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深秋,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過北大荒廣袤的田野。一輛破舊的敞篷卡車喘著粗氣,
停在紅星農(nóng)場三隊的曬谷場上,揚起漫天黃塵。一群面色蒼白、眼神茫然的城市青年,
像被卸下的貨物,帶著簡單的行李,狼狽地跳下車廂。程默是最后一個下來的。
長途顛簸讓他頭暈?zāi)垦?,雙腿麻木得像不屬于自己。
他一手緊緊抓著那個印著“上海”字樣的舊皮箱——這是他過往優(yōu)渥生活的唯一印記,
也是此刻“黑五類”子女身份的重負——一手試圖扶住車廂板。鏡片蒙著厚厚的灰塵,
視線一片模糊。當他笨拙地試圖跳下時,麻木的雙腿完全不聽使喚,身體猛地向前栽倒,
皮箱脫手摔在冰冷的泥地上。就在他即將狼狽撲倒的瞬間,
一雙粗糙有力、布滿老繭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像鐵鉗一樣將他硬生生拽住、扶穩(wěn)。
力道很大,甚至讓程默纖細的手臂感到一絲疼痛。他驚魂未定地抬頭,透過模糊的鏡片,
撞進了一雙極其銳利、明亮、帶著毫不掩飾審視甚至一絲輕蔑的眼睛里。
這雙眼睛屬于一個高大健壯如鐵塔般的年輕男人。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裝,
胸前別著一枚閃亮的毛主席像章,像章旁比別人多了一顆小小的紅星。
古銅色的臉龐棱角分明,濃眉緊蹙,嘴唇抿成一條剛毅的線?!俺抢飦淼纳贍斁褪菋蓺?。
”男人嗤笑一聲,聲音洪亮粗糲,帶著濃重的北方口音,像寒風(fēng)刮過程默的耳膜。隨即,
他像甩開什么不潔之物般松開了手。程默臉上火辣辣的,既是羞恥于自己的狼狽,
也是被那句“少爺”刺傷。他慌亂地彎腰去撿沾滿泥土的皮箱。男人不再看他,挺直腰板,
像一桿標槍般面向所有知青,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拔沂侵荑F山,三隊隊長!
從今天起,你們歸我管!”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掃過這群孱弱不堪的青年,
在狼狽的程默身上多停留了短暫卻充滿評估意味的一秒。“在這里,沒有少爺小姐,
只有勞動者!明天四點起床,遲到的人沒早飯吃。解散!”命令下達完畢,周鐵山頭也不回,
邁開大步離開。他挺拔的背影迅速融入農(nóng)場粗糲的背景中,步伐有力,
每一步都仿佛踏得曬谷場的硬地在震動,留下一個冰冷、強硬、難以接近的初印象。
程默抱著皮箱,心臟還在狂跳。寒風(fēng)吹透了他單薄的衣衫,也吹進了他茫然無措的心。
這片陌生的、遼闊而荒涼的土地,連同那個嚴厲如鐵的隊長,
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畏懼和深入骨髓的孤獨。農(nóng)場的生活是嚴酷的磨盤。凌晨四點,
寒風(fēng)刺骨,程默握著鈍鐮刀在麥田里掙扎。手掌很快磨出血泡,麥稈卻紋絲不動。
汗水混著淚水模糊了鏡片。“你這樣割到明年也割不完!”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周鐵山不知何時出現(xiàn),一把奪過程默的鐮刀,在磨刀石上蹭蹭幾下,刀刃便閃著寒光。
“看好了,手腕要這樣用力!”他動作利落,麥稈應(yīng)聲而倒。程默笨拙地模仿,
依然不得要領(lǐng)。周鐵山皺著眉,似乎極其不耐煩,卻最終站到他身后,
雙手覆上程默冰涼的手背,帶著他發(fā)力。那一瞬間,程默全身僵硬,
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傳來的、混合著汗水和陽光氣息的滾燙體溫,
以及那寬闊胸膛帶來的奇異安全感。周鐵山的手粗糙有力,
引導(dǎo)的動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耐心?!霸僭囈淮巍!敝荑F山松開手,退后一步。這一次,
麥稈整齊地倒下。程默轉(zhuǎn)頭想道謝,卻只看到周鐵山大步離去的背影,
仿佛剛才的靠近只是他的錯覺。日子在繁重的勞動中流逝。程默的皮膚曬黑了,
手上的繭厚了,但內(nèi)心的格格不入感卻日益強烈。其他知青談?wù)摶爻牵?/p>
他只能沉默——作為“黑五類”子女,回城是遙不可及的奢望。一個雨天的傍晚,
程默被派去倉庫清點糧食。推開門,昏黃的煤油燈下,周鐵山正坐在麻袋上,
捧著一本書看得入神。程默的腳步聲驚動了他,他猛地合上書,
但程默已看清了封面——《普希金詩選》?!澳銜f俄語?”程默脫口而出。
周鐵山眼神瞬間銳利如鷹,充滿警惕:“我父親教的。他是留蘇學(xué)生?!彼D了頓,反問,
“你也懂?”“我母親是大學(xué)俄語老師。”程默輕聲說完,立刻意識到失言,慌忙補充,
“她…現(xiàn)在在接受改造?!眰}庫里只剩下雨打屋頂?shù)泥枧韭?。沉默在兩人間蔓延,
帶著一絲心照不宣的沉重?!澳氵^來?!敝荑F山突然開口。程默走近,他翻開書頁,
指著一行優(yōu)美的西里爾字母,“這個怎么念?”程默深吸一口氣,
用清晰而略帶顫抖的嗓音讀了出來。那優(yōu)美的異國音調(diào)在寂靜的倉庫里流淌。
“真好聽…”周鐵山喃喃道,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程默微微翕動的、形狀好看的嘴唇上。
一道無形的隔閡似乎被打破了。從那以后,
周鐵山總找各種理由讓程默協(xié)助他工作:記賬、修理農(nóng)具、整理倉庫。在無人注意的角落,
他們分享著各自珍藏的書籍——程默皮箱夾層里的《紅樓夢》,
周鐵山那本父親遺留的、邊角卷起的《戰(zhàn)爭與和平》。文字的世界成了他們逃離現(xiàn)實的方舟,
而對方,則成了這艘方舟上唯一的同舟人。十月的深夜,寒氣逼人。
程默白天為了撈起掉進河里的化肥袋,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泡了太久。此刻,
他蜷縮在硬板床上,裹著薄被瑟瑟發(fā)抖,高燒像火一樣灼燒著他的意識。
同屋的知青鼾聲如雷,無人察覺他的痛苦。門軸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
一個高大的黑影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一只粗糙而溫暖的大手覆上程默滾燙的額頭。
“堅持住,我?guī)闳バl(wèi)生所?!笔侵荑F山低沉而焦急的聲音。
程默被裹進一件帶著體溫和熟悉氣息的厚重棉襖,然后被一雙有力的手臂背了起來。
屋外暴雨如注,寒風(fēng)裹挾著冰冷的雨點抽打在身上。
周鐵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不堪的土路上,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程默趴在他寬闊、堅實的背上,臉頰貼著他被雨水打濕的后頸,聽著他沉重而急促的心跳,
感受著他傳遞過來的、令人安心的力量。這一刻,
身體的痛苦似乎被某種更強烈的情感沖淡了,他甚至希望這條泥濘冰冷的路,永遠沒有盡頭。
衛(wèi)生所的門緊鎖著。周鐵山低聲咒罵了一句,
毫不猶豫地將程默背回了自己那間簡陋但整潔的單人宿舍——這是他作為隊長唯一的特權(quán)。
他迅速生起火爐,燒了熱水,用溫?zé)岬拿碜屑毜夭潦贸棠涞纳眢w,
動作笨拙卻極其輕柔。翻箱倒柜找出珍藏的退燒藥片,小心地喂程默服下。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程默虛弱地問,聲音嘶啞。周鐵山擰毛巾的手停頓了一下,
昏黃的燈光在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因為…你和他們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周鐵山轉(zhuǎn)過身,目光深邃地看向程默,昏暗中,
那雙銳利的眼睛卻亮得驚人。“你的眼睛…像星星?!痹捯怀隹?,他自己先愣住了,
一抹不自然的紅暈迅速爬上他黝黑的臉頰,他慌忙轉(zhuǎn)身去倒水,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
程默的心猛地一顫,一股暖流混雜著酸楚涌上心頭,燒灼感似乎都退去了一些。那一夜,
周鐵山搬了把凳子坐在床邊,守了整整一夜。油燈的火苗跳躍著,
映照著他疲憊卻專注的側(cè)影。程默閉著眼,卻透過睫毛的縫隙,
貪婪地、一遍遍地描摹著這個在冰冷雨夜給予他無限溫暖的男人。
一種超越友誼、驚世駭俗的情感,在這暴雨孤燈下,如星火般悄然點燃,再也無法熄滅。
河邊,遠離農(nóng)場喧囂的僻靜處,有一座被遺棄的獵人小屋。
它成了程默和周鐵山在壓抑時代下的秘密伊甸園。在這里,
周鐵山第一次將自己偷偷寫下的、充滿對土地和星空的質(zhì)樸情感的詩句,念給程默聽。
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詩句或許粗糙,卻飽含真摯。在這里,
程默第一次鼓起畢生的勇氣,在周鐵山念完一首關(guān)于“孤獨的星尋找另一顆星”的詩后,
輕輕地、顫抖地吻上了另一個男人略顯干裂的嘴唇。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凝固了。
木柴在爐膛里噼啪作響,屋外河水潺潺,是他們心跳聲唯一的伴奏。短暫的溫存過后,
巨大的恐懼和罪惡感攫住了周鐵山。“我們這樣…是不對的!是病態(tài)的!”他痛苦地抱著頭,
聲音嘶啞,仿佛在承受巨大的鞭笞。程默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但他沒有退縮。他伸出手,
堅定地握住周鐵山粗糙的大手,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鐵山,在宇宙中,
在星辰之間,沒有世俗的對錯,只有存在本身。我們的感情,它存在,它就是真實的,
它就是我們的?!敝荑F山抬起頭,看著程默鏡片后那雙清澈、堅定、像星星一樣閃耀的眼睛。
他眼中的痛苦漸漸被一種更深沉、更復(fù)雜的光芒取代。他反手緊緊握住程默冰涼的手,
仿佛要抓住這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你真是個…哲學(xué)家。
”他嘴角終于扯開一個苦澀卻真實的笑容,眼角的紋路讓程默著迷。兩人在小屋里緊緊相擁,
用彼此的體溫對抗著窗外整個世界的嚴寒。然而,秘密花園的寧靜注定短暫。
農(nóng)場黨委書記劉建軍,一個臉上總掛著虛假笑容、眼神卻像禿鷲般銳利的中年男人,
早已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他注意到周鐵山對那個文弱知青格外的“照顧”,
注意到他們頻繁消失的方向。一天傍晚,程默剛從河邊小屋回來,
心情還沉浸在短暫的甜蜜中,就被劉建軍在宿舍門口叫住了。“程默同志,
”劉建軍臉上堆著和藹的笑,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掃過程默,“聽說你俄語水平很高?
是個人才啊!”他重重地拍了拍程默的肩膀,力道大得讓他踉蹌了一下,
“組織上很需要你這樣有文化的人才。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笑容變得意味深長,
“我聽說你和周鐵山同志走得很近?你要注意立場啊,他父親…可是有歷史問題的。
”一股寒意瞬間從程默的腳底竄到頭頂,他感覺血液都凝固了?!皠?,
我們…只是工作關(guān)系。”他強作鎮(zhèn)定地回答?!笆菃幔俊眲⒔ㄜ姕惤徊?,
壓低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威脅。“有人反映,你們經(jīng)常去河邊那個廢棄小屋?那里…很僻靜啊,
適合談工作?”他渾濁的氣息噴在程默臉上,帶著煙草和陰謀的味道。
程默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恐懼?!斑@樣吧,
”劉建軍露出一個勝券在握的笑容,“你是個聰明人。幫我留意周鐵山的言行,
有什么‘異?!?,及時向我匯報。做得好,我可以考慮…讓你提前回城。
”他刻意加重了“回城”兩個字,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補充道,“哦,對了,
你母親在五七干校…聽說身體不太好?早點回去,也能照顧她老人家不是?”母親!
程默的心被狠狠揪住。劉建軍的威脅像兩條冰冷的毒蛇,一條纏住他的軟肋(母親),
一條指向他的軟肋(鐵山)?!拔摇倚枰紤]?!背棠D難地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
“明天,”劉建軍轉(zhuǎn)身,聲音冰冷,“明天給我答復(fù)。好好想想,前途…和立場。
”他丟下這句話,消失在暮色中,留下程默一個人站在冰冷的宿舍門口,如墜冰窟。那一夜,
程默沒有赴約。他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睜大眼睛盯著屋頂?shù)暮诎?,淚水無聲地滑落,
浸濕了枕頭。一邊是生養(yǎng)他的母親和渺茫的“自由”,
一邊是他刻骨銘心的愛人和對方的前途命運。無論怎么選,都是深淵。第二天勞動間隙,
周鐵山找了個借口把程默拉到堆滿麥秸的谷倉后面。他的眼神里充滿了焦慮和不解。
“昨晚怎么了?我在河邊等了你兩個小時!”他抓住程默的肩膀,力道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