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銅雀大街之上的人群就死的死，逃的逃，作鳥獸散。
見人群奔逃的都差不多了，高孝瓘便招呼皮景和等人回來，開始懲治婁睿麾下這群家奴。
應當是受到了高孝瓘“一視同仁”的感召，即便此刻家奴正被當街嚴打，婁睿覺得似乎也不是那么難以接受的事情了。
見皮景和等人持棒而來，婁睿也沒有再作阻攔，只是臉色陰暗地看著高孝瓘。
而見自家主人都不敢發(fā)聲，這些豪奴又如何敢反抗，只能咬牙硬挨了皮景和等人的街仗。
最終，在一片哀嚎不絕的凄苦聲之中，高孝瓘的杰作終于劃上了句號。
“舅父可還有事嗎？沒有事可以回去了?！备咝徔聪驃漕?。
“我們走?！?/p>
婁睿冷聲說罷，看也不看高孝瓘，徑直朝自己的馬車走去。他沉默著登上車廂，待車夫揚鞭起駕，馬車轆轆碾過高孝瓘身側之際，方才從簾隙間飄出一句：
“小子，如果真是你肆意妄為，齊王不會保你，你好自為之?！?/p>
隨后，婁睿便帶著自己那群連騎馬都再不利索的豪奴揚長而去，慢慢消失在了天際。
聽著婁睿這如同灰太狼“我一定會回來的”的失敗者宣言，高孝瓘在原地沉默良久。
他當然不會害怕婁睿的恐嚇，他只是在想，如此，高澄可算滿意了？
婁睿等人猜想的不算錯，高孝瓘如此行事，其背后確實有高澄的指示。
但與婁睿所想不同的是，牒舍樂的死還真與高澄無關。
婁睿也好、牒舍樂也罷，如何入得了高澄的眼中？
高澄只給高孝瓘提出了最后所需要達成的目標，至于其中的過程，則全靠高孝瓘自己謀劃。
如果這么簡單小任務都完成不了，那高孝瓘也別再想著去南邊和侯景打擂臺了，連同高孝瓘先前所說的話，都只會被高澄盡皆當作幼子癡心妄想的誑語。
想去長江邊偷偷發(fā)育，可以。
請先證明你的能力。
而這場當街格殺牒舍樂及其家奴，仗斥婁睿等權貴子弟的戲碼，可謂是已經將鄴城之中有頭有臉的人全都得罪完了。
此刻，只需要高澄以大魏皇帝的名義下一道旨意，讓元善見那傀儡蓋個璽印，將他貶謫出鄴城，高澄就可達到打壓鮮卑權貴與嚴懲罪人的雙重效果。
與此同時，六鎮(zhèn)權貴的怨氣也將盡皆被高孝瓘承擔了，高澄不會沾染分毫。
就這樣，高澄得了面子與里子，高孝瓘得了里子。
只有牒舍樂受傷的世界達成了。
這應當算是給高澄出的考題交上一份滿分的答卷了。
就在高孝瓘神思飄逸之際，天空中突然閃過了一道霹靂，巨響的轟鳴緊隨而至，可謂是平地起驚雷。
本是晴朗明媚的天空很快就被濃密的烏云所覆蓋，豆大般的雨滴啪嗒啪嗒的掉在了青石板上。
沒一會兒，銅雀大街之上就變得水氣氤氳，小攤小販也顧不得先前的鬧劇，開始盡數收攤。
雨水將牒舍樂等人的血水沖刷干凈，獨孤永業(yè)撐傘擋在了高孝瓘的頭頂。
“把牒舍樂和他家奴的尸體盡數收斂起來?！备咝徬铝畹?。
傅伏帶人從街邊商販處借來由麻布織成的袋子，將街上的尸首盡數裝入其中。
高孝瓘親自為牒舍樂合上了雙眼，把他的頭放到了袋子里，可謂是仁至義盡了。
“走吧，回府?！?/p>
高孝瓘揚鞭躍馬，馬蹄踏碎長街青磚直往府邸奔去。
皮景和等人草草將尸袋捆上馬背，鐵掌拍得鞍韉悶響，數匹健馬當即嘶鳴著緊咬前塵，緊緊跟隨高孝瓘。
雷鳴再起，雨勢趨向迅猛，雨水傾盆落下。
“公子，雨水大了，先避一避吧?！豹毠掠罉I(yè)勸道。
“也罷，就去前面那處建筑避一避吧?！备咝彍喩硪驯挥晁驖瘢振R停下指向了不遠處正在漫漫水汽中巍峨聳立的浮屠塔。
“這....”獨孤永業(yè)語氣一頓。
帶著裹尸袋去佛門寺廟中避雨，不得不說高孝瓘有些幽默了。
“走吧?！备咝徱获R當先朝著寺廟疾馳而去，見高孝瓘絲毫沒有顧忌，獨孤永業(yè)等人也只得無奈跟隨。
畢竟，捅破天的事情都已經跟著高孝瓘干完了，也不差再給佛祖上上眼藥了。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高孝瓘等人剛一來到門前，就立即有數個沙彌撐傘而出，圍在了眾人一旁。
一位年長沙彌目光掃過馬背上被雨水浸透的裹尸袋，暗紅血水正順著麻布褶皺蜿蜒而下，在青石板上暈開朵朵血花。
眾沙彌之中亦是發(fā)出了聲聲驚呼，無不倒吸一口冷氣。
但他們隨之雙手便是立即合十，佛珠在腕間輕顫，好似在替死者超度。
“阿彌陀佛，雨勢漸急，請施主們移步禪房暫歇?！?/p>
一名年長沙彌枯瘦手指捻動念珠，強迫自己目光刻意避開那抹刺目的紅，畢恭畢敬道：“馬匹交由小僧照看便是。”
“不用了，我們只是來此廟中避避雨水，馬背上有些許淫穢之物，勿要擾了佛門清凈?！?/p>
高孝瓘即言出聲制止了沙彌的請求。
高孝瓘到底還是沒有故意侮辱他人信仰的癖好，牒舍樂之事只是其人罪有應得。
當然，北朝佛寺林立，侵蝕朝廷財政的事還是要好好算一算的。
都說“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而北朝的佛寺較之四百八只多不少，甚至可以說是遠遠超過四百八。
當初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滅佛滅得有多狠，后代的北魏皇帝佞佛佞得就有多猖獗。
只不過，即便要處理佛的事，也不是現(xiàn)在，事有輕重緩急，要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
當下的主要矛盾是高孝瓘日益增長的權力需要同錢糧兵地盤不充分之間的矛盾。
高孝瓘側頭看向一旁的皮景和，略帶疑惑道：
“這是什么寺？”
皮景和掃了一眼寺門口的雕塑，沉思片刻后便脫口而出：
“應當是白馬寺?！?/p>
“景和，莫要欺我?！备咝彄u頭笑道?！鞍遵R寺不是在洛陽嗎？”
白馬寺，是佛教傳入中原后營造的第一座佛寺，可謂是萬寺之祖，即便高孝瓘對于佛門了解不深，其煌煌大名他也是知道的。
好端端的白馬寺還會被搬倒鄴城不成？
“洛陽的白馬寺俺也知道，但眼前的寺廟也確實是叫白馬寺?！豹毠掠罉I(yè)指了指佛門前的白馬雕塑?！熬褪且驗檫@個雕塑，這寺才叫白馬寺?！?/p>
高孝瓘立即恍然，明白了緣由，也是不打算再與之爭論這種無端之事。
前面說北朝佛寺多，其實光鄴城中的佛寺都不止四百八。
即便是城中最虔誠的佛家子弟，怕也是分不清每個寺廟的名字。
說不得其中還有一些祭祀阿貓阿狗的佛廟呢。
就在高孝瓘拒絕沙彌請求，打算步入佛寺之中時，自寺廟內傳來了一道初聽飽含禪意，但細究卻是略帶戲謔的聲音：
“殺一人為一柱菩薩，殺十人為十柱菩薩。毗沙門天降世，殺一些舊日的菩薩算不得什么。公子還請入寺避雨。”
一斷臂僧侶一邊念叨著歪經書，嘴中含笑，慢步踏雨而來。
見此僧而來，圍在一旁的沙彌忙不迭退至一旁，把道路讓了開來，而皮景和等人亦是恭敬地朝其抱了抱拳，以示尊崇。
即便高孝瓘從未見過此人，但在見到眾人這般歸順的態(tài)度，以及那扎眼的斷臂之后，他也在陡然間明白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這個時代有名的僧侶有很多，但斷臂還有名的，卻只有一人。
禪宗二祖，慧可法師。
“毗沙門天不過是眾人的謠傳罷了，慧可大師貴為沙門巨擘，可莫要再開我的玩笑了?！备咝彄u了搖頭，“但正所謂盛情難卻，既然法師邀請了，那我們自然是不會客氣的?！?/p>
說罷，高孝瓘便牽著載有裹尸袋的馬匹進了佛寺，滴滴答答的血滴流了一路，在路上連成了一條血線，皮景和等人自是跟隨，而慧可則是起身來迎。
在一只腳踏過門檻之時，高孝瓘看向了慧可，淡淡一笑：“大師真不怕這些血污擾了佛門清凈？”
慧可單手立掌，輕輕點頭：
“殺一人為一柱菩薩，殺十人為十柱菩薩。公子可知道是誰人的言語？”
“妖僧法慶?！备咝徃纱啻鸬?。
倒不是高肅多識，只是妖僧法慶主導的大乘之亂不過是三十余年前的事，對于生于這個時代的原身來說就是當代史，想不知道都難。
而殺一人為一柱菩薩，殺十人為十柱菩薩，就是妖僧法慶用來蠱惑信徒肆意殺戮的死嘍梗。
“佛門手中的血已經太多了，公子手中的血與如來手上的血相較之，實在是相形見絀。公子入此魔窟可無忌憚。”慧可回答亦是干脆。
“第一次見拆自家門檻的主持，哈哈哈哈，這門檻一拆，香客倒是能滑跪進門了。可功德箱里怕是給佛祖塑像的錢都沒有了！”
高孝瓘出言打趣道，但心中對于慧可的敬意卻是油然而生，直接是毫無顧慮地牽著馬跨過了門檻。
入廟之后，先前的沙彌們把眾人的馬匹安置好，慧可親自領路，將眾人引入到了偏廂房之中避雨。
“下人們正在燒熱水，各位施主如若需要，只要言語一聲便是?！?/p>
說罷，慧可專門看向高孝瓘，又道：
“公子，還請隨我前來。”
還不待高孝瓘回話，傅伏便搶先一步答道：“承蒙大師照拂。鄴城之中龍蛇混雜，恐有妖僧借機潛入寶剎，為宇文黑獺行不軌之事。若大師欲攜公子遠行，請允我等隨行護衛(wèi)，方能不負齊王重托。”
而在傅伏說完的瞬間，獨孤永業(yè)和皮景和亦是踏步而出，顯然是不容慧可拒絕。
倒不是說他們信不過慧可，認為慧可獨自領高孝瓘前去會對其圖謀不軌。
只是妖僧法慶的名號與其發(fā)動的大乘之亂實在是太嚇人了！
所謂大乘之亂，就是妖僧法慶打著“大乘”的名號發(fā)起的叛亂。
當然，此間“大乘”與大乘佛教的關聯(lián)，就恰似老婆餅與老婆之間的關系——名雖同源，實則毫不相干。
就是因為“大乘”二字極具蠱惑性，所以才能吸引教徒，但當教徒入了宗門，才發(fā)現(xiàn)法慶根本是在掛羊頭賣狗肉。
若要細細探究此亂的根源，只能說其與南邊的侯景之亂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北魏自太武帝拓跋燾之后的歷代皇帝，便都以“皇帝即如來”的核心思想來馴養(yǎng)佛教，但不料一朝失了手，皇權被宗教反噬了，趁著當時胡后當政，中樞混亂之際，冀州沙門法慶便自號“大乘”，以“新佛出世，除去舊魔?！?、“如來已死，彌勒降生?！钡目谔柶鸨纯勾碇缗f魔如來的北魏朝廷。
法慶雖說有著抄襲起義軍前輩、張角張?zhí)鞄焺?chuàng)業(yè)口號“蒼天已死，黃巾當立?！钡南右?，但其人與張?zhí)鞄熛啾?，卻根本是一個地底，一個天上。
張角給人喝得是安慰劑符水，法慶給人喂的卻是北國特供版五石散，專使人癲狂失常，嗜攻殺 ，可讓“父子兄弟不相知識，唯以殺害為事。”，把信徒煉制成當代喪尸，只知殺戮，順帶還學了一手活人祭祀。
如果說張角所帶領的黃巾兵是披著宗教外衣的農民起義，那法慶統(tǒng)率的僧兵就是根根本本的邪教暴動，與制作人皮唐卡、搞人頭法器的高原苯教沒有什么區(qū)別，與進步之間也是沒有絲毫聯(lián)系。
不過，即便法慶心是壞的，但也給后世留下了三樣好東西。
一是作為黃眉大王的原型被寫進了西游記；
二則是因為其把冀州霍霍得太嚴重了，多所殺戮，積尸數萬、死者既多、白骨橫道，迫使北魏朝廷在平定叛亂之后從冀州中分出了一塊地，將之改名為了滄州，從此有了滄州火鍋雞；
三則是法慶的思想成就了彌勒教，經過千年演變，彌勒教又被后人吸納改造成為了白蓮教，白蓮教教徒又雙在浩浩蕩蕩的元末農民起義之中以紅巾包頭成為了紅巾軍。
再然后，
紅巾軍之中就來了個年輕人，能武能武。
至于之后的故事，大家也就都知道了，日月重開大宋天！
總而言之，雖說法慶在某種程度上造福了后世，但也不耽誤其人就是純純的擬人生物，是百姓被“皇帝即如來”pua多了而出現(xiàn)的產物，與南邊的兄弟版本蕭衍“皇帝即菩薩?！彼斐龅暮罹笆且磺鹬?。
這個時代，可謂是群賢畢至，共襄盛舉呀。
當然，皮景和等人也沒經歷過那場動亂，法慶叛亂的時候他們還沒出生呢。
可是，自從法慶被北魏斬首示眾，他那妖魔化的形象就成了“可止小兒啼哭”的法寶。
就像當代家長用大灰狼嚇唬孩子，這個時代的父母也用“法慶抓人”來治不聽話的小孩。
皮景和等人顯然是跟乖孩子之間也是沒有半分關系的，因此，即便沒經歷過那場叛亂，但皮他們的心中還是留下了深深的、不可磨滅的可怖陰影。
小時候最害怕的一集，
當初看的時候都被嚇得掉小珍珠了！
..................
慧可掃視了皮景和等人一眼，也沒有多問，只是點了點頭：
“也好，有勞各位施主了?！?/p>
“給各位施主取簦（雨傘）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