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天際那連成一片、猙獰如巨獸獠牙的烽火狼煙，像一塊沉重的鉛石，死死壓在黑石堡每一個人的心頭。戰(zhàn)爭的陰云，遠(yuǎn)比宋千戶的惡意來得更直接、更恐怖。堡內(nèi)的氣氛驟然繃緊，加固城墻的號子聲變得急促而嘶啞，巡邏的士兵眼神里充滿了警惕，連空氣都仿佛凝固著硫磺和鐵銹的味道。
林風(fēng)在堡墻上用自制的簡陋“望遠(yuǎn)鏡”眺望著烽煙方向，眉頭深鎖。距離他應(yīng)下蘇家婚事不過短短數(shù)日，蘇家的效率卻高得驚人。
“大人！蘇家車隊(duì)已到堡門外！”趙猛的聲音帶著一絲異樣傳來。
林風(fēng)放下竹筒，鏡片后的眼神深邃如寒潭。他并不意外。張參將的書信如同無形的鞭子，蘇家自然要趁熱打鐵，將這樁“交易”盡快落定。他大步走下堡墻。
堡門外，一隊(duì)披著錦緞、騾馬膘肥體壯的車隊(duì)已然停駐。為首的中年管事蘇福，臉上帶著商賈特有的精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他身后幾輛大車上，紅綢包裹的箱籠堆得老高，在灰撲撲的堡墻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和…不合時宜。最引人注目的，是車隊(duì)中央一頂四人抬的、裝飾著簡單彩綢的花轎。
“鹽商蘇家，恭賀林百戶大喜！”蘇福見到林風(fēng)，立刻堆起職業(yè)化的笑容，躬身行禮，“奉我家老爺之命，特送小姐與嫁妝至！老爺說了，時局不靖，一切從簡，但蘇家的體面與對小姐的心意，絕不敢怠慢?！彼粨]手，仆人掀開幾個箱籠蓋子，露出里面的綢緞、錦被、銀器、首飾等物，珠光寶氣，與這肅殺的戰(zhàn)爭氛圍格格不入。
沒有繁文縟節(jié)，甚至沒有過多的寒暄。在蘇福的張羅下，花轎直接抬入了堡內(nèi)唯一一間剛用石灰草草粉刷過的“正房”門前。沒有喧天的鑼鼓，沒有喜慶的嗩吶，只有堡墻上獵獵的風(fēng)聲和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號令聲，為這場倉促的婚禮奏響了背景樂。
轎簾掀開，一身大紅嫁衣的蘇婉清在貼身丫鬟小翠的攙扶下走了出來。蓋頭遮住了她的面容，但那身姿挺拔如修竹，步履沉穩(wěn)，沒有絲毫新嫁娘的嬌怯。她微微側(cè)頭，似乎隔著蓋頭在“看”這堡墻殘破、屋舍低矮、空氣中彌漫著牲畜糞便和土腥氣的所謂“夫家”。一陣寒風(fēng)卷過，吹動她嫁衣的衣角，也吹起地上幾根枯草。
林風(fēng)站在房門前，同樣一身洗得發(fā)白的戎裝，連象征性的紅綢都沒掛一塊。他看著那抹刺眼的紅，看著那蓋頭下未知的女子，心中沒有半分漣漪。他伸出手，做出一個攙扶的姿態(tài)，聲音平穩(wěn)：“蘇小姐，請?！?/p>
所謂的“拜堂”，就在這間空蕩蕩的屋子里，對著墻上一個臨時貼上的簡陋“囍”字草草一揖。蘇福代表蘇家說了幾句“天作之合”、“永結(jié)同心”的場面話，在堡外加緊備戰(zhàn)的號令聲中，顯得蒼白而空洞。整個過程快得像一陣風(fēng)。
夜色很快吞噬了黑石堡的最后一絲天光。新房內(nèi)，兩支粗大的紅燭燃燒著，發(fā)出噼啪的輕響，將屋內(nèi)蘇家陪嫁來的那套昂貴的紅木桌椅和蘇婉清那身華美嫁衣映照得一片暖紅。丫鬟早已被屏退。
林風(fēng)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面的風(fēng)聲和緊張氣氛。他走到桌邊，倒了兩杯清水——沒有酒——將一杯推到端坐在紅木圈椅上、依舊蓋著蓋頭的蘇婉清面前。
“蘇小姐，”他的聲音打破了屋內(nèi)的寂靜，帶著一絲疲憊，卻異常清晰，“事急從權(quán)，委屈你了。”
紅綢蓋頭下，傳來一聲極輕的、聽不出情緒的回應(yīng)：“百戶大人言重了。亂世兒女，何談委屈?！?聲音清冷，如玉珠落盤。
林風(fēng)沒有去掀蓋頭，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堡墻上火把移動的光影和遠(yuǎn)處天際尚未完全消散的狼煙余跡，背影挺拔而孤峭。
“我知道這樁婚事非你所愿，亦非我所求?！彼D(zhuǎn)過身，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層紅綢，直視著蓋頭下的人，“時局如此，蘇家需要黑石堡的鹽，我需要蘇家的路子和你的頭腦。這是一場交易，我們都清楚?！?/p>
蓋頭微微動了一下，蘇婉清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多了一絲清冷：“大人倒是爽快人。既然如此，婉清也有一問?！?/p>
“請講?！?/p>
“黑石堡，這鹽，這堡，還有百戶大人你……能活到幾時？”她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直刺核心，“宋千戶視你為眼中釘，烽火示警，建奴入寇在即。蘇家投入的，是真金白銀，是婉清的一生。大人，你拿什么保證，這不是一場注定血本無歸的豪賭？或者說，一場……殉葬？”
空氣仿佛凝固了。燭火跳動，在林風(fēng)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他沉默了片刻，沒有憤怒，沒有辯解，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坦誠。
“我無法保證?！绷诛L(fēng)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宋千戶要?dú)⑽?，建奴的鐵蹄隨時可能踏平這里。黑石堡，隨時可能變成一片焦土?！?/p>
他向前一步，走到蘇婉清面前，隔著那層紅綢，語氣斬釘截鐵：“但我能保證的是，只要我林風(fēng)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坐以待斃！鹽，我會讓它變成鐵！變成糧！變成能殺敵的武器！這堡墻，會越來越高，越來越厚！堡里的人，會越來越能戰(zhàn)！你想看到的保證，不在我口中，在這堡墻之上士兵的操練聲里，在匠戶坊日夜不停的打鐵聲中，在鹽田里不斷淌出的‘雪花’里！”
他微微俯身，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至于你，蘇婉清，交易已成，你便是黑石堡的女主人。從明日起，堡內(nèi)所有鹽務(wù)、賬目、庫藏、與外界的商貿(mào)往來，皆由你全權(quán)打理。如何開源節(jié)流，如何讓每一文錢、每一粒糧發(fā)揮最大效用，如何讓這座堡壘在豺狼環(huán)伺中活下去、強(qiáng)起來——這是你的戰(zhàn)場！而我，只負(fù)責(zé)掌兵，負(fù)責(zé)擋住所有明槍暗箭，負(fù)責(zé)…活下去！”
林風(fēng)伸出手，并非去掀蓋頭，而是穩(wěn)穩(wěn)地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清水：“所以，收起你的試探和悲觀。從此刻起，你我各司其職。你理商，我掌兵。同舟共濟(jì)，在這亂世，殺出一條活路！活下來，才有以后。干杯？”
紅綢蓋頭下，久久沒有回應(yīng)。只能看到那端坐的身影，似乎微微挺直了一些。過了好一會兒，一只白皙修長、指甲修剪得干凈圓潤的手，從寬大的嫁衣袖口中伸出，穩(wěn)穩(wěn)地端起了桌上那杯同樣清澈的水。
“好?！碧K婉清的聲音終于響起，褪去了那層清冷的外殼，帶著一種棋逢對手般的凝重和一絲微不可察的決絕，“你掌兵，我理商。同舟共濟(jì)…活下來?！?/p>
兩只盛著清水的粗瓷杯，隔著那層象征著禮教與隔閡的紅綢蓋頭，在空中輕輕一碰。
“叮?！?/p>
一聲輕響，清脆，卻又無比沉重。敲定了這亂世之中，一場始于利益、前途未卜的生死同盟。
短暫的沉默后，林風(fēng)放下水杯，看著那依舊紋絲不動的紅蓋頭，一個疑問終究還是浮上心頭：“蘇小姐，我有一事不明?！?/p>
“大人請講?！鄙w頭下的聲音平靜無波。
“蘇家乃登萊名門，富甲一方，交游廣闊。”林風(fēng)的目光銳利，仿佛要穿透那層紅綢，“即便需要黑石堡的鹽路，以蘇家之能，大可尋一門第更高、根基更穩(wěn)的親事作為庇護(hù)。為何…最終選了我這小小百戶？一個朝不保夕，強(qiáng)敵環(huán)伺的屯堡之主？” 他問得直接，這疑惑在他答應(yīng)婚事時就存在，此刻在婚房內(nèi)，面對這位冷靜得不像新娘的女子，他需要知道更深層的原因。
紅蓋頭下，傳來一聲極輕、極淡的笑聲，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涼意。那只剛剛放下水杯的手，緩緩抬起，竟自己掀開了那方紅綢。
燭光下，一張清麗絕倫的臉龐顯露出來。眉如遠(yuǎn)山，眸似寒星，肌膚勝雪，唇色略淡，卻無損其精致。只是那雙本該顧盼生輝的眸子里，此刻卻沉淀著與年齡不符的冷靜和…一絲淡淡的疏離。她看著林風(fēng)，眼神坦蕩，沒有絲毫新嫁娘的羞澀。
“林百戶問得直白?！碧K婉清的聲音清晰而平靜，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shí)，“答案也很簡單?！?/p>
她微微停頓了一下，唇角勾起一抹近乎自嘲的弧度：
“因?yàn)?，我是庶出?！?/p>
這四個字，如同冰珠砸落玉盤，清脆，冰冷，帶著一種洞穿世情的殘酷。
“蘇家嫡女，自有其錦繡前程，聯(lián)姻的對象非富即貴，或是官宦門第，或是豪商巨賈，用以維系家族體面，攀附更高權(quán)柄?！碧K婉清的語氣平淡，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而我，一個妾室所生的庶女，縱使通曉賬目，略懂經(jīng)營，在父親眼中，最大的價值，便是用來換取實(shí)實(shí)在在的利益，捆綁住一支…有潛力卻也足夠危險(xiǎn)的力量?！?/p>
她的目光落在林風(fēng)臉上，帶著一種洞察的銳利：“黑石堡的鹽，是利。百戶大人你，以區(qū)區(qū)小兵之身，從絕境中搏出生路，整軍經(jīng)武，甚至引得宋千戶忌憚、張參將矚目……這便是‘潛力’。至于‘危險(xiǎn)’？”她微微偏頭，看向窗外隱約的烽煙，“這亂世本身，何處不危險(xiǎn)？將我這個庶女押注在你這里，成了，蘇家多一條臂膀，一本萬利；敗了，損失的也不過是一個本就不甚重要的庶女罷了。這個解釋，百戶大人可還滿意？”
燭火搖曳，將蘇婉清清冷而坦誠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那份平靜敘述下的身世之悲與命運(yùn)之弄，比任何控訴都更有力量。
林風(fēng)沉默了。他看著眼前這位名義上的妻子，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她。她不是養(yǎng)在深閨的嬌花，而是一株在夾縫中頑強(qiáng)生長、早已洞悉世態(tài)炎涼的荊棘。她的價值被家族明碼標(biāo)價，她的婚姻是一場冰冷的交易，而她，坦然接受，并將此作為自己在這亂世立足的籌碼。
“明白了?！绷诛L(fēng)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他端起自己那杯水，一飲而盡。清水入喉，冰冷而苦澀?！叭绱苏f來，你我倒是同病相憐。都是在這亂世棋盤上，掙扎求活的棋子。只不過，我這顆棋子，現(xiàn)在需要你這顆棋子帶來的糧草軍資，而你這顆棋子，也需要我這顆棋子撐起一片暫時安全的落腳之地?！?/p>
他放下空杯，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而堅(jiān)定：“那么，蘇小姐，就讓我們這兩顆棋子，好好下完這盤棋吧?；钕聛?，才有資格談以后。”
蘇婉清看著林風(fēng)，清冷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極淡的波動，隨即歸于平靜。她也端起自己的水杯，慢慢飲盡。
“好。”她只說了一個字。
燭火搖曳，將兩人的身影投在剛剛粉刷過的、依舊帶著潮氣的白墻上，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新房外，黑石堡的夜，冰冷而肅殺，戰(zhàn)爭的陰影與生存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肩頭。一場始于冰冷交易與庶女命運(yùn)的同盟，在這烽火邊緣的洞房里，悄然結(ji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