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桂那柄鬼頭大刀劈開糧車的巨響,如同炸雷滾過寧遠城外的凍土荒原!霉爛的谷糠和摻雜著沙石的麩皮如同骯臟的噴泉,裹挾著刺鼻的粉塵沖天而起,瞬間彌漫了半片天空!灰黃色的煙塵在凜冽的寒風中翻滾、擴散,如同瘟疫的毒霧,嗆得人睜不開眼,喉嚨發(fā)緊,胃里翻江倒海。
混亂的人群被這突如其來的狂暴一幕驚得瞬間死寂!所有撕扯、推搡、咒罵的動作都僵在了半空。無數(shù)雙布滿血絲、寫滿絕望和憤怒的眼睛,死死盯著那輛被劈成兩半、如同破腹而出的腐爛內(nèi)臟般暴露在寒風中的糧車,以及那個站在漫天飛舞的糠塵中、如同怒目金剛般的魁梧身影!
滿桂!他紫赯的臉膛因極致的憤怒而漲成深紫,虬結(jié)的肌肉在鐵甲下賁張,胸膛劇烈起伏,噴出的白氣如同沸騰的蒸汽!他手中那柄厚背鬼頭大刀的刀鋒上,還沾著幾粒骯臟的谷糠。他猛地扭過頭,那雙燃燒著地獄烈焰般的虎目,如同兩柄燒紅的烙鐵,狠狠刺向那個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癱軟在地的押糧軍官!
“看清楚了???!”滿桂的咆哮如同受傷猛虎的嘶吼,震得周圍空氣都在顫抖,“這就是你們這幫狗娘養(yǎng)的!從山海關(guān)里摳出來的!喂給這些要拿命去填城墻的兄弟們的‘糧’?!是他娘的喂豬的糠!是摻了沙土的麩皮!是長了蛆的爛豆子??!”他每吼一句,就向前踏一步,沉重的鐵靴踏在凍土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如同戰(zhàn)鼓擂在每個人的心頭!
那軍官渾身篩糠般抖著,嘴唇哆嗦,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褲襠處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刺鼻的尿臊味混入糠塵的惡臭中。
“王在晉——?。 睗M桂猛地揚起大刀,刀尖直指山海關(guān)方向,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震裂長空的怒吼,聲音里帶著血淚般的悲憤和刻骨的仇恨,“你個老匹夫!斷子絕孫的王八蛋!你克扣糧餉!你草菅人命!你他娘的就是建虜?shù)膸蛢矗±献硬倌惆溯呑孀凇。?!?/p>
這聲裹挾著無邊怒火與絕望的詛咒,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現(xiàn)場每一個人的心坎上!那些原本因絕望而瘋狂的民夫們,看著漫天飛舞的糠塵,看著滿桂那因暴怒而扭曲的臉龐,聽著這字字泣血的控訴,眼中的狂怒漸漸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悲愴所取代。幾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頹然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滑過布滿凍瘡的臉頰,滴落在骯臟的糠土里。更多的漢子則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牙關(guān)咬得咯咯作響,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嗚咽。整個工地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悲涼,只有寒風卷著糠塵呼嘯而過的嗚咽。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冰冷、不帶絲毫情緒波動的聲音,如同淬過冰水的刀鋒,清晰地穿透了這片悲愴的死寂:
“滿桂?!?/p>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威壓。
所有人猛地循聲望去!
袁崇煥不知何時已從土坡上走了下來,就站在離滿桂不足十步之遙的地方。他身上那件靛藍文官袍服在漫天灰黃的糠塵中顯得格外刺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悲痛,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只有那雙深陷的眼窩里,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此刻卻亮得驚人,如同冰層下燃燒的、足以焚毀一切的幽藍火焰。他就那樣平靜地看著暴怒如狂獅的滿桂,目光銳利得如同能穿透鐵甲,直刺人心。
滿桂猛地轉(zhuǎn)過頭,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袁崇煥,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拉破的風箱。他手中的鬼頭大刀依舊斜指著山海關(guān)方向,刀尖微微顫抖。
“道臺!”滿桂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您也看到了!這他娘的是人干的事?!這幫狗官!是要活活逼死我們!逼死這滿工地的兄弟!這城!還筑個鳥!!”他猛地將刀狠狠往地上一插!厚重的刀身“噗嗤”一聲深深沒入凍土半尺!刀柄兀自嗡嗡震顫!
袁崇煥的目光緩緩掃過那輛被劈開的糧車,掃過滿地狼藉的霉爛谷糠和沙土,掃過周圍那些眼神悲愴絕望、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民夫,最后,落回滿桂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紫赯臉膛上。
“糧,沒了。”袁崇煥的聲音依舊平直,聽不出喜怒,卻像冰錐一樣扎進每個人的耳朵里,“罵,也罵了。”他頓了頓,那雙燃燒著幽藍火焰的眼睛死死鎖住滿桂,“然后呢?”
滿桂一愣,臉上的肌肉因憤怒而抽搐著,一時竟被問住。
袁崇煥向前踏了一步,逼近滿桂,兩人之間彌漫的糠塵似乎都被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冰冷銳利的氣息逼退了幾分。“然后,讓這些兄弟餓著肚子,在這冰天雪地里,繼續(xù)搬石頭?等著被凍死?被餓死?還是等著建奴的馬刀砍過來,像砍瓜切菜一樣把他們剁了?!”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尖銳,“還是說,你滿總兵,現(xiàn)在就提著這把刀,殺回山海關(guān),砍了王在晉的腦袋?!嗯?!”
一連串的質(zhì)問,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滿桂狂怒的心頭!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胸中的怒火如同被冰水澆頭,瞬間窒住,只剩下一種憋屈到極致的痛苦和茫然。是啊,然后呢?砍了王在晉?可能嗎?就算砍了,糧呢?這滿工地幾千張等著填飽肚子的嘴呢?這搖搖欲墜、等著磚石壘砌的城墻呢?
袁崇煥不再看滿桂,目光緩緩掃過周圍死寂的人群。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糧,沒了。朝廷指望不上。山海關(guān)指望不上。王在晉……更指望不上?!彼D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坨砸在凍土上,“想活命,想守住腳下這塊地,守住身后那點念想,只能靠自己!”
他猛地抬手,指向工地邊緣那片巨大的、散發(fā)著濃烈惡臭的——茅廁區(qū)!那是數(shù)千民夫排泄物堆積凍結(jié)而成的巨大污穢冰殼!在寒風中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氨氣和糞便凍結(jié)后的酸腐氣息!
“看到那片茅坑了嗎?!”袁崇煥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那里面,有硝!”
“硝?!”人群中響起幾聲驚疑不定的低呼。
“對!硝!”袁崇煥的目光銳利如刀,“糞便、草木灰、陳年老墻土!熬!熬干了!熬出硝粉來!”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冷靜,“沒糧?我們就熬硝!沒火藥?我們就自己造!沒刀槍?我們就用瓦罐!用破缸!裝上熬出來的火藥!埋在城墻外面!埋在韃子鐵蹄要踏過來的路上!”
他猛地轉(zhuǎn)身,再次逼視著滿桂,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不顧一切的火焰:“滿總兵!你不是要砍人嗎?!好!本官給你人砍!但不是王在晉!是這片凍土!是這片冰天雪地!是那些敢來犯我疆土的建虜!把你麾下還能動彈的兵!都給本官撒出去!砍樹!砍那些能做箭桿、能做滾木的硬木頭!砍那些能當柴火燒的枯枝爛葉!用木頭!去跟那些還沒凍死的州縣換糧!換鹽!換一切能填進肚子的東西!砍不完這片林子!換不來糧食!你這守備總兵,就給本官提著這把刀!去山海關(guān)!砍王在晉官衙的門匾!砍碎了當柴火燒!”
這匪夷所思的命令!這血腥殘酷的思路!如同驚雷再次炸響在死寂的工地上空!所有人都被震得目瞪口呆!熬糞制硝?瓦罐地雷?砍樹換糧?還要砍總督衙門的門匾當柴燒?!這袁道臺……是徹底瘋了嗎?!
滿桂死死瞪著袁崇煥,胸膛劇烈起伏,紫赯的臉膛上肌肉瘋狂跳動。他眼中的狂怒漸漸被一種極致的震驚和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破釜沉舟的兇狠所取代!他猛地一把拔出深深插入凍土的鬼頭大刀!刀鋒帶起一蓬冰冷的泥土!
“好!好!好!”滿桂一連吼出三個“好”字,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鐵銹,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近乎獰厲的決絕,“袁瘋子!老子就跟著你瘋這一把!熬糞!砍樹!炸他娘的建奴!”他猛地轉(zhuǎn)身,對著身后早已被這變故驚呆的幾個親兵咆哮,“都他娘的聽見了?!給老子傳令!所有能喘氣的!抄家伙!進林子!砍樹!一根毛都別給建奴留下!砍!”
吼聲如同驚雷,震醒了呆滯的人群。幾個親兵猛地反應(yīng)過來,嘶聲應(yīng)諾,轉(zhuǎn)身如同瘋虎般沖向營地!
袁崇煥不再看滿桂,目光掃過程本直那張慘白如紙的臉:“程主事!”
程本直渾身一激靈,幾乎站立不穩(wěn):“大……大人……”
“帶人!”袁崇煥的聲音冰冷如鐵,“去!把所有茅廁!所有積年的糞堆!所有能找到的草木灰!陳年墻土!都給本官刮出來!架鍋!燒火!熬!晝夜不停!熬不出硝粉!你就給本官跳進那糞坑里熬!”
程本直眼前一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幾乎當場嘔吐出來。但他看著袁崇煥那雙毫無波瀾、卻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看著周圍那些麻木絕望中又透出一絲瘋狂求生欲的民夫眼神,猛地一咬牙,臉上現(xiàn)出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慘烈:“下官……遵命!”他踉蹌著,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向那片散發(fā)著沖天惡臭的污穢之地!
命令如同狂風般席卷了整個工地!絕望的熔爐被投入了新的、更加殘酷的燃料!
渤海。老龍頭外三十里海面。
天,是鉛灰色鐵幕。海,是墨綠色冰獄。
狂風卷著咸腥刺骨的海水,如同億萬根冰冷的鋼針,劈頭蓋臉地抽打著海面上艱難航行的三艘福船。船體老舊,桅桿在狂風中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船帆早已收起,僅靠幾面破爛的硬帆和船工拼死搖櫓,在滔天巨浪中掙扎求生。海浪如同憤怒的巨獸,掀起數(shù)丈高的黑色水墻,狠狠砸在甲板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冰冷的海水瞬間灌滿甲板,又順著排水孔洶涌流出,留下刺骨的寒意和滑膩的海藻。
林鳳翔死死抱住主桅桿根部一根粗大的纜繩樁,身體被狂風巨浪拋甩得如同狂風中的落葉。他身上那件半舊的海澄巡檢官袍早已濕透,緊貼在身上,凍得他嘴唇烏紫,渾身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臉上、手上被飛濺的浪沫和冰粒子割出無數(shù)細小的血口,又被咸澀的海水蟄得生疼。他努力睜開被海水糊住的眼睛,透過漫天飛舞的白沫和雨雪,死死盯著船頭方向。
“左滿舵!頂住!頂住浪頭——!”船老大嘶啞的吼聲在風浪的咆哮中顯得如此微弱,他整個身體幾乎掛在舵輪上,手臂上虬結(jié)的肌肉因極度用力而劇烈顫抖,臉上混雜著海水、汗水和無盡的驚恐。
船頭,那尊用粗大纜繩和木架死死固定在甲板中央的沉重紅夷大炮,如同沉默的鋼鐵巨獸。炮身黝黑,在昏暗的天光下泛著冷硬的幽光。炮口用厚厚的油布和麻繩層層捆扎密封,防止海水灌入。即便如此,每一次巨浪砸下,沉重的炮身都會在甲板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和撞擊聲,固定它的木架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這是他們拼死從老龍口灘涂搶運出來的兩尊完整火炮之一!另一尊同樣被固定在旁邊稍小的福船上,在風浪中時隱時現(xiàn)。
“林……林老爺!不……不行了!”一個渾身濕透、凍得臉色發(fā)青的水手連滾帶爬撲到林鳳翔腳邊,聲音帶著哭腔,“西……西面!冰!冰群壓過來了!”
林鳳翔心頭猛地一沉!奮力扭頭向西望去!
只見灰暗的海天相接處,一片無邊無際、泛著慘白幽光的巨大冰緣線,正被狂暴的海流和颶風推動著,如同緩慢移動的死亡磨盤,朝著他們這三艘孤零零的破船碾壓過來!那不是零散的浮冰,而是由無數(shù)巨大冰塊擠壓、凍結(jié)形成的、厚達數(shù)尺、連綿不絕的冰墻!冰緣參差不齊,如同巨獸的獠牙,在風浪中若隱若現(xiàn),帶著碾碎一切的恐怖威勢!
“天亡我也……”船老大看著那越來越近的死亡冰墻,臉上最后一點血色褪盡,發(fā)出絕望的哀嚎。
“不能退!”林鳳翔猛地嘶吼出聲,聲音被風浪撕扯得破碎不堪,卻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何伯用命換來的炮!不能丟!沖過去!貼著冰緣沖過去!找縫隙!”他猛地松開纜繩樁,踉蹌著撲向船頭,不顧甲板濕滑,撲到那尊紅夷巨炮旁,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抱住冰冷的炮管,仿佛要將自己的血肉之軀與這鋼鐵巨獸融為一體!
“左舵!左舵!貼過去!”船老大目眥欲裂,用盡最后的力氣嘶吼!
福船在狂暴的海浪中艱難地轉(zhuǎn)向,船體發(fā)出令人心悸的扭曲呻吟,朝著那片死亡冰墻的邊緣猛沖過去!試圖從那參差不齊的冰牙縫隙中尋找一線生機!
巨大的浪頭再次狠狠砸下!冰冷的海水如同重錘,將林鳳翔狠狠拍在甲板上!咸澀的海水灌入口鼻,嗆得他幾乎窒息!他死死抱住炮管,指甲在冰冷的金屬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砰——??!咔嚓嚓嚓——!”
一聲沉悶恐怖的巨響伴隨著令人牙酸的碎裂聲猛然炸開!船體劇震!林鳳翔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腳下傳來,整個人被狠狠拋起!他死死抱住炮管,才沒被甩飛出去!驚魂未定間,他駭然看到——船頭右側(cè)舷板,被一塊突兀刺出的、鋒利如刀的巨型冰棱,如同撕開朽木般,狠狠撞開一個巨大的豁口!冰冷刺骨的海水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狂涌而入!
“漏……漏了!船漏了——!!”凄厲的慘嚎響徹甲板!
寧遠城外,熬硝工棚。
這里已不再是人間,而是地獄的排泄口。
巨大的窩棚緊鄰著那片惡臭熏天的茅廁區(qū),用砍伐來的原木和破爛的船板、草簾勉強搭建。棚內(nèi)彌漫著一種足以讓最健壯的人瞬間昏厥的、混合了極致惡臭與刺鼻硝煙的恐怖氣味!糞便、尿液、草木灰、陳年墻土……所有能找到的、可能蘊含硝分的污穢之物,被瘋狂地挖掘、收集、傾倒進幾十口架在熊熊烈火上的巨大鐵鍋里!
鐵鍋下,粗大的濕柴燃燒著,發(fā)出噼啪的爆響,濃煙滾滾,混合著鍋中翻滾沸騰的、粘稠如同泥漿的、黃褐色、灰黑色、冒著詭異氣泡的污穢混合物散發(fā)出的、難以形容的惡臭蒸汽!這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復合惡臭,如同有形的毒龍,在窩棚內(nèi)翻滾、盤旋、無孔不入!鉆進鼻腔,直沖腦髓,熏得人頭暈目眩,眼淚鼻涕不受控制地狂流,胃袋瘋狂抽搐,膽汁都幾乎要嘔出來!
幾十個被強行征調(diào)來的民夫,如同在油鍋里煎熬的惡鬼。他們大多赤裸著上身,或者只穿著破爛的單衣,身上沾滿了污穢的泥漿和汗水。臉上、手上、裸露的皮膚上,被滾燙的蒸汽和飛濺的、帶有強烈腐蝕性的硝水燙起了密密麻麻的水泡和潰爛的傷口!劇烈的痛苦讓他們面容扭曲,喉嚨里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痛苦呻吟。
程本直裹著一塊浸透了水的破布捂住口鼻,但那惡臭依舊頑強地鉆進來,熏得他眼前陣陣發(fā)黑。他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嘶啞著嗓子指揮著:“火!火不能?。?!用力攪!把渣滓撈出來!快!快!”他的聲音在巨大的噪音和惡臭中顯得如此微弱。
一個瘦骨嶙峋的老者,負責看管一口熬煮著最濃稠糞漿的大鍋。他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刻斧鑿,深陷的眼窩里只有麻木的痛苦。他吃力地揮動著一根沉重的木棍,在沸騰翻滾、冒著惡臭氣泡的粘稠漿液中奮力攪動。滾燙的蒸汽和飛濺的硝水不斷落在他枯瘦的手臂和胸膛上,燙起一串串燎泡,皮膚迅速紅腫潰爛。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機械地、麻木地攪動著。
突然,他腳下一滑!身體猛地向前一傾!眼看就要栽進那口翻滾著致命毒漿的沸鍋之中!
“小心!”旁邊一個漢子眼疾手快,猛地伸手拽了他一把!
老者踉蹌著站穩(wěn),驚魂未定。漢子自己卻因用力過猛,腳下沾滿滑膩硝泥的木板一滑,身體失去平衡,右手下意識地按向旁邊另一口正在冷卻、但溫度依舊極高的硝鍋邊緣!
“嗤——!”
一聲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皮肉灼燒聲!
“啊——?。?!”漢子發(fā)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整只右手手掌,瞬間按在了滾燙的鍋沿上!劇烈的白煙騰起!空氣中彌漫開一股皮肉燒焦的恐怖氣味!
漢子猛地縮回手!那只手掌已經(jīng)變得一片焦黑!皮肉如同融化的蠟油般粘連在鍋沿上,被硬生生撕扯下來!露出底下森白的指骨和燒焦的筋肉!劇烈的疼痛讓他渾身痙攣,抱著那只焦黑冒煙、如同焦炭般的殘手,在污穢泥濘的地上瘋狂翻滾、哀嚎!那慘叫聲撕心裂肺,蓋過了窩棚內(nèi)所有的噪音!
周圍的民夫們被這慘絕人寰的一幕驚得呆住了,臉上寫滿了極致的恐懼和麻木的絕望。沒有人上前,只有那漢子在泥濘和硝漿中痛苦地翻滾、抽搐,哀嚎聲漸漸變得嘶啞微弱。
程本直看著這一幕,胃里一陣劇烈的翻騰,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吐了出來,穢物混雜著酸水濺在骯臟的地面上。他扶著冰冷的木柱,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看什么看?!繼續(xù)干活!”一個監(jiān)工的軍漢揮舞著皮鞭,狠狠抽在幾個呆立的民夫背上,“想跟他一樣?!趕緊攪!火別滅了!”
皮鞭的抽打聲和軍漢的呵斥聲驚醒了呆滯的人群。民夫們?nèi)缤荏@的牲口,重新低下頭,麻木地、更加用力地攪動著鍋中翻滾的毒漿。那漢子微弱的哀嚎聲,如同背景音,在惡臭與硝煙中漸漸消散。
不知過了多久,一口大鍋里的漿液終于熬煮到了粘稠的極限。程本直強忍著惡心和眩暈,指揮著幾個民夫,用特制的木勺將鍋中粘稠的、暗黃色的硝漿小心地舀出,倒入旁邊一排排準備好的、底部鋪著厚厚草木灰的大陶缸里。滾燙的硝漿接觸到草木灰,發(fā)出“嗤嗤”的聲響,騰起一股更加刺鼻的白煙。
“快!趁熱!攪拌!讓硝結(jié)晶!”程本直嘶聲喊著。
民夫們用木棍在陶缸里奮力攪拌著。滾燙的硝漿濺出,落在手臂上、腳面上,立刻燙起一片燎泡,但他們早已麻木,只是機械地攪動著。汗水、淚水、被燙傷的膿水混合著污穢的硝泥,在他們臉上、身上流淌。
終于,隨著溫度降低,陶缸底部開始析出一層灰白色的、帶著細小結(jié)晶的粉末——那是用無數(shù)污穢、血淚和生命熬煮出來的粗硝!
一個年輕些的民夫,看著缸底那層灰白的粉末,眼中閃過一絲近乎癲狂的、病態(tài)的希冀。他伸出被硝水腐蝕得皮開肉綻、露出鮮紅嫩肉的手指,不顧一切地探入缸底,抓起一小把還帶著余溫的硝粉,貪婪地塞進嘴里!
“唔……唔……”他喉嚨里發(fā)出模糊的嗚咽,臉上露出一種扭曲的、混合著痛苦和滿足的表情。硝粉入口的瞬間,一股強烈的、如同火燒般的灼痛感和難以言喻的苦澀咸腥味在口腔里炸開!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溢出帶著血絲的泡沫,身體痛苦地蜷縮著,卻依舊死死攥著那把硝粉,仿佛那是救命的仙丹!
“吐出來!快吐出來!有毒!”程本直驚駭欲絕,嘶聲喊道。
但那民夫只是蜷縮著,抽搐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眼神漸漸渙散。
程本直看著這一幕,看著周圍如同行尸走肉般麻木勞作的民夫,看著那口依舊在翻滾毒漿的大鍋,看著缸底那層用血肉和污穢換來的灰白粉末……一股巨大的悲愴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緩緩蹲下身,雙手死死抱住頭顱,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窩棚外,寒風依舊凄厲地呼嘯著,卷起地上的雪沫和塵土。窩棚內(nèi),惡臭、硝煙、痛苦的呻吟、絕望的嗚咽……交織成一曲來自地獄最深處的悲歌。那灰白色的硝粉,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無數(shù)冤魂凝結(jié)的骨灰,無聲地訴說著這片凍土之上,正在發(fā)生的、比死亡更殘酷的生存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