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龍舟巡幸,逆耳民謠
大業(yè)元年,八月。
秋高氣爽,丹桂飄香。
在付出了數十萬人傷亡的慘重代價之后,貫通南北的大運河——通濟渠段,終于宣告竣工。
消息傳到大興城,楊廣龍顏大悅。
他當即下達了一道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詔令:朕要南巡江都!
他要乘坐著華麗的龍舟,沿著他親手開鑿的運河,從北到南,巡視他的帝國。他要讓天下所有人都看到,他這位新皇,是如何地將“不可能”變?yōu)榱恕翱赡堋薄?/p>
這道詔令,再次引來了朝堂的劇烈震動。
以高颎、賀若弼等老臣為首的官員,紛紛上奏,激烈反對。他們認為,運河初成,河道未穩(wěn),且民力消耗巨大,實在不宜再如此大動干戈,鋪張浪費。
然而,他們的反對,只換來了皇帝的雷霆之怒。
「鋪張浪費?」楊廣在朝堂之上,指著那些老臣的鼻子,厲聲斥責,「朕巡視國土,安撫萬民,此乃天子之責!何來浪費之說?」
「爾等,只知抱殘守缺,目光短淺!與當年勸諫始皇帝,不要修筑長城的腐儒,有何區(qū)別?!」
他的聲音,如滾滾驚雷,在大殿之上回響。
最終,他力排眾議,下令工部,立刻趕造龍舟及各類船只數萬艘,并征調八萬余纖夫,專司拉船。
一場規(guī)模空前、極盡奢靡的南巡,就此拉開序幕。
數月后,一切準備就緒。
楊廣率領著皇后、妃嬪、王公大臣、以及十萬禁軍,浩浩蕩蕩地,從東都洛陽登船,開始了南巡之旅。
陳默自然也隨侍在側。
他站在那艘巨大無比、雕梁畫棟、宛如水上宮殿的龍舟甲板上,看著眼前的一切,心中只剩下麻木的震撼。
只見寬闊的運河之上,舟楫連綿,長達二百余里。船隊旌旗蔽日,五彩斑斕。
河岸兩旁,是數萬名衣衫襤褸的纖夫。他們脖子上套著粗大的繩索,背脊彎成一張弓,嘴里喊著沙啞的號子,一步一步,艱難地,拉動著這支龐大的船隊前行。
岸上,還有騎兵隨行。若有纖夫體力不支,稍有懈怠,冰冷的皮鞭,便會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們赤裸的脊背上。
而龍舟之內,則是另一番景象。
歌舞不休,美酒不斷。楊廣擁著他最寵愛的妃嬪,在甲板上飲酒作樂,賦詩唱和,好不快活。他指著兩岸的風景,意氣風發(fā)。
「看!阿默,這就是朕的江山!」他端著酒杯,對侍立一旁的陳默說道,臉上是抑制不住的驕傲與自得,「千里運河,一日通航!此等功績,千古誰人能及?」
陳默低下頭,恭敬地回答:「陛下圣德,光照日月?!?/p>
他的心中,卻是一片苦澀。
他想起了幾個月前,自己在御書房的那次失敗的進諫。從那以后,他便再也沒有,向皇帝提過任何關于“民生疾苦”的逆耳之言。
他徹底地,將自己,偽裝成了一個只會順從和贊美的、完美的“內給事”。
他學會了在皇帝大宴群臣時,為他安排最精彩的歌舞。
他學會了在皇帝賦詩作對時,第一個站出來,用最華麗的詞藻,稱頌陛下的文采。
他甚至學會了,在皇帝因為某個小小的失誤而遷怒于下人時,不動聲色地,遞上更嚴酷的懲罰建議,以彰顯自己的“鐵面無私”和對陛下的“絕對忠誠”。
他變得越來越像一個……合格的、皇帝身邊的權閹。
他以為,這樣,就能活下去。
然而,他終究還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現實的殘酷。
船隊行至山東地界時,兩岸的百姓,奉地方官之命,前來“迎駕”。他們跪在河岸兩旁,山呼萬歲。但他們的臉上,卻看不到絲毫喜悅,只有麻木和恐懼。
楊廣卻對此視而不見。他非常享受這種萬民跪拜的場景,他覺得,這才是帝王應有的威儀。
就在這時,一陣稚嫩的、不和諧的歌聲,從岸邊跪拜的人群中,傳了過來。
那是一群衣衫襤-褸的孩童,他們似乎并不懂得“迎駕”的規(guī)矩,只是天真地,在傳唱著一首最近在當地流傳開來的……民謠。
「一艘大龍船,漂在河中間?!?/p>
「船上吃大肉,岸上喝稀飯。」
「皇帝老爺笑哈哈,我家爹爹被人拉?!?/p>
「拉到河里喂王八!」
歌聲清脆,卻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龍舟之上,所有人的臉上。
甲板上,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
歌舞停了,絲竹歇了。所有人的臉上,都血色盡褪,驚恐地,看著御座之上的皇帝。
楊廣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鐵青。
他手中那只名貴的琉璃酒杯,被他“咔嚓”一聲,捏得粉碎。鮮紅的酒液,混著他指尖滲出的鮮血,滴落在光潔的甲板上,觸目驚心。
「反了……反了!一群刁民!賤種!」
他猛地站起身,發(fā)出了一聲野獸般的咆哮。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眼中,是滔天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
他感覺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羞辱。
他自以為的“不世之功”,在他子民的口中,竟是如此的不堪!
「來人!」他指著岸邊,厲聲嘶吼,「給朕……給朕將這些刁民!將這些唱反調的賤種!全都抓起來!全都殺了!一個不留!」
「陛下息怒!」
大臣們“噗通、噗通”跪倒了一片,人人自危,不敢出聲。
楊廣的怒火,無處發(fā)泄。他猛地轉過頭,一雙赤紅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離他最近的……陳默。
「阿默!」他一把揪住陳默的衣領,將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那力道,大得幾乎要將陳默的骨頭捏碎。
「這是怎么回事?!你告訴朕!這是怎么回事?!」他對著陳默,瘋狂地咆哮著,「你不是說,百姓們都感念朕的恩德嗎?!這算什么?!這就是你告訴朕的‘萬民擁戴’嗎?!」
陳默被他揪著,幾乎無法呼吸。
他看著皇帝那張因為暴怒而扭曲的臉,心中,卻是一片冰冷的澄明。
他知道,皇帝不是真的在質問他。
皇帝是在遷怒。
是在為自己的“功績”被玷污,而尋找一個發(fā)泄怒火的出口。
而他,這個離皇帝最近、最受信任的內侍,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在這一刻,陳默終于悲哀地發(fā)現,他所有的偽裝,所有的順從,都毫無意義。
在皇權的絕對意志面前,無論你是“諫臣”,還是“忠犬”,都沒有任何區(qū)別。
當你失去利用價值,或者,當主人需要一個出氣筒時,你,就只是一件可以被隨時犧牲、隨時毀滅的……工具。
「陛下……」陳默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奴婢……有罪?!?/p>
他沒有辯解,沒有求饒。
因為他知道,任何辯解,都只會火上澆油。
他能做的,只有認罪。
用最卑微的姿態(tài),去承受這無妄的、君臨天下的……雷霆之怒。
「有罪?」楊廣獰笑著,那笑容,比哭還難看,「你當然有罪!」
他猛地一甩手,將陳默狠狠地,摜在了甲板上。
「來人!將這個蒙蔽圣聽的狗奴才,給朕拖下去!重打八十大板!關進船底的暗牢!沒有朕的命令,不準給他一口水,一粒米!」
冰冷的命令,回蕩在死寂的運河之上。
陳默趴在地上,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錯了位。他抬起頭,最后看了一眼那個曾經對他無比信任、如今卻視他如仇寇的帝王。
他看到,楊廣的眼中,除了憤怒,還有一絲……深深的失望和……被背叛的痛苦。
陳默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他知道,他們之間,那條用鮮血和信任建立起來的、脆弱的紐帶,在這一刻,被這首小小的、逆耳的民謠,徹底……
撕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