氣。軍卒凍得青紫的臉頰無力地靠在他的肩胛骨上,緊閉的眼瞼偶爾會極其輕微地顫動一下,喉嚨里滾出破碎的、意義不明的氣音:“……冷……娘……”這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像燒紅的鐵釬,狠狠燙在袁崇煥的心口。他下意識地收緊手臂,將那冰冷僵硬的身體箍得更緊些,仿佛這樣就能留住那點隨時會熄滅的生命之火。
“道臺!這邊!快!”程本直嘶啞的聲音在前方響起,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他連滾帶爬地在深雪中開路,破舊的棉袍被荊棘和凍硬的灌木劃得稀爛,臉上沾滿雪沫和黑灰,眼神渙散,如同驚弓之鳥。幾個僅存的親兵護衛(wèi)在袁崇煥左右,同樣狼狽不堪,鐵甲上凝結著厚厚的冰霜和暗褐色的血痂,眼神警惕地掃視著身后那片被火光映紅的天空,以及更遠處風雪彌漫的黑暗。他們手中的刀劍大多卷刃、崩口,如同主人一般,透著窮途末路的慘烈。
身后,是寧遠城方向傳來的、如同地獄深處傳來的喧囂。震天的喊殺聲、兵刃交擊的鏗鏘、垂死的慘嚎、房屋燃燒的爆裂聲……混雜成一片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死亡交響,被寒風扭曲著,時近時遠,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隨著這支亡命奔逃的隊伍。每一次聲響的拔高,都讓隊伍中爆發(fā)出更加凄厲的哭喊和更加慌亂的推搡!
“韃子追來了!快跑??!”
“娘——!等等我!”
“我的兒!我的兒在哪?!”
混亂的人流如同被狼群驅趕的羊群,在深雪中艱難跋涉,哭爹喊娘,跌跌撞撞。有人摔倒,瞬間被后面涌上的人潮踐踏淹沒,發(fā)出短促的慘呼便再無聲息。有人體力不支,癱倒在雪地里,絕望地望著越來越遠的隊伍,眼神空洞如同枯井。婦孺的哭嚎、老人的哀嘆、傷兵的呻吟……匯成一股絕望的濁流,在冰封的荒原上蜿蜒。
袁崇煥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每一次回頭,仿佛都能看到滿桂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在刀光劍影中轟然倒下的瞬間!看到那柄插在血泊中的鬼頭大刀!看到那片被血與火徹底吞噬的城墻豁口!看到無數(shù)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在屠刀下扭曲、破碎!那景象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帶來比這遼東酷寒更甚百倍的灼痛!
他只能死死盯著前方,盯著程本直那跌跌撞撞的背影,盯著風雪彌漫、似乎永無盡頭的黑暗。腳下的積雪越來越深,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耗盡殘存的力氣。背上軍卒的氣息越來越微弱,每一次微弱的抽搐都讓袁崇煥的心跟著往下沉一分。
“道臺!前面……前面有片林子!”一個親兵指著前方風雪中隱約可見的一片黑黢黢的輪廓,聲音帶著一絲絕境中看到的微光。
那是一片被冰雪覆蓋的、稀疏的樺樹林??蓍碌闹咳缤瑑鼋┑墓碜Γ诤L中凄厲地搖晃,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林子邊緣的積雪似乎被踩踏過,顯得相對平坦些。
“進林子!快!”袁崇煥嘶聲下令,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人群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爆發(fā)出最后一點力氣,朝著那片稀疏的林子涌去。然而,就在他們即將踏入林子的瞬間!
“嗖——!”
“噗嗤!”
一支冰冷的狼牙箭帶著凄厲的破空聲,如同毒蛇般從側后方的風雪中激射而至!精準無比地貫入隊伍最后面一個踉蹌奔跑的老者后心!
老者身體猛地一僵,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悶哼,撲倒在雪地里,鮮血迅速在身下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
“追兵——?。。 ?/p>
“鑲白旗的雜碎追來了——?。?!”
凄厲的警號如同喪鐘般炸響!瞬間擊碎了剛剛燃起的一絲希望!
所有人驚恐地回頭!只見風雪彌漫的來路上,數(shù)十個模糊的、如同鬼魅般的騎兵身影正沖破雪幕,疾馳而來!馬蹄踏碎凍骨的悶響如同催命的鼓點,迅速逼近!為首騎士手中高舉的彎刀在昏暗的天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寒芒!正是蘇納的鑲白旗精銳斥候!
“進林子!快!進林子!”袁崇煥目眥欲裂,厲聲咆哮!同時猛地將背上氣息奄奄的軍卒塞給旁邊一個還算強壯的親兵,“護著他!走!”
他猛地拔出腰間的雁翎刀!刀鋒在風雪中劃出一道冰冷的弧光!“能拿刀的!跟本官斷后!擋住他們!”
吼聲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慘烈!幾個尚有血性的親兵和殘卒紅著眼睛,嘶吼著拔出殘破的兵器,聚攏到袁崇煥身邊!程本直則連滾帶爬地招呼著婦孺老弱,哭喊著朝林子里鉆去!
“殺——!?。 ?/p>
鑲白旗斥候的咆哮如同餓狼的嚎叫,瞬間壓過了風雪!數(shù)十騎如同離弦之箭,卷起漫天雪霧,朝著這支剛剛找到一絲喘息之機的殘兵敗將猛撲過來!雪亮的彎刀高高揚起!死亡的寒芒撕裂風雪!
袁崇煥死死盯著沖在最前的那名鑲白旗牛錄額真!那猙獰的面孔在風雪中迅速放大!他甚至能看清對方虬結的胡須上凝結的冰霜和眼中嗜血的兇光!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空氣,胸腔里那團被絕望和悲愴反復淬煉的火焰轟然炸開!雁翎刀發(fā)出一聲清越的嗡鳴!帶著一股決絕的、不顧一切的氣勢!迎著那呼嘯而至的彎刀!狠狠劈斬過去!
“鐺——?。?!”
刺耳的金鐵交鳴聲在風雪中炸響!火星四濺!巨大的力量震得袁崇煥虎口崩裂!鮮血瞬間染紅了刀柄!他踉蹌后退半步!那牛錄額真也被這悍不畏死的一刀震得身形一晃!
“噗嗤!”
“啊——!”
慘叫聲幾乎同時響起!一個試圖從側面偷襲袁崇煥的鑲白旗騎兵被旁邊一名親兵用斷矛狠狠捅穿了馬腹!戰(zhàn)馬慘嘶著人立而起!將背上的騎士狠狠甩飛!但那親兵也被另一名騎兵的彎刀劃過脖頸!鮮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身體軟軟栽倒!
狹路相逢!短兵相接!在這片稀疏的樺樹林邊緣!亡命的殘兵與兇悍的追騎瞬間撞在一起!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怒吼聲!慘嚎聲!兵刃撞擊聲!戰(zhàn)馬嘶鳴聲!混雜著風雪的嗚咽!構成一曲慘烈到極致的死亡樂章!
袁崇煥如同瘋虎!雁翎刀在他手中化作一片片奪命的寒光!他完全放棄了防守!每一刀都帶著同歸于盡的慘烈!刀鋒劃開皮甲!撕裂血肉!濺起滾燙的血花!他身上瞬間添了數(shù)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染紅了殘破的官袍!但他渾然不覺!眼中只剩下殺戮!只有殺戮才能宣泄那焚心蝕骨的悲憤!才能為身后那些奔逃的、絕望的、如同螻蟻般的生命爭取一線生機!
“噗嗤!”他一刀狠狠劈斷了一名騎兵的馬腿!戰(zhàn)馬轟然倒地!騎士慘叫著被甩出!袁崇煥一步踏前!刀鋒順勢抹過對方的咽喉!滾燙的鮮血噴濺了他一臉!
就在這時!
“咻——!”
一支刁鉆的冷箭!如同毒蛇般從斜刺里射來!目標直指袁崇煥毫無防備的肋下!
“大人小心——!”一個渾身浴血的親兵猛地撲了過來!用身體死死擋在袁崇煥身前!
“噗!”
箭簇深深沒入親兵的后心!他身體猛地一僵!口中鮮血狂噴!卻依舊死死抓住袁崇煥的手臂!用盡最后力氣嘶吼:“走……快走……!”
袁崇煥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凍結了血液!他看著那親兵迅速失去光彩的眼睛,看著那張年輕卻沾滿血污的臉龐,一股巨大的悲愴如同海嘯般將他徹底淹沒!
“啊——?。?!”他發(fā)出一聲如同孤狼泣血般的凄厲長嘯!猛地揮刀!將旁邊一個試圖趁機偷襲的鑲白旗步卒連人帶刀劈成兩半!滾燙的鮮血和內臟潑灑在冰冷的雪地上!
“撤!進林子深處!”袁崇煥的聲音因極致的悲痛而扭曲變形!他一把抓住程本直的胳膊,拖著他,在僅存的幾名親兵拼死掩護下,朝著風雪彌漫、幽深黑暗的樺樹林深處亡命奔去!身后,是鑲白旗騎兵憤怒的咆哮和更加密集的箭矢破空聲!
冰冷的雪粒子抽打在臉上,如同刀割。袁崇煥踉蹌著奔跑,每一步都踏在深及大腿的積雪里,肺部如同破敗的風箱,每一次抽吸都帶著撕裂般的劇痛和濃重的血腥味。背上那軍卒的氣息已經(jīng)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冰冷的身體緊貼著他同樣冰冷的脊背,像一塊正在失去最后溫度的寒冰。
不知奔逃了多久,身后的喊殺聲和馬蹄聲終于被呼嘯的風雪和幽深的林木漸漸吞沒。袁崇煥再也支撐不住,腳下一軟,猛地撲倒在雪窩里。冰冷的雪粉瞬間灌入口鼻,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牽動全身的傷口,帶來一陣陣鉆心的劇痛。
“道臺!”程本直連滾帶爬地撲過來,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您……您怎么樣?”
袁崇煥掙扎著撐起身體,吐掉嘴里的雪沫和血水,嘶聲道:“他……他怎么樣?”他指的是那個被親兵背著的斷腿軍卒。
程本直連忙爬過去,顫抖著手指探向那軍卒的鼻息。片刻,他猛地縮回手,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絕望地搖了搖頭。
袁崇煥身體猛地一僵。一股冰冷的、沉重的力量狠狠砸在胸口,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緩緩閉上眼,牙關緊咬,下頜繃出一道凌厲的線條。又一條命。一條在他背上掙扎了一路,最終還是沒能留住的生命。這冰天雪地,這亡命奔逃,終究還是成了這年輕軍卒的埋骨之所。
“埋……埋了他?!痹鐭ǖ穆曇羲粏〉萌缤凹埬Σ凌F銹,帶著一種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的疲憊和深沉的悲愴,“用雪……蓋嚴實點。別……別讓野狗刨了?!?/p>
程本直哽咽著,和僅存的幾個親兵一起,用凍僵的手在深雪中刨出一個淺坑。他們將那具早已冰冷的、瘦骨嶙峋的軀體輕輕放入坑中。沒有棺木,沒有草席,只有冰冷的雪。當最后一捧雪覆蓋上去,一個不起眼的小小雪堆出現(xiàn)在樺樹林深處,很快就被呼嘯的風雪抹平了痕跡,仿佛從未存在過。
袁崇煥靠在一株光禿禿的老樺樹下,粗重地喘息著。身上的傷口在寒冷中早已麻木,但失血帶來的眩暈和虛弱感卻如同潮水般陣陣襲來。他環(huán)顧四周。跟著他逃進這片林子的,只剩下程本直和四個渾身帶傷、疲憊不堪的親兵。還有十幾個在奔逃中僥幸跟上來的百姓,大多是些青壯,此刻也如同驚弓之鳥,蜷縮在背風的樹根下,瑟瑟發(fā)抖,眼神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更深的恐懼。
寒風在林間穿梭,發(fā)出凄厲的嗚咽,如同萬千冤魂在哭號??葜υ陲L中相互刮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雪,越下越大。鵝毛般的雪片密集地落下,迅速覆蓋著足跡,也試圖掩蓋這片林地里剛剛發(fā)生的死亡和絕望。
“道臺……我們……我們往哪走?”程本直裹緊身上破爛的棉袍,牙齒凍得咯咯作響,聲音帶著無盡的惶恐,“寧遠……寧遠沒了……山海關……山海關還回得去嗎?”他眼中充滿了對未來的巨大恐懼。撕毀圣旨,棄城而逃……哪一條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山海關,對他們而言,或許比后金的屠刀更可怕!
袁崇煥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抬起頭,透過稀疏的、掛滿冰棱的枯枝縫隙,望向那片被鉛灰色濃云徹底封鎖的天空。雪片落在臉上,帶來冰冷的觸感。他伸出手,接住幾片飄落的雪花,看著它們在掌心迅速融化,變成一點微不足道的濕痕。
山海關?
他眼前閃過王在晉那張矜持而疏離的臉,閃過山海關內那些冰冷的目光和無聲的算計。撕碎的圣旨碎片仿佛還在眼前飛舞?;厝ィ炕厝ッ鎸κ裁??是崇禎皇帝冰冷的質問?是朝堂上洶涌的彈劾?是尚方劍下那顆等待被斬落的頭顱?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決絕,如同地底的寒泉,緩緩涌上心頭。他緩緩握緊拳頭,掌心那點融化的雪水瞬間被體溫蒸發(fā),只留下冰冷的虛無。
“不回去?!痹鐭ǖ穆曇繇懫?,低沉、嘶啞,卻帶著一種斬斷所有退路的、冰封般的決絕。他收回目光,看向程本直和僅存的親兵,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深處,再無絲毫迷茫和恐懼,只剩下一種被逼到懸崖盡頭、退無可退的、如同孤狼般的兇狠與執(zhí)著。
“山海關……容不下我們了?!彼D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坨砸在凍土上,“去找滿桂留下的那幾個人。去覺華島。”
“覺……覺華島?!”程本直驚得差點跳起來,聲音都變了調,“那……那只是個荒島!冰天雪地!什么都沒有!我們……我們這點人……”
“那里有海!”袁崇煥猛地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有海!就有活路!有海!就能等到……該來的人!”他眼中閃過一絲極其銳利的光芒,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風雪和黑暗,看到了某個遙不可及的節(jié)點。
“可是……”程本直還想說什么。
“沒有可是
第一章 冰河殘燼(續(xù))
雪,不再是飄落的鵝毛,而是億萬根淬了冰毒的鋼針,被狂暴的朔風狠狠抽打在臉上、手上、任何裸露的肌膚上。每一步踏下,深及大腿的積雪都如同粘稠冰冷的泥沼,死死拖拽著雙腿,榨干著身體里最后一絲熱氣。風在稀疏的樺樹林間穿梭,發(fā)出鬼哭般的尖嘯,卷起地上的雪沫,形成一片片迷蒙的、令人窒息的白色煙瘴。
袁崇煥走在隊伍最前。他背上空無一物,只有那斷腿軍卒冰冷的死亡氣息,如同無形的枷鎖,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脊梁上。靛藍官袍早已凍成硬殼,緊貼在身上,每一次動作都帶來撕裂般的摩擦痛感。肩頭、肋下、手臂上幾處深可見骨的傷口,在酷寒中麻木地滲著血水,又被迅速凍結,與破爛的衣料粘連在一起,形成暗紅色的冰坨。失血帶來的眩暈如同跗骨之蛆,一陣陣沖擊著他的意識,眼前陣陣發(fā)黑。他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用牙齒刺破干裂的皮肉帶來的尖銳刺痛,強行維持著清醒。
腳下凍結的血泊早已被新雪覆蓋,只留下一個個深淺不一的、帶著暗色污跡的雪窩。那是逃亡路上倒斃的同伴留下的最后印記。他不敢低頭看,不敢去想那些被風雪迅速掩埋的、連名字都來不及留下的軀體。每一次踩在那些污跡上,都仿佛踏在無數(shù)雙空洞絕望的眼睛上,帶來一陣心悸的冰冷。
“道……道臺……”程本直踉蹌著跟在后面,聲音被風吹得支離破碎,帶著哭腔和極度的虛弱,“歇……歇歇吧……實在……實在走不動了……”他臉色青灰,嘴唇凍得烏紫開裂,眼窩深陷,如同骷髏。破棉袍被荊棘劃得如同爛布條,在寒風中狂舞,露出底下凍得發(fā)紫、布滿凍瘡的皮膚。他每走幾步,就要扶著冰冷的樹干劇烈喘息,仿佛下一秒就會栽倒在這雪地里,再也爬不起來。
袁崇煥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他喉嚨里如同塞滿了滾燙的砂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灼痛。他只能從凍僵的嘴唇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不能……停……?!褪撬馈?/p>
身后,僅存的四個親兵如同行尸走肉。鐵甲上凝結著厚厚的冰霜,沉重的甲葉在跋涉中互相撞擊,發(fā)出沉悶而單調的“哐啷”聲,如同送葬的喪鐘。他們的眼神空洞麻木,臉上覆蓋著雪沫和凍傷的紫痂,嘴唇干裂起泡,呼出的白氣瞬間被風扯碎。腳步機械地挪動著,深陷在雪窩里,再艱難地拔出,每一步都留下一個帶著血水冰碴的腳印。他們不再交談,不再張望,只是死死盯著前方袁崇煥那在風雪中搖晃、卻始終未曾倒下的青袍背影,仿佛那是這片絕望冰原上唯一的光標。
那十幾個僥幸跟上來的百姓,更是凄慘。大多是些青壯男子,但也個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在深雪中掙扎前行,如同風中殘燭。一個年輕些的漢子,腳上的破草鞋早已不知去向,赤腳踩在凍得如同鐵板的雪地上,每一步都留下模糊的血腳印,腳踝處凍得烏黑發(fā)亮,皮肉綻開,露出森白的骨頭茬子。他緊咬著牙關,臉上肌肉因劇痛而扭曲,卻一聲不吭,只是死死盯著前方,眼神里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一個婦人裹著幾層破布,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用破棉絮包裹的、早已凍僵的嬰兒,眼神呆滯,如同失了魂的木偶,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對懷里的冰冷毫無知覺。
“嗚……娘……冷……”
那斷腿軍卒臨死前的囈語,如同鬼魅的低語,再次在袁崇煥耳邊幽幽響起。聲音微弱,卻帶著刺骨的寒意,穿透風雪的呼嘯,直刺他的靈魂深處。他猛地一個踉蹌,腳下被積雪覆蓋的樹根絆住,身體向前撲倒!
“道臺!”離他最近的一個親兵驚呼一聲,下意識地伸手想扶。
袁崇煥卻猛地用手肘撐住地面,硬生生止住了摔倒的趨勢!冰冷的雪粉灌入他的口鼻,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牽動全身傷口,劇痛如同電流般竄遍四肢百??!他劇烈地喘息著,咳出的血沫濺在潔白的雪地上,如同點點盛開的、凄艷的梅花。
他掙扎著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被風雪模糊的黑暗。不能倒!絕不能倒!身后這些人的命,都系在他這口氣上!他猛地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那寒氣如同冰刀刮過肺腑,帶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卻也帶來一絲近乎自虐的清醒!他用盡全身力氣,撐起身體,重新站直!背脊挺得如同寧遠城外那些被風雪淬煉過的胡楊!
“走!”他嘶聲低吼,聲音如同砂紙摩擦鐵銹,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不再看任何人,再次邁開灌了鉛般的雙腿,朝著東北方向,朝著那片傳說中冰封的海岸線,一步一步,艱難跋涉!
風雪更急。天色徹底暗沉下來,鉛灰色的云層如同巨大的鐵幕,沉沉壓在頭頂。能見度不足十步。寒風卷起雪沫,如同白色的沙暴,瘋狂抽打著這支渺小的隊伍。每一步都像是在與無形的巨獸搏斗,耗盡殘存的生命力。
不知又走了多久。就在程本直幾乎要癱倒在雪地里,幾個親兵眼神渙散、搖搖欲墜之時。
“噗通!”
一聲沉悶的落水聲!伴隨著一聲短促的驚呼!
隊伍中間一個百姓踩破了看似厚實的雪殼,整個人瞬間陷了下去!冰冷的泥水瞬間沒過了他的腰際!
“冰窟!是冰窟窿!”旁邊的同伴驚恐地尖叫起來!
那陷落的漢子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中瘋狂掙扎,發(fā)出凄厲的慘叫!刺骨的寒意如同億萬鋼針瞬間刺入骨髓!他試圖抓住旁邊的冰緣,但濕滑的冰面根本無法著力!身體在泥濘的冰水中迅速下沉!
“救人!快救人!”程本直嘶聲喊道,聲音因恐懼而變調!
兩個離得近的親兵和幾個百姓連忙撲過去,試圖抓住那漢子的手臂。但冰窟邊緣的冰層極其脆弱,在眾人的拉扯下發(fā)出“咔嚓咔嚓”的碎裂聲!更多的冰層塌陷下去!冰冷的泥水四濺!
“別過來!冰要塌了!”袁崇煥厲聲喝止!他猛地抽出腰間的雁翎刀,刀鋒狠狠劈在旁邊一棵碗口粗的枯樹上!刀鋒深深嵌入凍硬的樹干!
“抓住刀柄!”袁崇煥對著那在冰窟中掙扎的漢子嘶吼!
那漢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用盡最后力氣撲騰著,死死抓住了露在樹干外的刀柄!
“拉——!??!”袁崇煥對著最近的親兵咆哮!
親兵和幾個百姓死死抓住袁崇煥的手臂和腰帶,用盡全身力氣向后拉扯!袁崇煥雙腳死死蹬在凍土上,身體后仰,如同拔河般與那冰冷的泥沼角力!手臂上的傷口因過度用力而崩裂,鮮血瞬間染紅了凍結的衣袖!
“呃啊——!”袁崇煥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額角青筋根根暴起!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噗嗤!”一聲悶響!那漢子終于被硬生生從冰窟中拖了出來!渾身裹滿了冰冷的黑泥和冰碴,如同剛從地獄里爬出的泥偶!他癱倒在雪地上,劇烈地抽搐著,牙齒瘋狂打顫,發(fā)出“咯咯咯咯”的恐怖聲響,臉色瞬間變得死灰!
“快!生火!給他取暖!”程本直急聲喊道。
然而,在這冰天雪地、狂風呼嘯的荒原上,哪來的火?哪來的干柴?眾人絕望地看著那漢子在冰冷的泥漿中劇烈顫抖,體溫迅速流失,眼神漸漸渙散。
“冷……好冷……娘……”漢子喉嚨里發(fā)出模糊的囈語,身體蜷縮成一團,如同被拋棄的幼獸。
袁崇煥看著這一幕,看著那漢子眼中迅速熄滅的生命之火,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冰冷的憤怒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臟!他猛地拔出嵌在樹干上的雁翎刀!刀鋒上沾滿了冰冷的泥漿和那漢子手掌上蹭下的污血!
“走!”他不再看那垂死的漢子,聲音冰冷如鐵,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決斷,“此地不宜久留!追兵隨時會到!”
他轉身,繼續(xù)朝著風雪深處走去。腳步踉蹌,卻異常堅定。身后,是那漢子越來越微弱的呻吟和同伴絕望的啜泣。
風雪如同巨大的磨盤,碾磨著這支隊伍殘存的意志和體力。每一步都像是在走向地獄的更深處。程本直已經(jīng)需要兩個親兵架著才能勉強行走,眼神渙散,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仿佛在祈禱,又像是在詛咒。幾個百姓互相攙扶著,如同醉漢般在深雪中搖晃,隨時可能倒下。
就在所有人都感覺靈魂即將被這無邊的酷寒和絕望徹底凍結之時!
“風!風小了!”一個親兵突然嘶啞地喊道,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
袁崇煥猛地抬頭!
前方的風雪似乎真的稀疏了一些!那如同白色沙暴般的雪沫狂潮漸漸平息!視野陡然開闊!
一片無邊無際的、令人心悸的灰白色!驟然撞入所有人的眼簾!
海!
是海!
但這不是他們想象中的、波濤洶涌的蔚藍!而是一片死寂的、凝固的、無邊無際的灰白冰原!冰面并不平整,布滿了巨大的、如同怪獸獠牙般猙獰聳立的冰凌和冰丘!灰白色的冰層一直延伸到視野的盡頭,與同樣灰暗低垂的天幕融為一體!凜冽的寒風從冰原深處呼嘯而來,帶著濃重的、咸腥刺骨的海水氣息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比陸地上的風更加冰冷!更加鋒利!如同億萬把刮骨鋼刀!
“覺……覺華島……到了?”程本直的聲音帶著哭腔和茫然,他看著這片死寂的冰海,眼中剛剛燃起的一絲希望瞬間被更深的絕望取代,“冰……全凍住了……船……船呢?”
袁崇煥沒有說話。他站在冰海邊緣一處稍高的冰丘上,任由那如同刀割般的海風狠狠抽打在臉上。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漸漸稀疏的風雪,死死掃視著這片死寂的冰原。
沒有船。沒有帆影。沒有人煙。只有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灰白和死寂。冰層厚實,表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被風吹起的雪沫。遠處,隱約可見幾座被冰雪覆蓋的、如同巨大墳冢般的礁石輪廓——那應該就是覺華島的方向。
希望如同被投入冰海的石子,瞬間沉沒。
“完了……全完了……”一個百姓癱軟在冰面上,發(fā)出絕望的嗚咽,“冰封了……沒船……沒路……這是絕地啊……”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幸存者中蔓延。僅存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程本直和幾個親兵也面如死灰,眼神渙散地望著這片死寂的冰海,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葬身之地。
就在這時!
“嗚——嗚——嗚——!”
低沉、壓抑、如同群狼在冰原上低嗥的號角聲!再次穿透風雪的余音!從他們身后的樺樹林方向隱隱傳來!
“追兵!是建奴的號角!”一個親兵駭然失色,聲音因恐懼而變調!
所有人的心瞬間沉到了冰窟最底處!前有冰海絕路!后有追兵索命!真正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袁崇煥猛地轉身!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向號角傳來的方向!風雪漸歇的暮色中,隱約可見數(shù)十個模糊的騎兵身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正沖出樺樹林的邊緣!朝著他們這片冰海絕地猛撲過來!馬蹄踏碎凍土的悶響如同催命的鼓點,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
鑲白旗的斥候!終究還是追了上來!
“道臺!怎么辦?!”程本直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致的恐懼,身體抖得如同篩糠。
袁崇煥沒有回答。他緩緩收回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死寂的、無邊無際的灰白冰海。寒風卷起冰面上的雪沫,撲打在他冰冷僵硬的臉上。那咸腥冰冷的氣息,混合著身后越來越近的死亡威脅,如同無形的絞索,死死勒緊了他的脖頸。
絕境!真正的十死無生!
然而,就在這極致的絕望如同冰海般即將將他徹底淹沒的瞬間!
他的目光猛地釘在冰海深處!那片靠近覺華島巨大礁石群的邊緣!
那里的冰面!似乎……不太一樣!
不是平滑的灰白!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如同破碎琉璃般的暗藍色!冰層表面布滿了細密的、如同蛛網(wǎng)般的裂紋!更遠處,靠近深水區(qū)的地方,巨大的冰排互相擠壓、碰撞、堆疊!形成犬牙交錯的、高達數(shù)丈的冰凌絕壁!而在那冰凌絕壁的縫隙之間!在翻滾的、灰黑色的海水深處!
似乎……似乎有東西在動?!
不是魚!是更大的東西!模糊的、黝黑的輪廓!在灰暗的海水和浮冰的縫隙間!若隱若現(xiàn)!
袁崇煥的心臟猛地一跳!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震驚、狂喜和難以置信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他死死攥緊了手中的雁翎刀!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聲響!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那點幾乎熄滅的火焰,如同被潑上了滾油般,猛地爆燃起來!
他猛地轉頭!目光如電!掃過程本直和親兵們絕望的臉!掃過那些癱軟在冰面上、眼神空洞的百姓!最后,死死釘在身后那片越來越近的、如同死神陰影般壓來的鑲白旗追兵!
他的嘴角,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到極致、卻又帶著一絲瘋狂決絕的弧度!
“下冰!”袁崇煥的聲音嘶啞如同破鑼,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猶豫的、金鐵交鳴般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淬火的冰錐,狠狠砸在冰面上!
“所有人!跟著本官!下冰——?。?!”
第一章 冰河殘燼(終)
“下冰——!!!”
袁崇煥的嘶吼如同垂死孤狼的嗥叫,裹挾著破釜沉舟的瘋狂,狠狠砸在死寂的冰面上!聲音穿透呼嘯的海風,震得程本直和幾個親兵渾身一哆嗦!
下冰?!下這片無邊無際、死寂凝固的冰海?!前有絕路!后有追兵!這……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然而,看著袁崇煥那雙布滿血絲、燃燒著不顧一切火焰的眼睛,看著身后雪原上如同黑色潮水般洶涌撲來的鑲白旗鐵騎,馬蹄踏碎凍土的悶響如同催命的鼓點越來越近!死亡的陰影如同實質的巨手,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臟!
沒有選擇!沒有退路!
“下冰!快!跟著道臺!”一個親兵猛地嘶吼起來,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絕望而扭曲變形!他一把拽起癱軟在冰面上的程本直,幾乎是拖著他,朝著冰海邊緣滑去!
“走!走??!”僅存的幾個百姓也如同被鞭子抽打,連滾帶爬地撲向冰面!求生的本能壓倒了理智!冰海再可怕,也比身后那閃著寒光的彎刀和馬蹄要好!
袁崇煥率先踏上冰面!腳下傳來“咔嚓”一聲極其細微、卻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脆響!光滑如鏡的冰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沫,冰冷刺骨,滑溜異常!他一個趔趄,險些摔倒!連忙用雁翎刀狠狠扎進冰面!刀尖在堅冰上劃出一道刺耳的白痕,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
“散開!別聚在一起!”他厲聲咆哮!聲音被海風撕扯得破碎不堪!冰層脆弱!聚在一起重量太大,隨時可能崩塌!
身后,鑲白旗的斥候已經(jīng)沖出了樺樹林邊緣!為首那名牛錄額真獰笑著,高舉彎刀,發(fā)出一聲嗜血的咆哮!數(shù)十騎如同離弦之箭,卷起漫天雪霧,朝著冰海邊緣這群亡命奔逃的獵物猛撲過來!雪亮的刀鋒在昏沉的暮色中閃爍著死亡的寒芒!
“快!快跑!”程本直連滾帶爬地在冰面上掙扎前行,破棉袍被冰棱刮破,露出底下凍得發(fā)紫的皮肉。他手腳并用,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冰層細微的“嘎吱”聲,如同踏在薄薄的玻璃上,隨時可能萬劫不復!
“噗通!”
“啊——!”
一聲凄厲的慘叫!一個落在后面的百姓腳下冰層猛地塌陷!冰冷的黑色海水瞬間涌出!他半個身子瞬間陷入刺骨的海水中!絕望地揮舞著手臂,試圖抓住旁邊的冰緣!但濕滑的冰面根本無法著力!身體在冰水中劇烈抽搐,慘叫聲迅速被海水灌入喉嚨的咕嚕聲取代!只留下一個迅速擴大的、冒著寒氣的冰窟窿!
“別管他!快跑!”袁崇煥目眥欲裂,嘶聲怒吼!他不敢回頭!只能死死盯著前方那片犬牙交錯的冰凌絕壁!盯著冰凌絕壁縫隙間、那片翻滾著灰黑色海水的深水區(qū)!盯著那在浮冰縫隙間若隱若現(xiàn)的、模糊的黝黑輪廓!
是船!一定是船!
這個念頭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尖!帶來一絲近乎瘋狂的希望!他猛地加快腳步!不顧腳下冰層越來越密集的“咔嚓”聲!不顧失血帶來的眩暈和全身傷口撕裂般的劇痛!他如同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在光滑的冰面上跌跌撞撞地狂奔!每一次落腳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每一次滑倒都掙扎著爬起!身后留下一串凌亂的、帶著暗紅血痕的腳??!
“放箭!射死他們——!”鑲白旗牛錄額真氣急敗壞的咆哮聲穿透海風!
“咻!咻!咻——!”
凄厲的破空聲瞬間響起!冰冷的狼牙箭如同索命的毒蛇,撕裂空氣,狠狠扎向冰面上亡命奔逃的人群!
“噗嗤!”
“呃啊——!”
慘叫聲接連響起!一個親兵后心被箭矢貫穿!身體猛地一僵,撲倒在冰面上,鮮血迅速在潔白的冰面上洇開!一個百姓大腿中箭,慘嚎著翻滾倒地,瞬間被后面涌上來的同伴踩踏!混亂加??!
“別停!往前沖!”袁崇煥頭也不回,嘶聲咆哮!他猛地側身躲過一支擦著耳畔飛過的冷箭!箭簇帶起的寒風刮得他臉頰生疼!
鑲白旗的騎兵已經(jīng)追到了冰海邊緣!他們勒住戰(zhàn)馬,看著前方那片犬牙交錯、布滿巨大冰凌和浮冰的險惡冰海,看著那群在冰面上如同螻蟻般掙扎奔逃的獵物,臉上露出殘忍的獰笑!
“下馬!追!一個不留!”牛錄額真厲聲下令!他率先翻身下馬,拔出彎刀,帶著數(shù)十名彪悍的步卒,踏上光滑的冰面!他們顯然比袁崇煥等人更熟悉冰面行走,腳步雖也踉蹌,卻快得多!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迅速拉近距離!
冰面上的追逐變成了更加殘酷的死亡游戲!一方是驚弓之鳥,在光滑的冰面上跌跌撞撞,體力耗盡,傷口崩裂!一方是兇悍的獵手,步步緊逼,彎刀閃爍著寒光!
“噗通!”
“救命——!”
又一聲落水聲!一個百姓踩中暗藏的冰縫,瞬間消失!只留下一個翻滾著氣泡的冰窟窿!
程本直被一個親兵死命拖著,在冰面上滑行,破棉袍被冰棱刮得稀爛,臉上、手上被劃出道道血口,凍得發(fā)紫。他看著身后越來越近的鑲白旗追兵,看著身邊不斷有人倒下或落水,眼中只剩下極致的恐懼和絕望的淚水!
袁崇煥沖在最前!他已經(jīng)能看到那片巨大的冰凌絕壁!能看到冰凌縫隙間翻滾的灰黑色海水!能看到那在浮冰間沉浮的、越來越清晰的黝黑輪廓——那絕對是一艘船的桅桿!甚至能看到桅桿頂端那面殘破的、被冰霜覆蓋的旗幟!
希望!近在咫尺!
“快!就在前面!”他嘶聲狂吼!聲音因激動和極度的疲憊而嘶啞變形!
就在這時!
“咔嚓——?。?!”
一聲前所未有的、如同天崩地裂般的恐怖巨響!猛然在他腳下炸開!
袁崇煥只覺得腳下一空!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猛地將他向下拖拽!冰冷的、帶著濃重咸腥味的海水瞬間將他吞沒!刺骨的寒意如同億萬鋼針,瞬間刺穿皮膚,扎入骨髓!巨大的水壓狠狠擠壓著胸腔!窒息感如同鐵鉗般扼住了喉嚨!
他落水了!
冰層在他腳下徹底崩塌!一個巨大的冰窟瞬間形成!冰冷的海水瘋狂倒灌!
“道臺——?。?!”程本直和親兵們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緊隨其后的鑲白旗追兵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腳步一頓!牛錄額真看著那個巨大的、翻滾著氣泡的冰窟,臉上露出一絲驚愕,隨即化為更加猙獰的狂笑:“哈哈哈!天助我也!袁蠻子!你也有今天!給我……”
他的狂笑戛然而止!
“轟——?。?!”
一聲更加沉悶、更加恐怖的巨響!如同大地深處炸開的悶雷!在冰凌絕壁的方向猛然響起!
緊接著!
“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頭皮炸裂的、連綿不絕的冰層斷裂聲如同爆豆般響起!以那片冰凌絕壁為中心,巨大的裂縫如同活物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冰面上瘋狂蔓延!蛛網(wǎng)般的白色裂痕瞬間爬滿了大片冰面!
“冰崩了!快退——!”鑲白旗步卒中有人發(fā)出驚恐的嘶吼!
話音未落!
“轟隆隆隆——?。。。?!”
如同山崩海嘯!那片巨大的冰凌絕壁在巨大的內部應力下轟然崩塌!無數(shù)巨大的冰塊如同被激怒的巨獸,互相擠壓、碰撞、翻滾著砸落下來!激起滔天的白色浪花和冰霧!巨大的沖擊波裹挾著碎裂的冰塊和冰冷的海水,如同海嘯般朝著四面八方猛烈沖擊!
“啊——!”
“救命——!”
慘叫聲瞬間被轟鳴聲淹沒!靠得最近的幾名鑲白旗步卒瞬間被崩塌的冰凌和狂暴的海浪吞噬!連慘叫都未及發(fā)出!巨大的冰塊砸在冰面上,引發(fā)連鎖反應!更多的冰層如同多米諾骨牌般塌陷、崩裂!
牛錄額真和剩余的步卒驚恐萬狀,連滾帶爬地朝著岸邊逃竄!但崩塌的冰面如同追逐的死神!不斷有人踩空落水!或被飛濺的巨大冰塊砸成肉泥!冰海瞬間變成了吞噬生命的死亡陷阱!
袁崇煥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劇烈掙扎!巨大的水壓和刺骨的寒意幾乎讓他瞬間失去意識!肺部如同火燒!窒息的痛苦撕扯著每一根神經(jīng)!他拼命劃動手臂,試圖浮出水面!但沉重的官袍和冰冷的鐵甲如同鉛塊般拖拽著他下沉!
就在意識即將被黑暗徹底吞噬的瞬間!
“噗啦!”
一只冰冷、卻異常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正在下沉的手臂!
袁崇煥猛地睜開被海水刺痛的眼睛!模糊的視線中,看到一張被冰水浸透、凍得發(fā)青、卻寫滿焦急和決絕的臉——是那個一直背著斷腿軍卒的親兵!他不知何時也跳入了冰窟!此刻正死死抓住袁崇煥的手臂,另一只手拼命劃水,試圖將他拖向水面!
“道……道臺!撐??!”親兵的聲音在水中模糊不清,帶著氣泡的咕嚕聲,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袁崇煥即將沉淪的意識中!
求生的本能瞬間爆發(fā)!袁崇煥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配合著親兵的拖拽,奮力向上掙扎!
“嘩啦——!”
兩人猛地沖破水面!冰冷的空氣夾雜著咸腥的海水灌入口鼻!袁崇煥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大口大口的海水!刺骨的寒風瞬間包裹住濕透的身體,帶來比海水更甚百倍的酷寒!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都要凍結了!
“快!抓住冰緣!”親兵嘶聲吼道,聲音因寒冷和脫力而顫抖!他奮力將袁崇煥推向旁邊一塊尚未完全崩塌的巨大浮冰邊緣!
袁崇煥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死死摳住浮冰邊緣粗糙的冰棱!冰冷的觸感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卻讓他瀕臨崩潰的意識強行清醒了一絲!他掙扎著,在親兵的拼死托舉下,如同瀕死的魚般,艱難地爬上了那塊劇烈搖晃的浮冰!
“噗通!”
幾乎是同時!那名拼死救他的親兵,因托舉袁崇煥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身體猛地一沉,瞬間被翻滾的海浪和浮冰吞沒!只留下水面上一串迅速消散的氣泡!
“不——?。?!”袁崇煥趴在劇烈搖晃的浮冰上,看著親兵消失的水面,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如同孤狼泣血般的凄厲長嘯!那聲音穿透冰海的轟鳴和寒風的嗚咽,帶著無盡的悲愴與絕望!
就在這時!
“嗚——嗚——嗚——!”
一陣低沉、悠長、穿透力極強的號角聲!如同從深海之中傳來!驟然壓過了冰海崩塌的轟鳴和風雪的呼嘯!那號角聲蒼涼、渾厚,帶著一種迥異于后金號角的、如同海潮般澎湃的力量!
袁崇煥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望向冰凌崩塌的方向!
只見那片翻滾著巨大冰塊和滔天白浪的混亂海域深處!在那片灰黑色海水的盡頭!一艘巨大的、如同海上堡壘般的廣船!正破開翻滾的浮冰和浪濤!如同從地獄深淵中掙脫而出的洪荒巨獸!朝著他們這片死亡冰域猛沖過來!
船體黝黑!飽經(jīng)風霜!巨大的硬帆如同垂天之云!被強勁的海風鼓蕩得獵獵作響!船頭高昂!撞角猙獰!船身兩側!密密麻麻的炮窗如同巨獸睜開的眼睛!黑洞洞的炮口指向混亂的冰海!
更讓袁崇煥心臟幾乎停止跳動的是!在那艘巨大廣船的側后方!還有數(shù)艘體型稍小、但同樣氣勢洶洶的福船、鳥船!如同拱衛(wèi)巨鯨的鯊群!緊隨其后!劈波斬浪!船頭飄揚的旗幟在昏暗的天光下獵獵飛舞!隱約可見一個斗大的“何”字!
“船!是船!我們的船——?。。 背瘫局迸吭诹硪粔K浮冰上,看著那如同神兵天降般的船隊,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帶著哭腔的狂喜嘶吼!
袁崇煥趴在劇烈搖晃的浮冰上,冰冷的海水不斷拍打著他凍僵的身體。他死死盯著那艘破冰而來的巨大廣船,看著船頭那面獵獵飛舞的“何”字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悲愴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噗——!”
一口滾燙的鮮血混合著冰冷的海水,猛地從他口中噴涌而出!濺在身下潔白的浮冰上,如同點點盛開的、凄艷的彼岸花!眼前的世界瞬間被濃重的血色和黑暗徹底吞噬!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驟然崩斷!無邊的疲憊和黑暗如同潮水般將他徹底淹沒!
在意識徹底沉淪前的最后一瞬,他似乎看到那艘巨大的廣船船頭,一個身披蓑衣、身形魁梧的老者,正舉著一支黃銅望遠鏡,死死地望向他們這片死亡冰域!那目光……銳利如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