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堂內(nèi)檀香繚繞,那尊纏枝蓮青花瓷缸里供著的臘梅開得正好,
絲絲縷縷的幽香混在暖融融的炭氣里,本該是安享富貴的寧和光景。
賈母斜倚在填漆戧金的羅漢榻上,背后是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身上搭著墨綠暗紋錦被,
手里籠著個暖爐,目光卻有些空茫地落在堂下剛行過禮的少年身上。六年了,
自得知那個被放逐大同的庶子賈敩沒了,留下個十歲的賈琰,她便再未得過這孩子的音訊。
此刻,賈琰就站在她眼前,身姿挺拔如北地胡楊,一身尚未換下的玄色勁裝,
邊緣隱隱露出內(nèi)襯的軟甲輪廓,那股子從尸山血海里帶出來的凜冽寒氣,
卻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壓得滿堂錦繡都失了顏色。
“像……太像了……”賈母心頭猛地一揪,指尖下意識地收緊,掐住了暖爐上溫潤的玉鈕。
眼前這少年郎的眉眼輪廓,尤其是那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薄唇,
幾乎就是當(dāng)年國公爺盛年時的模樣!不,甚至比國公爺年輕時更添幾分銳利逼人的英氣。
她的兩個嫡子,赦兒和政兒,無論文采還是武略,何曾有過這般頂天立地的氣象?
當(dāng)年國公爺執(zhí)意將賈敩那孩子留在大同,不許回京,她心底未嘗沒有一絲隱秘的快意,
為的是自己嫡出的兒子能安穩(wěn)承繼爵位??僧?dāng)賈敩的死訊真真切切傳來時,那份遲來的愧疚,
也曾讓她在無人處抹過幾回淚。如今,這個幾乎被遺忘在邊陲的庶孫,竟以十六歲稚齡,
統(tǒng)御鐵騎踏破瓦剌王庭,攜著潑天戰(zhàn)功和世襲罔替的武威侯爵位,
帶著一身洗不凈的血腥煞氣,就這么突兀地、強(qiáng)硬地闖回了京城,
闖進(jìn)了這花團(tuán)錦簇的榮慶堂??粗请p深不見底、毫無孺慕之情的眼眸,
賈母只覺得心口沉甸甸的,像壓了一塊浸透了冰水的鉛。賈琰依足了規(guī)矩,撩起袍角,
一絲不茍地行了大禮,動作干凈利落,帶著軍中特有的剛勁。然而那話語里,
卻透著冰川般的疏離,每一個字都像是冰珠子砸在光潔的金磚地上,冷硬生脆。
賈母眼底掠過一絲了然,快得讓人抓不住。她面上浮起慈和的笑容,
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疼惜與感慨:“快起來,快起來!好孩子,難為你一路辛苦。來,近些,
讓我好好瞧瞧……哎喲,你說你才多大點(diǎn)兒年紀(jì)?滿打滿算十六吧?
竟在草原上立下了這般擎天撼地的功勞!你祖父在天有靈,你父母若知曉了,
不知要?dú)g喜成什么樣子!”她伸出手,似要去拉賈琰的臂膀,卻又在半途停住,
只虛虛地向前探了探。賈琰順勢起身,動作流暢如豹,脊梁挺得筆直。他面上神色淡淡,
只略一拱手:“老太太謬贊了。孫兒不過僥幸,賴將士用命,皇恩浩蕩,不敢居功。
”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半分少年得志的輕狂,卻也絕無親昵。賈母心中暗嘆,面上笑容不變,
目光轉(zhuǎn)向左手下首坐著的兩人:“琰哥兒,這是你大伯父,襲著一等將軍的爵。
”她手指向坐在紫檀圈椅上、一身華貴錦袍卻掩不住酒色虛浮之氣的賈赦。賈赦正捻著胡須,
眼皮微抬,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嘴角撇著,全無長輩見久別侄兒應(yīng)有的關(guān)切。
手又指向右手邊那位穿著半舊醬色直裰、面容端方卻有些拘謹(jǐn)?shù)闹心昴凶樱骸斑@是你二伯父,
如今在工部行走。”賈政忙欠了欠身,臉上擠出幾分僵硬的笑,嘴唇動了動,
似乎想說什么場面話,終究沒發(fā)出聲。賈琰的目光,
緩緩掃過賈赦那張保養(yǎng)得宜卻透出庸俗的臉,又掠過賈政那副謹(jǐn)小慎微的呆板模樣。
他嘴角忽然勾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那笑意未達(dá)眼底,反而襯得眸色更深寒了幾分。
他竟不再看賈赦,反而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著這滿堂沉寂的空氣發(fā)問,聲音不高,
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呵……我那死鬼老爹賈敩,當(dāng)年每次喝得爛醉如泥,
癱在炕上,必定要捶著床板破口大罵,罵賈老大又蠢又壞,是條只知道窩里橫的蛀蟲。
罵他連累祖宗基業(yè)蒙羞,今日……”賈琰的目光終于再次釘在賈赦瞬間漲成豬肝色的臉上,
那點(diǎn)冰冷的笑意徹底消失,“總算親眼得見,果然是名不虛傳。”“你!小畜生!
你……”賈赦氣得渾身肥肉亂顫,猛地一拍身旁的黃花梨小幾,震得上面的茶盞叮當(dāng)亂響,
茶水潑灑出來。賈琰對他的暴怒恍若未聞,徑直走到堂中一把空著的太師椅前,
毫不客氣地一撩衣擺,坐了下去。那姿態(tài)隨意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仿佛他才是這榮慶堂的主人。他抬眼看著暴跳如雷的賈赦,語氣平淡得可怕,
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shí):“賈老大,睜開你那昏聵老眼看清了。我,賈琰,
如今是圣上欽封世襲罔替的武威侯,掌軍權(quán),食邑千戶。你呢?你是個什么爵位?
區(qū)區(qū)一等將軍?按我大良禮法,今日初次相見,是不是該先序國禮?”他微微抬起下巴,
眼神睥睨,“來,賈赦,上前來,給本侯見禮。
”“轟——”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榮禧堂的雕梁畫棟間炸開。滿堂死寂。
方才還隱隱浮動的暖香、炭氣,甚至丫鬟們細(xì)微的呼吸聲,瞬間都被抽空了??諝饽坛杀?/p>
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頭頂心口。邢夫人手里的帕子驚得掉在地上,
王夫人捻佛珠的手指驟然僵住,三春姐妹花容失色,互相緊緊攥住了手。
寶玉更是嚇得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往賈母身邊靠。唯有王熙鳳,
那雙丹鳳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復(fù)雜的光,驚愕、探究,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快意?
賈赦只覺得一股腥甜的熱血直沖頂門,眼前金星亂冒,肺都要?dú)庹?!他活了這把年紀(jì),
在京城勛貴圈里也是有名有號的人物,何曾受過此等奇恥大辱?還是當(dāng)著闔家老小的面,
被一個他從未正眼瞧過的庶孽如此當(dāng)眾折辱!“混賬東西!下流種子!
”賈赦猛地從椅子上彈起,手指哆嗦著指向老神在在的賈琰,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對方臉上,
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尖利刺耳,“你……你這卑賤庶子生的野種!
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欺到你老子頭上來了!你爹賈敩就是個賤婢生的下流胚子!
當(dāng)年就該和他那賤人娘一起死在……”他那惡毒的咒罵如同毒蛇吐信,
帶著積壓多年的鄙夷和怨毒,要將眼前這桀驁不馴的庶孽徹底撕碎。然而,
那“死”字剛出口一半,聲音就像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扼住,戛然而止!
賈琰依舊端坐在太師椅上,姿勢甚至沒有改變分毫。但他周身的氣場驟然變了!
方才還是深潭般的沉靜,此刻卻驟然爆發(fā)出尸山血海般的恐怖殺意!那并非虛張聲勢的恫嚇,
而是真正在千軍萬馬中淬煉出來、凝如實(shí)質(zhì)的煞氣!他并未拍案而起,
只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瞬間鎖定了賈赦,
如同草原上最兇戾的鷹隼盯住了瑟瑟發(fā)抖的獵物。那眼神冰冷、銳利、毫無人類的感情,
只有純粹的毀滅意志。賈赦被這目光刺中,渾身如墜冰窟。
前日理國公府柳芳酒宴上聽到的那些駭人聽聞的傳言,
那些關(guān)于瓦剌王庭被攻破后屠戮殆盡、尸骸筑成京觀以懾敵膽的血腥描述,
那些關(guān)于眼前少年在戰(zhàn)場上如何殺人如麻、宛如修羅的細(xì)節(jié),
此刻無比清晰地、帶著血腥味涌上腦海!眼前這張年輕卻布滿風(fēng)霜的臉,
與傳說中那個踏著尸山血海而來的殺神驟然重合!
“呃……”賈赦喉頭里發(fā)出一聲被掐斷的、瀕死般的嗚咽。仿佛有千斤重?fù)?dān)猛地壓在他雙肩,
那無形的煞氣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他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那身肥碩的皮囊,
“噗通”一聲重重跌坐回椅子上。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
順著額角、鬢邊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臉色慘白如金紙,嘴唇哆嗦著,再也吐不出半個字,
只剩下粗重如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在死寂的大堂里顯得格外刺耳。他肥胖的身軀癱在椅子里,
像一灘爛泥,眼神渙散,只剩無邊無際的恐懼。整個榮慶堂落針可聞。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堂中對峙的兩人身上,震驚、恐懼、茫然交織。賈政的臉也白了,
他看著癱軟如泥、丑態(tài)畢露的大哥,又看看那端坐如山、煞氣逼人的侄子,
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手腳冰涼。王夫人捻佛珠的手快把珠子捏碎了,
指節(jié)泛白。三春姐妹嚇得抱作一團(tuán)。寶玉更是把頭死死埋在賈母懷里,小小的身子抖個不停。
賈母端坐榻上,臉上那層慣常的慈和笑容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靜。
她布滿皺紋的眼皮下,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深處,卻是波濤洶涌。
她看到了賈琰眼中毫不掩飾的恨意,那恨意直刺賈府的心臟。她更看到了賈赦的無能與不堪,
這嫡長子,這承襲爵位的一等將軍,在真正的力量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連條喪家之犬都不如!然而,憤怒和斥責(zé)的話語在賈母舌尖滾了滾,又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如今的賈家是什么光景?徒有國公府的空架子,內(nèi)里早已被掏空。元春在宮里步步艱難,
王子騰在邊鎮(zhèn)也非一帆風(fēng)順。軍中更是早已沒了賈家的位置!
好容易天降下這么一個煞星般的賈琰!他年輕、狠辣、手握實(shí)權(quán)、圣眷正??!
他就是賈家這艘正在下沉的破船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
一根可能帶著倒刺、卻絕對強(qiáng)力的浮木!讓他出氣!只要他肯認(rèn)祖歸宗,
只要他能帶著武威侯府的威勢重振賈家門楣,今日賈赦受的這點(diǎn)折辱……算得了什么?
賈母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她放在錦被下的手,悄然握緊了。堂中的死寂持續(xù)著,
只有賈赦粗重驚恐的喘息聲。賈琰看著癱在椅中、面無人色、冷汗淋漓的賈赦,
眼中沒有絲毫波動,只有一種毫不掩飾的、深入骨髓的厭惡,如同看著一攤令人作嘔的穢物。
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帶著一種冰冷的、居高臨下的審判意味:“今日入宮覲見,太上皇陛下,皇帝陛下,
二位圣人金口玉言,提起我賈家,言必稱先榮國公神勇蓋世,言必稱代善公忠勤體國。
言語之間,推崇備至,感念至深?!彼D了頓,目光如刀鋒般掃過賈赦、賈政,
最后落在賈母臉上,帶著一絲刻骨的譏誚,“然則,二位圣人每每言罷,
總要加上一句——‘只可惜,后繼無人啊!
’”“后繼無人……”賈琰輕輕重復(fù)了一遍這四個字,嘴角的譏誚擴(kuò)大,
化作一道冰冷的鞭痕,狠狠抽在每一個賈府主子臉上。“今日,見到你賈赦這副尊容,
本侯才算明白二位圣人金口玉言,是何等的精準(zhǔn)!何等的痛心!先榮國公是何等英雄人物?
竟生出你這樣的廢物!”他的目光再次釘在賈赦身上,如同看著一堆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