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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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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雪沫混著硝煙和血腥味,狠狠灌進林風撕裂的喉嚨。每一次呼吸都像咽下刀片,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左臂深嵌碎片的劇痛。血,從胡亂包扎的破布里滲出,在破爛的棉甲上凍成暗紅的硬殼。他像一頭瀕死的孤狼,在茫茫雪原上跋涉,身后旅順口的方向,那悶雷般的喊殺聲越來越遠,最終被呼嘯的風雪徹底吞噬。

世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白,和深入骨髓的冷。

意識在劇痛、寒冷和失血的眩暈中沉浮。他全靠一股狠勁撐著——不能倒下!倒下就是凍僵的尸體,就是野狗的口糧!懷里那染血的油布包和冰冷的令符,如同烙鐵般滾燙,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是旅順口幾千條人命最后的繩索。

**金州衛(wèi)!王參將!** 這兩個名字,成了他腦海里唯一的燈塔。

不知走了多久,一天?還是兩天?時間在風雪中失去了意義。靴子早已濕透,凍得麻木,腳趾像失去了知覺。饑餓像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著他的胃囊,燒灼感替代了最初的絞痛。他舔著干裂起皮的嘴唇,試圖咽下一點雪沫,卻引來一陣劇烈的咳嗽,震得傷口撕裂般疼痛。

就在他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栽倒在雪地里,永遠也爬不起來的時候,前方灰蒙蒙的風雪中,出現(xiàn)了一片模糊的黑影。

不是樹林。是殘破的土墻,倒塌的房梁,燒焦的斷壁殘垣,如同大地上一塊丑陋的傷疤。一個廢棄的屯堡?還是被攻破的小型衛(wèi)所?

林風眼中驟然爆發(fā)出最后一絲光亮。他幾乎是手腳并用,拖著灌鉛般的雙腿,踉蹌著撲向那片廢墟。

濃烈的焦糊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炊煙氣息!

有人!

他貼著斷墻,小心翼翼地向煙氣的來源摸去。繞過幾堵半塌的土墻,眼前豁然出現(xiàn)一個勉強還算完整的院子。院墻塌了一半,院中一口破井旁,正燃著一小堆微弱的篝火。幾十個身影蜷縮在篝火四周,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裹著破爛的棉襖甚至草席,眼神空洞麻木,如同待宰的羔羊。他們圍著火堆,目光卻死死盯著火上架著的一口破鐵鍋,鍋里翻滾著渾濁的、幾乎看不到米粒的稀湯??諝庵袕浡^望的氣息。

林風的出現(xiàn),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幾十雙眼睛瞬間聚焦在他身上,帶著驚懼、警惕,更多的是深深的麻木。幾個還能動的男人下意識地握緊了手邊的木棍或銹刀,身體微微繃緊。

“誰?!”一個靠坐在井臺邊、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漢子沙啞地喝道。他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從眼角一直劃到下巴,一只眼睛渾濁無光,顯然是瞎了。他身上的鴛鴦戰(zhàn)襖雖然同樣破爛,但還能看出點樣式,比其他人更像軍戶。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卻牽動了腹部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旅順口!”林風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他強撐著站直身體,盡管身體搖搖欲墜,但眼神卻銳利地掃過眾人,“守將張盤張大人麾下!奉命突圍求援!”他猛地從懷里掏出那個染血的油布包和令符,高高舉起。

“旅順口?!”刀疤臉漢子獨眼猛地瞪圓,臉上肌肉抽搐,寫滿了難以置信,“旅順……還沒陷落?!”

“沒有!”林風斬釘截鐵,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盡管他自己也虛弱到了極點,“張將軍還在死守!但城破只在旦夕!急需援兵!”他目光如炬,掃視著這群殘兵,“金州衛(wèi)王參將在何處?此地還有多少能戰(zhàn)之兵?!”

“金州衛(wèi)?”旁邊一個瘦得脫了相的老兵發(fā)出幾聲干澀的苦笑,指了指自己,“喏,就這些了。王參將?怕是早就縮回登州去了!俺們是金州左所最后的人,跟著趙總旗退守這廢屯堡,前幾日被韃子游騎沖散了……趙總旗也……”他聲音哽住,說不下去了。

刀疤臉漢子——那老兵口中的趙總旗,臉上肌肉痛苦地扭曲了一下,獨眼中閃過一絲刻骨的仇恨和悲涼,隨即又被更深的絕望淹沒。他頹然坐回井臺,聲音嘶?。骸靶∽?,看到了?就這四五十號人,老的老,殘的殘,餓得連刀都拿不穩(wěn)。韃子游騎就在這附近游蕩,出去就是送死!旅順……守不住了!”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林風。難道拼死沖出來,看到的只是另一片絕望的死地?難道旅順口幾千條人命,終究難逃一劫?

**不!絕不行!**

張盤那浴血咆哮的身影,城樓上那些絕望麻木的眼神,還有自己脖頸上殘留的鍘刀寒意……如同烈火般灼燒著他的神經!

“守不住也要守!”林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蓋過了呼嘯的風雪。他拖著傷腿,一步步走到篝火前,舉起那染血的令符,迎著幾十雙或麻木或驚疑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重錘砸下:

“張盤將軍有令!凡助解旅順之圍者,擢升五級!實授百戶!餉銀實發(fā)!土地實授!此令符為證!將軍親口許諾,城破之前,他不死,此言就作數(shù)!”

“擢升五級!實授百戶!”

“餉銀實發(fā)!土地實授!”

這幾個字,如同滾燙的油滴濺入了冰水!

篝火旁死寂的人群,瞬間騷動起來!那些原本空洞麻木的眼睛里,驟然燃起一絲微弱卻熾熱的火焰!那是被饑餓、寒冷和絕望折磨得太久的人,在絕境中突然看到一絲微光時,本能爆發(fā)出的、不顧一切的貪婪和渴望!百戶!那是能讓他們擺脫這地獄般流離失所的軍戶身份,成為掌管一地、擁有田產、蔭庇子孫的官身!是足以讓他們用命去搏的滔天富貴!

“百戶……”一個斷了條胳膊的漢子喃喃自語,眼中光芒閃爍。

“實授……餉銀……”另一個餓得眼冒綠光的老兵舔著干裂的嘴唇,喉結劇烈滾動。

連那頹然坐地的趙總旗,獨眼也猛地爆射出駭人的精光,死死盯著林風手中的令符,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他腹部的傷口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林風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瞬間點燃的希望之火!他強忍著眩暈和左臂鉆心的疼痛,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繼續(xù)加碼:“旅順口還在!張將軍還在!韃子久攻不下,已成疲兵!我們不需要硬拼!只需虛張聲勢,做出大軍來援的姿態(tài),嚇退圍城之敵!一旦成功,百戶之位唾手可得!城內存糧,足夠我等飽餐!”

“飽餐”二字,對于這群餓瘋了的人來說,比“百戶”更具沖擊力!肚子里的轟鳴瞬間壓倒了恐懼。

“干!他娘的!橫豎是個死!餓死不如搏一把!”一個年輕些的漢子猛地站了起來,臉上帶著豁出去的狠勁。

“對!跟著這位小兄弟干了!” “拼了!搏個前程!”

群情瞬間被點燃!絕望的羊群,在巨大的利益和渺茫生機的刺激下,瞬間變成了一群眼冒綠光的餓狼!連那些原本站不起來的老弱,眼中也燃起了求生的火焰。

趙總旗掙扎著站起,獨眼灼灼地盯著林風:“小子,你打算怎么干?就憑我們這幾十號人,幾十把破銅爛鐵?”

林風目光掃過眾人,又望向屯堡廢墟四周。風雪似乎小了一些,但能見度依然很低。他的視線最終落在屯堡后面那片稀疏的枯樹林上,以及……拴在幾處斷墻殘骸旁,那十幾匹瘦骨嶙峋、同樣餓得無精打采的馱馬和劣馬。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計策,瞬間在他腦中成型!

“把馬都牽過來!所有人,去砍樹枝!越大捆越好!要枯枝!要帶葉子的!”林風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仿佛他已是真正的百戶。

眾人一愣,隨即明白過來。

“馬尾拖樹枝?!揚塵作疑兵?!”趙總旗畢竟是老兵,瞬間領會,獨眼中爆射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隨即化為一種破釜沉舟的狂熱,“好!好計!娘的,干了!”

命令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剛剛被點燃的殘兵們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效率。求生的欲望和對百戶之位的貪婪,壓倒了饑餓和寒冷??车?、銹劍、甚至徒手,瘋狂地撲向那片枯樹林。折斷樹枝的噼啪聲、粗重的喘息聲、興奮的吆喝聲瞬間打破了屯堡的死寂。

林風也沒閑著。他強撐著找到屯堡里殘存的一點火油(大概是用來照明的),又翻找出一些破布爛麻。他讓幾個手腳還算利索的婦人,將破布爛麻撕成條,浸透火油,然后快速纏繞在一捆捆砍好的枯枝上。

很快,幾十匹瘦馬的馬尾上,都被牢牢綁上了一捆捆浸了火油的枯枝。每一捆都像個小型的柴草堆。剩下的枯枝則由人抱著。

“上馬!能騎的,跟我走!不能騎的,抱著樹枝跟在馬隊后面跑!記住,散開!拉開距離!把動靜給我搞到最大!”林風翻身上了一匹相對壯實些的劣馬,動作牽扯到傷口,疼得他眼前發(fā)黑。他用破布條將受傷的左臂死死纏在胸前,右手抽出那把卷刃的破刀,刀鋒指向旅順口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

“目標旅順口!讓韃子看看,咱們大明的援軍來了!沖——?。?!”

“沖啊——!”

“援軍來啦——!”

幾十個破鑼嗓子爆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吶喊!雖然參差不齊,但在空曠的風雪中,卻透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瘋狂!

趙總旗獨眼圓睜,一馬當先沖了出去!幾十匹尾巴上綁著巨大柴草捆的瘦馬緊隨其后,馬上的漢子們拼命抽打著坐騎。馬匹吃痛,奮蹄狂奔!馬尾上沉重的柴草捆被拖拽著,在雪地上瘋狂摩擦、彈跳、翻滾!浸了火油的枯枝被摩擦點燃,頓時騰起滾滾濃煙!后面跟著奔跑的步卒,則抱著樹枝,一邊跑一邊拼命搖晃、抽打地面!

霎時間,風雪彌漫的曠野上,一支詭異的“大軍”出現(xiàn)了!

馬蹄奔騰,卷起漫天雪塵!幾十道濃烈的煙柱從馬尾處滾滾升起,被呼嘯的寒風拉扯、擴散、彌漫!枯枝在雪地上拖拽翻滾,揚起更大的雪霧!奔跑的人群發(fā)出狂野的吶喊,揮舞著樹枝,攪動著更多的風雪煙塵!

遠遠望去,在低垂的鉛云和飛舞的雪沫遮蔽下,在彌漫的煙塵雪霧籠罩中,這支只有五十人、幾十匹瘦馬的隊伍,其聲勢竟被放大扭曲了十倍、百倍!仿佛有千軍萬馬正踏碎風雪,席卷而來!煙塵蔽日,蹄聲如雷(枯枝摩擦地面的聲音混雜其中)!喊殺震天(雖然只有幾十個破嗓子)!

林風一馬當先,沖在隊伍最前方。寒風如同刀子割在臉上,左臂的劇痛陣陣襲來,失血帶來的眩暈感越來越強烈。他死死咬著牙,用破刀刀背狠狠抽打著坐騎的屁股,強迫自己睜大眼睛,死死盯著旅順口的方向。

近了!更近了!

旅順口那殘破的城墻輪廓,在風雪煙塵中若隱若現(xiàn)!城墻下,黑壓壓的后金軍陣如同盤踞的巨獸!攻城云梯已經架上,蟻附的士兵正攀爬而上,城頭的廝殺聲、慘叫聲、火銃的轟鳴聲清晰可聞!城池,已到了最后關頭!

林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成敗在此一舉!

他猛地勒住韁繩,劣馬人立而起,發(fā)出一聲嘶鳴!他高舉卷刃的破刀,用盡肺里最后一絲空氣,朝著旅順口的方向,發(fā)出穿越風雪、撕裂戰(zhàn)場的咆哮:

“援軍在此——!?。 ?/p>

“殺韃子——?。。 ?/p>

他身后的“大軍”也同時爆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吶喊!煙塵雪霧在這一刻被風勢卷起,如同巨大的帷幕,朝著圍城的后金大軍方向狂涌而去!那鋪天蓋地的聲勢,那煙塵中無數(shù)晃動奔騰的影子,那震耳欲聾的“喊殺”,瞬間讓鏖戰(zhàn)正酣的戰(zhàn)場為之一滯!

城樓上,正揮舞著斷刀、身中數(shù)箭依舊死戰(zhàn)不退的張盤,猛地扭頭望向南方!他那雙被血污糊住的眼睛,在看到那席卷而來的恐怖煙塵和震天動地的聲勢時,驟然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和絕境逢生的光芒!他嘶啞的喉嚨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狂吼:“援軍!我們的援軍到了!殺——?。?!”

這吼聲如同強心針,瞬間注入每一個瀕臨崩潰的守軍心中!城頭上,殘存的明軍爆發(fā)出最后的、震天的吶喊:“援軍來啦!殺啊——!”

而城下,正猛攻城墻的后金軍陣腳瞬間大亂!后方督陣的軍官驚疑不定地望著南方那片遮天蔽日的煙塵,聽著那如同潮水般涌來的“喊殺”和“蹄聲”,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驚懼之色!攻城部隊的攻勢也為之一緩!

“撤!鳴金!先撤!查明敵情!”一個后金軍官驚恐的吼聲響起。

刺耳的金鐵交鳴聲瞬間響徹戰(zhàn)場!如同退潮一般,正攀爬城墻的后金士兵驚恐地向下退卻,攻城的云梯被慌亂地推倒!整個圍城的后金大軍陣型,在突如其來的“援軍”聲勢和守軍爆發(fā)的絕地反擊下,產生了巨大的混亂和動搖!他們開始緩緩向后退卻,陣腳松動,銳氣盡失!

風雪煙塵中,林風看著城下那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卻的敵軍黑影,聽著城樓上那驚天動地的歡呼,緊繃到極限的神經驟然一松。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劇烈的眩暈和失血的虛弱感如同潮水般將他徹底淹沒。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軟,從馬背上重重栽落下來,砸進冰冷的雪地里。

意識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城樓上,張盤那浴血的身影,正死死地、灼熱地望向自己倒下的方向。

**成了……旅順……有救了……** 這個念頭閃過,他便徹底失去了知覺。


更新時間:2025-07-14 05:4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