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的冰冷似乎被這股暖流驅(qū)散了一點點。穗娘閉上眼，淚水無聲地滑落，
滴在老牛溫暖的皮毛上。她抱著沈硯，像抱著這世上最后一點微弱的火種，
在這頭沉默巨獸的庇護下，聽著外面呼嘯的風(fēng)雪，聽著沈硯微弱卻依舊存在的呼吸，
聽著老牛平穩(wěn)有力的心跳。一種奇異的、生死相依的暖意，在這冰冷的廢墟里，悄然滋生。
風(fēng)雪肆虐了整整三天三夜。當?shù)谒奶斓某抗馄D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
在雪地上投下蒼白的光暈時，整個世界仿佛都被厚厚的白棉被捂得窒息。
牛棚的破洞被積雪堵了大半，透進的光線更加昏暗。斷裂的橫梁依舊斜插著，
像一道丑陋的傷疤。角落里，老牛“老角”安靜地站著，龐大的身軀如同沉默的山巒，
腹部溫暖的皮毛下，緊貼著兩個蜷縮的身影。穗娘是被沈硯微弱的呻吟聲驚醒的。
她猛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緊緊抱著他，臉頰貼著他冰涼的后頸。
老牛腹部的暖意驅(qū)散了致命的嚴寒，但沈硯的身體依舊冰冷得嚇人，
只有脖頸處那微弱的脈動，證明他還活著?！八鄙虺幐闪训淖齑紧鈩又?，
發(fā)出一點幾乎聽不見的氣音。穗娘立刻小心翼翼地松開他，撐著凍得發(fā)麻的身體爬起來。
她摸索著找到那個豁口的陶罐，罐底結(jié)了一層薄冰。她用力敲碎冰塊，將罐子湊到嘴邊，
用自己口中的一點熱氣，慢慢地、一點點地將那點冰融化。冰冷的雪水刺激著她的口腔，
凍得她牙齒打顫。直到含化了小半口微溫的水，她才小心翼翼地俯下身，
一手輕輕托起沈硯沉重的頭，一手將水一點點渡進他干裂的唇縫里。
沈硯的喉嚨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極其緩慢地吞咽著那點救命的水。
他渙散的目光似乎清明了一絲，吃力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向穗娘凍得青紫的臉。
“謝……謝……”他極其微弱地吐出兩個字，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力氣。穗娘沒說話，
只是搖了搖頭，繼續(xù)喂他水。她的動作依舊笨拙，眼神卻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專注和堅定。
喂完水，她又檢查他后背的傷。那一下?lián)渚龋m然沒有被橫梁直接砸中，
但巨大的沖擊力和摔倒時的碰撞，讓他本就脆弱的脊背一片青紫，
還有幾處被斷裂的木頭碴子劃破的血口。血已經(jīng)凝固了，但傷口在冰冷骯臟的環(huán)境下，
邊緣有些發(fā)紅腫脹。穗娘心里咯噔一下，只能用干凈的雪水，
一點點擦掉傷口周圍凝固的血污。日子在廢墟和嚴寒中艱難地延續(xù)。穗娘成了唯一的支柱。
她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收集燃料——扒開積雪，從廢墟下翻找殘留的柴禾和牛糞餅，
甚至冒險爬到破損的頂棚邊緣，扯下那些尚未被雪浸透的茅草。那堆牛糞火重新燃起，
雖然微弱，卻是維系生命的火種。
喂藥、喂糊糊、清理傷口、幫沈硯翻身……穗娘的動作從最初的慌亂笨拙，
漸漸變得有條不紊。她很少說話，只是沉默地做著一切。沈硯清醒的時間漸漸多了一些，
雖然依舊虛弱得說不出完整的話，但那雙枯井般的眼睛，
落在穗娘忙碌身影上的時間越來越長。那眼神里沒有了最初的死寂和絕望，
多了些復(fù)雜難辨的東西——有痛楚，有依賴，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歉疚？這天傍晚，
穗娘剛喂完沈硯喝下那點稀薄的糊糊。他吃得依舊很少，但總算沒有再劇烈地嘔吐。
穗娘自己默默地把剩下的吃完，正準備收拾，卻見沈硯那只還能勉強活動的左手，
極其緩慢地、顫抖地伸向枕著的干草下面摸索著什么。穗娘疑惑地看著他。
只見他摸索了一會兒，枯瘦的手指間，拈著一小截干枯的、帶著韌性的草莖。
那草莖在他笨拙的手指間，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彎折、纏繞。他喘著粗氣，
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穗娘屏住呼吸，看著那截普通的草莖，
在他顫抖的手指下，一點點被賦予了新的形態(tài)——彎折的身體，小小的腦袋，
還有兩條細細的、向前伸出的“觸角”。一只草編的螞蚱。雖然粗糙，甚至有些歪扭，
但確確實實是一只螞蚱的形狀。沈硯終于停下了動作，他喘息著，
將那小小的、用盡了他此刻全部力氣和耐心的草螞蚱，極其緩慢地、遞向穗娘的方向。
他的目光有些躲閃，不敢看穗娘的眼睛，只盯著那只小小的草螞蚱，聲音低啞而虛弱，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給……給……你的……”穗娘愣住了。
她看著那只靜靜躺在沈硯枯瘦掌心的小小草螞蚱，
又看看他蒼白臉上那抹不自然的紅暈和躲閃的眼神。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鼻尖，
眼眶瞬間發(fā)熱。她慢慢地伸出手，極其小心地，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寶，
從他那冰冷的掌心里，拈起了那只小小的、粗糙的草螞蚱。草莖冰涼，帶著干草特有的氣息。
那簡單的、歪扭的形狀，卻仿佛帶著一種奇異的溫度，順著指尖，
悄然流入了她冰冷已久的心底。她低下頭，看著掌心那只小小的草螞蚱，
嘴角極其細微地、不受控制地向上彎了一下。一個極其淺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如同冰封湖面裂開的第一道細紋。她沒有說話。只是將那小小的草螞蚱，
緊緊地、緊緊地攥在了手心。粗糙的草莖硌著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真實的觸感。
沈硯看著她低頭握緊的手，看著她嘴角那抹一閃而逝的、如同初雪融化的淺淡笑意，
他那雙深陷的眼中，似乎也掠過一絲微不可查的、如釋重負的光芒。他疲憊地閉上眼睛，
嘴角卻似乎也放松地抿起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牛棚里，破油燈的火苗輕輕搖曳，
將兩人依偎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老牛在角落里安靜地反芻?？諝庵?，
濃重的藥味、牛臊味和干草的氣息依舊彌漫，但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這片廢墟和絕望之上，
悄然破土，無聲地生長。臘月終于熬到了盡頭，肆虐的寒風(fēng)似乎也吹累了，漸漸顯出頹勢。
正月的頭幾天，天氣竟詭異地回暖了些，雖然積雪未消，但正午的陽光落在身上，
終于有了點久違的暖意。沈硯的咳血奇跡般地止住了。
雖然身體依舊虛弱得像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臉色也還是不見天日的蒼白，
但至少不再是那種透著死氣的青灰。后背的傷口在穗娘日復(fù)一日的擦洗下，也慢慢結(jié)了痂，
不再紅腫。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偶爾也能靠著草堆坐一會兒。這天午后，
難得的陽光透過牛棚頂?shù)钠贫?，在干草堆上投下一小塊明亮的光斑。
沈硯就靠坐在光斑的邊緣，身上裹著穗娘盡可能弄干凈的薄被。
他手里拿著一小把穗娘撿回來的、還算柔韌的干草，枯瘦的手指依舊不太靈活，
但比之前穩(wěn)了許多，正專注地編著什么。穗娘坐在牛棚門口的小板凳上，借著門口的光線，
縫補著沈硯那件破得不成樣子的舊棉襖。針腳歪歪扭扭，粗大得像爬行的蜈蚣，
但總算是把幾個大窟窿勉強連綴了起來。她的手指凍得通紅，被粗糙的針線勒出了幾道口子。
“給?！币粋€低啞的聲音響起。穗娘抬起頭。沈硯不知何時停下了手里的活計，正看著她。
他將一只新編好的、比上次那只螞蚱稍顯工整些的草螞蚱遞了過來。穗娘放下針線，
接過那只小小的草螞蚱。陽光落在草莖上，泛著淡淡的金色?！班??！彼偷蛻?yīng)了一聲，
將草螞蚱小心地放進懷里那個貼身的小布袋里——里面已經(jīng)躺著一只更粗糙些的同伴。
沈硯的目光落在她凍裂的手指上，又看了看她縫補的棉襖，沉默了片刻。他低下頭，
又開始擺弄手里的草莖。這一次，他編得很慢，很仔細。細長的草莖在他手指間纏繞、打結(jié)。
漸漸地，一個簡單的、扁平的環(huán)狀物在他手中成型。他扯了扯，還算結(jié)實。他抬起頭，
將那個用草莖編成的、歪歪扭扭的指環(huán)，遞向穗娘。眼神有些局促，聲音依舊低啞，
卻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鄭重：“這個……也給你?！彼肽锟粗敲逗喡貌荒茉俸喡牟莪h(huán)，
又抬眼看向沈硯。他蒼白的臉上沒什么表情，但那雙深陷的眼睛里，
沒有了往日的死寂和疲憊，只有一片沉靜的、近乎虔誠的認真。陽光落在他臉上，
映得他眼睫的陰影格外清晰。穗娘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慢慢地伸出手，接過那枚草環(huán)。
草莖冰涼而粗糙，帶著他指尖的溫度。她沒有立刻戴上，
只是將那枚小小的草環(huán)緊緊攥在手心，低下頭，繼續(xù)拿起針線，縫補那件破棉襖。
只是這一次，她縫得格外慢，格外仔細。陽光暖融融地照在她低垂的脖頸上，
細小的絨毛泛著淡淡的金色。牛棚里很安靜。只有針線穿過布料的細微聲響，
草莖被揉捏的沙沙聲，還有老牛偶爾的噴鼻聲。
空氣里彌漫著干草、藥味和陽光曬暖的塵土氣息。沈硯靠在草堆上，看著穗娘專注的側(cè)臉。
陽光勾勒著她柔和的輪廓，鼻尖凍得微紅，幾縷碎發(fā)垂在頰邊。她縫補得那樣認真，
仿佛手中不是一件破舊的棉襖，而是什么稀世珍寶。他看著看著，眼神漸漸有些恍惚，
仿佛透過眼前這個沉默而堅韌的女子，看到了某種遙遠而溫暖的、早已模糊的影子。
“娘……”一個極其微弱的、帶著夢囈般的字眼，毫無預(yù)兆地從沈硯干裂的唇間溢出。
聲音很輕，幾乎被淹沒在牛棚的靜謐里。穗娘穿針的動作猛地一頓！針尖差點戳到手指。
她倏地抬起頭，看向沈硯。沈硯似乎也被自己這聲囈語驚醒了。他猛地回過神，
臉上掠過一絲狼狽和驚惶，迅速移開了目光，不敢再看穗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