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成績公布那天，我撕碎了十年寒窗換來的749分狀元卷。
班主任在電話里哀求：“林家要你頂替林少安的名額去讀?？?，否則全家遭殃。
”十年后同學(xué)會上，電視正播放新晉院士林少安的采訪：“感謝母校培養(yǎng)我這個高考狀元。
”我笑著問他：“你記得理綜最后那道超綱題嗎？”滿堂哄笑中，
我扛起準(zhǔn)備好的“還我狀元”匾額跪在軍區(qū)門口。血從膝蓋滲進(jìn)石板時，
黑色紅旗車碾過散落的舉報信。車窗降下，中將肩章在烈日下刺得人睜不開眼：“查！
就從狀元卷子查起！”十年前那個仲夏夜悶得像口燒紅的鐵鍋?？照{(diào)外機(jī)在窗臺嗡嗡地吵著，
蟬鳴扯著嗓子嘶吼。我蜷在小鐵架床的床邊，脊梁骨僵硬地繃著，
后背那件老頭汗衫早被汗水徹底浸透，緊緊貼在身上。手機(jī)屏幕突然亮起，
一道白光直刺瞳孔——“S省高考成績查詢”。手指按在屏幕上滑，汗津津的，
帶著黏膩的阻力感。頁面對我沒什么仁慈，直接跳到結(jié)果界面，沒讓我經(jīng)歷漫長折磨。
然而當(dāng)那個刺眼數(shù)字躍入視野的時候，我腦袋“嗡”的一聲，像是被人用鈍器狠狠砸了一下。
許毅，749分。省理科狀元。時間像是凝固了一瞬，緊接著一股滾燙的狂喜猛地沖上頭頂，
頂?shù)梦艺麄€人懵了，視線瞬間模糊一片，連那幾個數(shù)字都虛化扭曲起來。
喉嚨里堵著什么東西，又干又澀，我死死攥著手機(jī)，指節(jié)用力得發(fā)白，
指甲幾乎嵌進(jìn)那個粗糙的塑料殼子里。胸膛里憋著一口氣，像即將爆發(fā)的火山口。
樓下巷子里，不知是誰家的收音機(jī)開到最大音量，嘶嘶啦啦地響著午間新聞片段，
主播字正腔圓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刺破空氣：“本臺消息，據(jù)S省教育招生考試院最新通報，
本次理科最高分考生來自我市……”那腔調(diào)干巴得不帶一點感情。啪嗒。
一滴滾燙的汗珠砸在屏幕上，暈開了一片模糊的水漬。我猛地回神，
另一只汗?jié)竦氖衷谂赃吅鷣y一抓，手指碰到了幾張昨晚刷題留下的空白卷子。沒有一絲猶豫，
我?guī)缀跏菓{著本能，用力攥緊了其中一張，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然后，
像要發(fā)泄掉胸口那股幾乎要撐破身體的巨大熱流一樣，我把那張卷子狠狠舉過頭頂——嗤啦！
撕裂聲清晰得像刀刃割破布料，又脆又急。第一道口子扯開，
一種奇異的、令人戰(zhàn)栗的爽快感猛地順著脊椎爬上來。我不管不顧了，雙手扯著那破紙片，
用力！再用力！“小毅？”外頭傳來鑰匙插進(jìn)鎖孔的嘩啦聲，門被推開了。是爸，
他剛拉完夜班的三輪回來，肩膀比去年更塌了點。他探進(jìn)頭，
渾濁的眼睛被屋內(nèi)飛濺的紙片定住了?！澳氵@是咋的？撕什么？”“爸！749！
”我嗓子扯得生疼，舉著那幾片被汗水和手勁揉搓得快成爛抹布的卷子碎片，朝他揮舞，
上面的公式和數(shù)字早糊成了一團(tuán)墨，“狀元！你兒子！是狀元！”汗水甩進(jìn)了眼睛里，
澀得火燒火燎，可這眼淚怎么都止不住，混著汗往下淌。十年，
趴在舊貨市場淘來的瘸腿飯桌上刷題的那些日日夜夜，在眼前瘋狂地閃過。爸愣住了，
嘴巴張著，臉上的皺紋像是凝固的化石。好半天，他才用力抬手，狠狠抹了一把眼角。
他的眼角似乎有些濕潤?！罢妗娴模俊甭曇舳兜孟衿骑L(fēng)箱?！罢娴?！”我?guī)缀跏呛鸪鰜怼?/p>
就在這時候，放在我枕頭邊的破舊國產(chǎn)機(jī)，像被燙著了一樣急促地尖叫起來，
蓋過了爸后面那句哆嗦得不成句的話。屏幕上，班主任老李的名字閃爍跳動，
旁邊“正在呼叫”的紅字格外刺眼。剛剛沸騰的熱血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
發(fā)出刺啦的聲響。心口猛地一沉，沒來由地發(fā)慌。我盯著那名字，
又看了看手里抓著的破爛紙片——那是剛被我撕碎又捏得不成樣子的某張試卷的一角?！拔梗?/p>
李老師？”我吸了口氣，勉強(qiáng)穩(wěn)住聲音，接通電話。手機(jī)那頭先是短暫的寂靜，
電流細(xì)微的沙沙聲傳過來。過了好幾秒，
老李熟悉的、透著點疲憊的聲音才響起來：“……是我。許毅？
”他的聲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含混不清，又透著一種極力壓抑著什么的感覺。
“成績……查了吧？”“查了，李老師。”我努力壓下翻騰的情緒，“749。
”“哦……哦……好，好哇……”老李一連串的“好”，干澀生硬，沒有絲毫熱度，
甚至不像祝賀，更像是一種局促的應(yīng)付。“考得好，考得……真好……”我的指尖開始發(fā)冷，
下意識握緊了那張可憐的紙片。某種不祥的預(yù)感越來越沉地墜在心里。
“許毅啊……”他的聲調(diào)又往下壓了壓，似乎要確保電話這頭只有我能聽清。
“老師……知道對不起你?！边@話一出口，仿佛耗干了他全部的力氣，緊接著是長久的沉默，
沉默里只有他粗重艱難的喘息聲。我的心跳聲在耳邊被無限放大，擂鼓一樣咚咚撞著胸腔。
“下午……市教育局來人，還有…林家的……”電話里的聲音幾乎是含在喉嚨里滾出來的，
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他們翻了你所有……所有卷子。
理科綜合……最后那道拓展大題……那題超綱了……省里下了個內(nèi)部文件……你那道題，
答題過程中用了點……超綱解法……所以……整體分?jǐn)?shù)……無效處理。
”每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又準(zhǔn)又狠地扎進(jìn)我耳膜深處。無效處理？
腦子里像被塞進(jìn)了一團(tuán)浸透冷水的棉花，又沉又悶，嗡嗡作響。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喉嚨卻像被鐵鉗死死扼住，一個字也擠不出來?！靶∫?？咋了？臉色怎么白得嚇人？
”爸在旁邊急了，粗糙的手探過來要摸我的額頭。我猛地一甩手，
力道大得把爸都推得踉蹌了一步，手直直撐在生銹的鐵架床沿才穩(wěn)住。我死死攥著手機(jī)，
指關(guān)節(jié)捏得咯咯響?！叭缓竽?？”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砂紙摩擦著銹鐵。
“然后……”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極重、極艱難的吸氣聲，仿佛下了天大的決心。
“林家提出……解決方案……讓你頂個名額……去省工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省工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萍夹?？這巨大的反差異常尖銳。剛才撕碎的卷子仿佛還帶著火焰的溫度，
此刻卻化作無數(shù)冰冷細(xì)小的冰碴，刺穿皮肉，狠狠扎進(jìn)了我的骨頭縫里。眼前一陣發(fā)黑，
身體晃了晃?！霸S毅！許毅你咋了！”爸驚慌的呼喊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傳過來。
“閉嘴！”我的聲音從牙縫里迸出來，帶著前所未有的狠厲，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受傷野獸。
爸被我吼得整個人震了一下，僵在原地。怒火在胸中炸開，點燃了每一根血管：“憑什么？！
”我對著電話吼，唾沫星子濺到了冰冷的屏幕上，“那題我答出來了！那就是我的分！
我憑本事考的！他們憑什么說無效就無效？！就憑他們姓林？！”血液轟隆隆地往頭上涌，
太陽穴的血管突突地劇跳著，牽扯得整個眼眶都在脹痛。
“……小毅……”李老師的聲音像是被我的咆哮撕破了偽裝，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恐懼，
“算了吧……算老師求你了……胳膊……擰不過大腿……林家……在省里……”“我不認(rèn)！
”我咬著牙，一字一頓，牙齦幾乎被咬出血來，“我要申訴！我要上告！光天化日，
難道沒有王法了嗎？！”電話那頭的氣息陡然加重，像是驚懼到了極點，
緊接著是李老師近乎崩潰的哀求，壓得極低，卻字字剜心：“……許毅！不能告！
千萬不能告！他們……他們放話了……”他的喘息劇烈得像破舊的風(fēng)箱，
的妹妹……都……都別想有好果子吃啊……你妹妹……才十六……還在實習(xí)期……”轟——！
像是一道巨大的霹靂直接劈在了我頭頂，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凝固，
又在下一瞬被那滅頂?shù)暮鈨龀杀?。我的身子猛地一沉，腳下失重般蹬蹬往后退了兩步，
大腿狠狠撞在了鐵架床冰冷堅硬的棱角上，劇痛傳來，我卻恍然未覺。爸離得近，
那手機(jī)里鉆出來的每一個字，恐怕都清晰地砸進(jìn)了他耳朵里。我能感到他瞬間僵硬的呼吸，
渾濁的目光直勾勾地望過來，里面的驚恐和絕望像潮水一樣把我淹沒。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那布滿老繭的掌心，離我的手臂只有一寸距離，卻最終顫抖著，無力地垂落了下去。窗外，
蟬叫得更凄厲了，像是在為誰送葬。全身的力氣一瞬間被徹底抽空。背上的汗變得又冷又黏，
像裹了一層冰冷的尸衣。滾燙的怒氣和滔天的不甘還在胸膛里瘋狂沖撞，
每一次撞擊都像要頂破皮肉撕裂出來，但那股冰冷的寒氣，
來自李老師最后那句剜心蝕骨的話，已經(jīng)滲透進(jìn)骨子深處。我死死捏著手機(jī)，
金屬外殼的邊緣幾乎要嵌進(jìn)掌心肉里去，冰涼的觸感刺激著疼痛的神經(jīng)。
黏在墻上那張歪歪扭扭、用紅色水彩筆寫在一小塊硬紙殼上的目標(biāo)分?jǐn)?shù)條上——“750”。
那三個數(shù)字歪斜得有些可笑，就像現(xiàn)在我的處境一樣可笑。狀元？
喉頭像堵了一團(tuán)沾滿灰燼的破棉絮，又沉又重，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每一次細(xì)微的呼吸都牽扯著心肺，帶來火辣辣的撕裂感。手機(jī)還死死貼在耳邊，
聽筒里傳來老李粗重顫抖的喘息，還有電流嘶嘶的聲響，空洞地持續(xù)著。許久許久。
久到墻上的影子都似乎凝固了。我才聽到自己嘶啞至極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鐵銹，
輕輕地說：“好。”電話那頭的老李，像是瞬間被抽干了所有力氣，
長長地、如釋重負(fù)地吁出了一口氣，又急又快，接著是更深的、恐懼依舊的沉默。嗒。
一聲輕響。手指終于脫力，那部汗涔涔的二手手機(jī)從我松開的手中滑落，
垂直砸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清脆地彈了一下，屏幕瞬間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裂痕，
倒映出我此刻同樣支離破碎的臉。那屏幕上“749”三個數(shù)字的映像，
扭曲地在蛛網(wǎng)中心閃了閃，隨即黯淡下去。十年。真像是一陣卷著黃沙的風(fēng)，
撲騰著就過去了。金碧輝煌的“海天閣”包間里，水晶吊燈灑下的光一片璀璨，亮得刺眼。
巨大的圓桌中心是夸張的層層疊疊的海鮮冰盤，冰鎮(zhèn)龍蝦、帝王蟹張牙舞爪地堆疊著。
酒氣、香水味和某種名牌煙草的氣息混雜在恒溫空調(diào)送出的暖風(fēng)中，膩得人有些頭暈。
高腳杯輕輕碰撞，笑聲尖利而密集地回蕩。這場聲勢浩大的高中畢業(yè)十周年聚會，
說穿了不過是一場精心粉飾的權(quán)力社交場。男人們大多挺著微微發(fā)福的肚子，
談吐間帶著點刻意的優(yōu)越感；女人們則穿著精致考究，笑容的弧度經(jīng)過了反復(fù)練習(xí)。
“……林總，敬您一杯！”一個肚子比皮帶早一步?jīng)_出戰(zhàn)略縱深的男同學(xué)，半彎著腰，
把酒杯里的洋酒遞到林少安面前，臉上的肉笑得擠作一團(tuán)，“咱們班的驕傲！
能跟林大院士一個班，那真是我們燒了八輩子的高香了！”那“院士”二字喊得又響又諂媚。
“陳峰你太客氣了?！绷稚侔捕俗醒耄簧砑舨猛昝赖纳罨疑餮b，襯得他身形挺拔。
他微微頷首，笑得溫文爾雅，修長的手指捏著高腳杯杯腳，象征性地碰了碰對方的杯壁，
發(fā)出一聲清脆微小的細(xì)響，透著一股無需言明的疏離感。
十年時間足以把當(dāng)初那個成績平平甚至有點頑劣的公子哥，
打磨成此刻眾人目光交匯處的焦點——年輕的科學(xué)院院士，林家龐大商業(yè)帝國最耀眼的新星。
巨大的液晶電視里，
本地新聞頻道正播放著今天的頭條畫面——鏡頭聚焦在穿著筆挺院士服的林少安身上，
他站在臺上，被無數(shù)話筒簇?fù)碇?，背景是本市最有名望的科技大學(xué)新落成的科技大樓。
他對著鏡頭侃侃而談，風(fēng)度翩翩：“……感謝母校對我的悉心栽培，
正是母校堅實的學(xué)術(shù)底蘊(yùn)，
才為我今日的科研成就鋪就了最初的基石……”他的目光溫和而深邃地注視著攝像機(jī)鏡頭，
聲音透過昂貴的音響設(shè)備在整個包間里回蕩，“猶記當(dāng)年，
我有幸以高考理科狀元的身份邁入大學(xué)門檻，
那時心中便埋下了一顆科技報國的種子……”包間里爆發(fā)出更為熱烈的掌聲和贊嘆聲。
“林院士說得太好了！”“就是！狀元就是狀元，這高度，這格局！”一片喧鬧中，
林少安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上勾了勾，一個極其完美的、自信的弧度。我的位置離主桌很遠(yuǎn)，
近乎角落，面前只放著一杯檸檬水，那澄澈的液體映著天花板上旋轉(zhuǎn)的吊燈，
碎成一池閃爍的光點。十年，足夠改變太多東西。
昔日熟悉的面孔大多都籠罩上了一層名為名利或算計的面紗。那些看向我的目光，
或帶著居高臨下的憐憫，或干脆就是徹底的漠視，仿佛我只是角落里一件礙眼的擺設(shè)。
電視里的聲音還在絮絮地傳過來：“……母校的教育，
始終是我前行的動力源泉……”我端起那杯冰涼的檸檬水，淺淺抿了一口。酸，澀。
杯子放下，冰涼的玻璃觸碰桌面，發(fā)出一聲極輕微的“咔噠”。就在眾人再次舉杯，
準(zhǔn)備為林院士的榮耀輝煌干杯的瞬間。我抬高了聲音，不高，卻足夠清晰，
像一根細(xì)細(xì)的冰針，穿過杯盞碰撞的喧囂聲，直直釘在了包間中心的林少安身上?！傲衷菏?，
”我望著他，臉上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輕松的、閑聊式的笑意，聲音放得平緩，
字字清晰地問道，“還記得當(dāng)年高考，理綜卷最后那道附加的拓展大題嗎？
”四周喧鬧的聲音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唰！無數(shù)的目光瞬間集中過來，
驚詫、不解、鄙夷、看好戲……各種情緒赤裸裸地扎在我身上。
空氣里的暖意似乎瞬間被抽走了幾分，冷冽起來。主桌上的林少安，
臉上那滴水不漏的溫雅笑容微微一凝。他端著酒杯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了那么一絲，
細(xì)長指節(jié)繃出一點白。他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
像是看著一個突兀闖入、不知分寸的陌生人，卻又在那困惑的眼底深處，
掠過一絲極快、幾乎難以捕捉的森冷寒意?！袄砭C附加題？許毅同學(xué)？
”他慢條斯理地重復(fù)著我的話，語調(diào)溫潤依舊，
像是在包容一個記憶力不佳或者一時失言的人，“都十年前的事了，題目細(xì)節(jié)，
哪里還說得清楚呢？”“就是就是！”剛才那個挺著肚子敬酒的陳峰立刻反應(yīng)過來，
臉上堆起毫不掩飾的嘲諷，聲音拔高了幾分，刻意打破僵局，“許毅，你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