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鐵銹味的、濃稠的腥氣,像一口灌進喉嚨里的劣質(zhì)油,死死糊住了呼吸。
洛白猛地吸了一口氣,又被那股惡臭沖得眼前發(fā)黑,肋骨悶痛。他撐開沉重的眼皮。
視野像是蒙著一層血膜。身下是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顆粒粗礪磨著皮膚。四周是高墻,
一直砌到頭頂那片灰蒙蒙的、死氣沉沉的天空,光線吝嗇得如同墓穴里的磷火,
勉強映出墻上、地上大片大片潑墨般早已干涸發(fā)黑的血跡。鐵銹味就是從這里來的。
更多的氣味,是汗水的酸餿、恐懼的腥臊,還有一些腐爛的甜膩,
混在這幽閉空間幾乎凝固的空氣里,結(jié)成一張令人作嘔的網(wǎng)。
這是個直徑不到十米的圓形場地,像個……巨大的碗。碗壁陡峭,碗底就是他蜷縮的地方。
不止他一個。碗底的陰影里,或坐或躺,擠著七八個身影,和他一樣狼狽不堪,
眼神空洞麻木,如同等待宰割的牲口,只剩下一口氣在喉嚨里嗬嗬地響。
空氣里彌漫著死寂的絕望,沉重得能把骨頭壓碎。唯一的聲響,
是頭頂某種巨大、沉重的金屬摩擦聲。緩慢、單調(diào),帶著碾壓一切的鈍響,
如同死神磨牙的聲音。咔噠——咔噠——咔噠——每一次摩擦,都像生銹的巨斧劈在神經(jīng)上。
循著聲音看去,洛白的心臟狠狠抽搐了一下。就在頭頂這碗口邊緣,
厚重的鐵罩封死了所有出路。唯有那金屬摩擦聲越來越清晰,就在鐵罩下方!
一道觸目驚心的暗紅縫隙,如同垂死巨人裂開的嘴角??p隙里,
隱約可見兩片巨大、旋轉(zhuǎn)的沉重石磨盤的邊緣,緩慢而不可阻擋地合攏、旋轉(zhuǎn)。血磨盤。
冰冷的認知像條毒蛇,滑進腦海。他被丟進了終焉之地臭名昭著的“血磨盤”賭命局。
規(guī)則只有一個:想活?碾碎你身邊的一個隊友!用他們的血肉筋骨,
給自己墊高爬出這地獄的路!時限?頭頂那兩片石磨徹底合攏之前!這念頭剛劃過腦際,
一道尖銳刺耳的聲音,仿佛鋼鐵刮過玻璃,從高處猛灌下來:“喂!下面那個新來的雜碎!
發(fā)什么呆呢?!耳朵塞了尸體嗎!”圓形高墻上,離地足有七八米的地方,
憑空伸出了一個鋼鐵平臺。平臺上,站著一個矮小精瘦的男人。
暗沉冰冷的鐵面具罩住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閃爍著殘忍、如同禿鷲般貪婪的灰眼,
死死盯著洛白。一把黝黑沉重的長柄鐵錘,“鐺啷”一聲被他隨手扔了下來,
砸在洛白腳邊的水泥地上,火星四濺。那鐵面具咧開嘴,露出黃黑色的牙齒,
聲音帶著令人作嘔的愉悅:“聽見規(guī)則了?血磨盤快動了!想活?簡單!拿起錘子,
挑一個你看不順眼的砸成肉泥!踩著他的骨頭渣子,我們拉你上來!”死寂的碗底,
那幾個蜷縮的破布般的身影齊齊地、微不可查地瑟縮了一下。先前那麻木的眼神,
瞬間被一種冰冷刺骨的、兔子面對餓狼時才有的驚懼和防備取代,如同淬毒的針,
齊刷刷刺向洛白,隨即又死死縮回自己的角落,盡量蜷得更小。空氣凝滯得如同深海淤泥,
壓迫得人幾乎窒息。洛白的目光,緩緩掃過腳邊那柄沉重的、散發(fā)著寒意的鐵錘。
錘頭的黝黑上,似乎還黏著一些干涸的、無法徹底抹去的暗褐色東西。時間。他需要時間。
可頭頂緩慢、沉重逼近的碾磨聲,如喪鐘轟鳴。巨大的石磨盤紋路旋轉(zhuǎn)著逼近,
縫隙透下的慘淡光線被徹底壓碎,冰冷的陰影一寸寸覆蓋下來,
死亡的氣味沉甸甸壓在每一寸皮膚上。那幾個“隊友”驚恐絕望的目光像無形的荊棘繩索,
越收越緊。規(guī)則?洛白臉上沒有任何絕望或者瘋狂的痕跡。他甚至抬起手,
看似隨意地抹去濺在眉峰上的一點兒不知誰的血污。這個動作出奇的平靜,
帶著一種近乎荒謬的從容。指尖滑落下來,沒有垂在身側(cè),而是極其自然地、像摩挲至寶般,
輕輕覆在腰間一個冰冷光滑的凸起物上——那是一塊銅質(zhì)的舊懷表,
鑲嵌在同樣冰冷的光滑鐵鏈扣環(huán)下,觸手溫潤圓滑。指尖落下的剎那,
懷表極輕微地嗡鳴了一下,一層淡得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微芒貼著表殼流淌過去,
快如指間流沙。洛白抬起頭,對上鐵面具那雙殘忍而期待的灰眼。他嘴角微揚,
牽出一個弧度清晰、甚至可以說得上溫和的微笑。這笑容在血污和絕望交織的地獄背景下,
顯得極其詭異。“選一個?”他的聲音不大,卻奇異地穿透了石磨碾壓的沉悶聲響,
清晰地傳入鐵面具耳中,“用鐵錘?砸碎?”他似乎覺得很有趣,輕輕搖了搖頭,
手指依然穩(wěn)穩(wěn)地壓在懷表上。“我選……”洛白的聲音頓了頓,唇角笑意驟然加深,
帶上了一絲鋒利無比的戲謔,語速卻依舊舒緩如常,
像在宣告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我選,碾碎規(guī)則?!辫F面具的瞳孔在那一瞬間收縮如針!
灰眼睛里爆射出的不再是殘忍,而是一種被螻蟻觸怒的荒謬與兇狠。“不知死活的東西!
”他厲嘯起來,聲音尖銳得幾乎撕裂金屬平臺,“碾碎他!第一個就碾碎他!
”就在他吼聲炸響的瞬間,就在巨大石磨盤邊緣投下的死亡陰影即將籠罩洛白頭頂?shù)膭x那!
洛白扣緊懷表的拇指,以一種無法看清的速度在銅質(zhì)表蓋上,
劃了一個極其怪異的、復雜得令人眼花繚亂的印記。指尖金光驟現(xiàn)!那不是虛幻的光芒。
是純粹凝練的、如同熔煉的液態(tài)黃金!這光芒自他指尖迸發(fā),卻非火焰般的張揚爆裂,
而是流淌,冰冷又熾烈地流淌出來,帶著一種金屬特有的質(zhì)感。剎那間,金光如蛇又如筆,
在他面前的虛空之中,凌空勾勒出一個奇異扭曲、非字非符的形狀!
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黃金筆蘸著太陽的光焰,在書寫不可言說的契約!這符文一閃而逝,
快得如同錯覺。然而——就在它徹底消散在空中,光芒散盡的最后一息,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巨大、沉重、不可阻擋的兩塊石磨盤,帶著足以碾碎山岳的力量轟然合攏,
發(fā)出的竟不是震耳欲聾的碰撞聲或骨頭碎裂的爆響。而是——“嗡——”一種低沉、宏大,
如同千萬頭巨獸被困在遙遠山腹中,同時發(fā)出的、壓抑到極致的呻吟!這聲音短暫,
卻讓整個空間劇烈地震顫了一下!碗底的塵土簌簌落下。更可怕的是那兩片石磨!
它們停住了。在距離洛白頭頂僅僅不到一尺、甚至能看清石質(zhì)紋理中滲入干涸血泥的位置,
毫無征兆地停頓了!仿佛有無形的巨靈神從九幽之下伸出手,死死托住了這兩座石山!
巨大的慣性被瞬間凝固、抵消、逆轉(zhuǎn)!旋轉(zhuǎn)的盤面發(fā)出一連串令人牙酸的“咯咯”聲,
似乎內(nèi)部的齒輪正在瘋狂地打滑、崩斷、扭曲!沉重的碾磨核心,
竟在一種看不見的法則巨力下,發(fā)出了不堪重負的痛苦嗚咽!絲絲縷縷細小的、詭異的裂紋,
甚至開始沿著磨盤邊緣那斑駁的石質(zhì)飛速蔓延!死亡陰影被強行摁下了暫停鍵!
距離洛白的頭發(fā)絲只有一線。碗底的光線隨之驟變。先前被磨盤壓得暗淡幾近消失的光,
猛地從被強行撐開的磨盤縫隙中透出,慘白地刺下來,將洛白周身籠罩在一片虛幻的光塵里,
也將他臉上那尚未退去的鋒利笑容映照得如同沐浴著地獄微光的惡魔。他頭頂懸著的,
不再是死亡,是凝固的屠刀和荒謬的奇跡。時間凝滯。
只留下石磨內(nèi)部崩斷聲在密閉高墻內(nèi)反復沖撞,震得那些蜷縮的“隊友”徹底石化,
如同泥塑木雕。高處的鐵面具,僵在平臺上,唯一露出的灰眼瞪得幾乎要裂開眼眶,
里面不再是兇殘,只剩下一片活見了鬼似的、難以置信的瘋狂色彩。整個死亡之碗,
死寂得如同真空。唯有那巨大石磨盤強行停頓、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在瘋狂崩毀的聲音,像無形的巨錘,
一下,一下,重重敲在每一個活物的心臟上。洛白收回了壓在懷表上的手指,
指尖那縷轉(zhuǎn)瞬即逝的金光徹底斂去,快得像從未出現(xiàn)過。他緩緩抬起手腕,
用袖子擦了擦臉上被光塵映得有些刺眼的汗。動作慢條斯理,帶著一種事后的余裕,
仿佛剛拂去了肩膀的一點飛灰。懷表的表殼冰涼,貼在腰側(cè)卻隱隱發(fā)燙。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一筆“時間偽鈔”并非無中生有。懷表深處傳來極其細微的、刻度旋轉(zhuǎn)的噠噠聲,
帶著一種清晰的、不容忽視的滯澀感——如同嶄新的精鋼齒輪被強行嵌入了粗糙的銹沙。
這是代價的先兆。一股微小的、如同電流穿過神經(jīng)末梢的鈍痛,
從表鏈連接的腰間皮膚隱隱傳來。這鈍痛轉(zhuǎn)瞬即逝,卻異常清晰。
比這更清晰的是另一種感知——懷表中心,那維持著一切微妙平衡的核心,
仿佛被投入了一枚無形的滾燙砝碼,某種不可見的重壓正緩緩沉下。洛白的眉峰,
在無人窺見的瞬間,極其微弱地蹙緊了一線。這筆高利貸的第一筆利息,已經(jīng)開始抽取了。
他抬起眼,視線越過凝固的死亡磨盤,投向高處那個同樣僵立的鐵面具。
對方眼中翻涌的震驚如同沸騰的熔巖,正被一種更深的、被強烈冒犯的殺意點燃。洛白沒動。
他只是微歪了下頭,嘴角那抹弧度沒有消失,反而因這種細微的變化而顯得更加生動,
帶著一絲純粹的驚訝和探尋:“怎么?”他的聲音打破了死寂,不大,
卻在石磨痛苦的呻吟中清晰地傳遞開去,字字清晰:“只許你定規(guī)矩,不許我換個玩法?
”尾音微微上揚,是赤裸裸的挑釁。平臺上的鐵面具猛地一震,
像被這句“疑問”狠狠抽了一鞭。那根深蒂固的權(quán)威被螻蟻踐踏的狂怒瞬間壓倒了所有驚疑。
他喉嚨里發(fā)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刮擦金屬般咯咯嘶吼,身體劇烈地抖動著,
那只帶著漆黑手套的手猛地揚起!“該死!該死!你干了什么?!褻瀆者!鼠輩!
把他……”咆哮的話語被自己急促的喘息噎住,憤怒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他并非不明白眼前的異常遠超常識,是足以讓“上面”都為之震怒的禁忌事件。
但這股無名火燒得更旺!碾死他!不惜一切代價!這是必須洗刷的恥辱!
那只揚起的手掌陡然握拳!手臂肌肉賁張,幾乎要撐破外面包裹的那層類似皮甲的黑衣。
就在他含怒欲發(fā)指令的剎那——毫無征兆!如同冰錐扎入后頸!
一股難以形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懼,毫無緣由地從腳底心直沖天靈蓋!
是捕獵者在被更高位捕食者鎖定的那種天敵降臨般的戰(zhàn)栗!這恐懼純粹而冰冷,
瞬間凍結(jié)了他所有暴怒的咆哮,凍結(jié)了他揚起的拳頭,甚至凍結(jié)了他瘋狂燃燒的思維。
他的動作生生凝固在半空。僵硬地,極其艱難地,一寸寸地抬高了視線。
越過下方凝固的血磨盤,越過洛白那張帶著可恨笑容的臉,
穿透高墻之上那片厚重渾濁的霧氣,投向頭頂那片永遠昏暗的天空深處。什么都沒有看見。
只有比墨更沉、仿佛吸收一切光線的死灰色。但他感覺到了!
一股沛然、漠然、如同亙古神祇在云端短暫投下漫不經(jīng)心一瞥的意志!那意志浩如淵海,
冷若寒冰,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和難以想象的掌控感,
僅僅是無意間流瀉的億萬分之一的氣息,便足以凍結(jié)整個世界的運轉(zhuǎn)。
鐵面具渾身冰冷僵硬如石雕,僅存的灰眼珠里,
那點方才還燃燒的暴戾被這無形的冰冷意志瞬間撲滅,只剩下一片徹底的空洞和死寂的灰白。
比死亡更深的恐懼攫住了他。褻瀆?這個詞此刻顯得如此可笑而渺小。
在絕對的、宛如天罰的注視下,連“褻瀆”都是一種奢侈的想法。
時間在凝固的死亡威壓中被拉扯得無限漫長。那冰冷的一瞥仿佛持續(xù)了數(shù)個世紀,
又仿佛只是萬分之一彈指。終于。那股如同萬仞冰峰壓頂般的意志,如同它突兀降臨般,
毫無征兆地消失了。仿佛只是神祇偶然的一個微小夢囈。
頭頂壓抑的死灰色天空沒有任何變化,濃霧依舊翻涌如常。窒息感驟然撤離。
鐵面具如同虛脫般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平臺金屬護壁上,
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咚”。他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剛從萬米深海中撈出。
冷汗浸透了內(nèi)襯。他低下頭,再次看向下方碗底的洛白。眼神已經(jīng)全然不同。
那不是簡單的忌憚,
而是一種更深、更本質(zhì)的恐懼——一種面對規(guī)則制定者都無法理解的存在時,
認知崩潰的徹底茫然。眼前這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單薄的青年,
身上籠罩著層層疊疊、比終焉之地本身更深的迷霧!命令……殺了他?
這念頭剛從混亂的腦中浮起一絲,立刻就被剛才那如同直面天淵般的恐懼徹底摧毀,
連灰燼都沒剩下。鐵面具只覺得喉嚨發(fā)干發(fā)苦。他幾乎無意識地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卻嘗到一股鐵銹與恐懼混合的味道。指令如同鉛塊卡在喉嚨里。最終,
他那條僵硬的手臂猛地揮下!但不是指向洛白!“鼠……試煉結(jié)束!全員存活!
封鎖…零號房間!帶走!快!”聲音嘶啞變形,破碎不堪,
帶著一股死里逃生的后怕和無法掩飾的驚惶?!胺怄i零號房間!”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對幾個同樣面無人色沖上平臺的下屬命令,“立刻!馬上!隔絕所有信息!
我要直接向‘寅虎’大人匯報!只報異常!具體細節(jié)……”他停頓了一下,
眼神再次滑過下方那個正平靜抬頭看過來的人影,一種徹骨的寒意從脊椎爬升,
“一個字都不準提!只報‘存在異常擾動’!明白嗎?!”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只剩下氣音。
下屬們臉色慘白如紙,連連點頭,看向碗底的目光充滿了無法理解的驚怖。平臺下方,
碗底那個“隊友”之一,一個滿臉污血的大漢,看著鐵面具揮下的手落空,
看著那巨大的石磨盤懸在頭頂無法落下分毫,他怔了怔,
隨即猛地爆發(fā)出一陣劫后余生、不知是哭是笑的瘋狂嘶吼,
撲上前想要抓住洛白的褲腳:“神!是神!帶我們出去!
救……”洛白在他碰到自己的前一刻,不著痕跡地向旁邊側(cè)開一步。目光越過這癲狂的大漢,
沒有任何波瀾,直直地落向平臺。碗底的光線因為石磨盤的強行懸停而顯得有些怪異。
冰冷的白光打在他的側(cè)臉上,一半在光里,平靜無波;一半在陰影中,晦暗不明。
只有腰間舊懷表的表蓋,在冰冷光線下反射出一道轉(zhuǎn)瞬即逝、深得近乎墨色的幽光。
高墻上方平臺邊緣,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多了一個身影。那人并未現(xiàn)身于平臺的探照光下,
只是貼著厚重冰冷的圓形高墻內(nèi)壁站著。光線吝嗇地勾勒出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線條,
如同精鐵在模子里狠狠壓出——直挺的鼻峰,緊抿成一道刻痕般的薄唇,
下頜線條如刀削斧劈,緊繃得沒有一絲多余的弧度。
鐵灰色、帶暗紋的皮質(zhì)貼身甲胄包裹住全身,像另一層堅硬冰冷的皮膚,
只在關(guān)節(jié)處露出內(nèi)里的啞光金屬鎖子甲。他沒戴頭盔。短發(fā)如同倒刺,根根豎立,
在濃霧的陰影中散發(fā)著一種不似金屬又勝似金屬的、鋼鐵般的冷硬光澤。
唯一跳脫、卻又加深了這份冰冷的,
是扣在額頭正中的一枚小巧、精密的黃金虎首徽記——金芒暗斂,獠牙微露。寅虎。
洛白的指尖在寬大囚衣袖口下,隔著粗糙布料,輕輕壓住那塊光滑微溫的銅質(zhì)舊懷表。
鐵面具的聲音尖銳地穿透渾濁的空氣,帶著未褪盡的余悸和扭曲的諂媚:“寅虎大人!
就是他!那個‘零號’的雜碎!他動了手腳!
他一定是用了某種我們無法理解的……”“安靜。”寅虎開口。聲音不高,
甚至帶著一種刻板的平靜,如同生鐵在絕對零度下相互摩擦,
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鋼珠砸在鐵砧上,冷硬干脆,瞬間凍結(jié)了鐵面具所有的聒噪。
目光如同寒冰凝成的探針,掃過洛白,最終落在他腰間那個被衣袖半遮的懷表上。
寅虎面具般平靜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他向前踏了一步,
靴底踏在冰冷的水泥平臺邊緣,居高臨下地俯視碗底。
碗底因為死亡石磨盤的停滯而顯得異??諘纾?/p>
其他幾個幸存的“隊友”如同受驚的鵪鶉擠在角落陰影里,大氣都不敢出,
唯獨洛白站在那片慘白光塵下,仰著頭,臉上沒有任何面對上位“神靈”的敬畏或恐懼,
只有一種近乎冷漠的平靜。寅虎的視線最后在洛白腰間的懷表上定格了一瞬,
隨即收回了目光,開口,依舊是對著平臺上的鐵面具:“帶他去【幽林棋局】。
用‘將棋’考驗。”他的聲音毫無波瀾,如同在陳述最平常的決定?!皩⑵濉倍郑?/p>
卻讓平臺上所有戴著黑色簡易面罩的小卒齊齊地后退一步,眼中瞬間布滿了實質(zhì)性的恐懼!
將棋?!幽林棋局里最古老、最無人敢觸碰的頂級規(guī)則之一!一旦觸發(fā),
執(zhí)棋者將直面規(guī)則本身具象化的恐怖,那是終焉之地最高級別的抹殺考驗!萬劫不復!“是!
是!寅虎大人!”鐵面具忙不迭地應(yīng)聲,聲音因極度激動而變調(diào),“您放心!
這小子絕對……”“不必多言?!币⒋驍嗨?,刻板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執(zhí)行。
我去查閱‘零號’記錄?!彼詈笃沉艘谎弁氲啄莻€依舊平靜得如同在看風景的洛白,
身影便如同沉入水面的金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平臺后方翻涌的濃霧中,
只留下那冰冷鐵腥的空氣和令人窒息的威壓余韻。洛白被“請”出了碗底,
冰冷的鐐銬扣住了他的手腕,金屬的寒氣透骨而入。
那巨大懸停、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在暗中哀鳴的石磨盤在他身后徹底消失。他被推搡著,
穿過一道又一道巨大的、閃爍著暗光的厚重金屬門廊。
中彌漫著消毒水也無法完全覆蓋的鐵銹、機油和某種……類似爬行類干燥皮膚般的奇特氣味。
引路的鐵面具變得異常沉默,不再有之前的囂張咆哮,
只剩下一種壓抑的、深藏著驚惶和忌憚的安靜。
每次經(jīng)過走廊兩側(cè)那些復雜管道或者轟鳴的蒸汽設(shè)備時,他都會下意識地繃緊身體,
像一只受驚的鼬鼠,目光飛快地掃過洛白腰間那個不起眼的懷表位置。七拐八繞后,
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森林?巨大的穹頂之下,生長著近乎病態(tài)的粗壯“樹木”。
樹干扭曲虬結(jié),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光滑感,表面覆蓋著深暗的、幾丁質(zhì)甲殼般的紋理,
泛著金屬般冰冷的光澤。樹冠如同凍結(jié)凝固的黑色巖漿,
覆蓋著厚厚的、仿佛浸透油脂的暗綠苔蘚。光線不知從何處滲入,昏黃、渾濁,
像隔著一層濃稠的油污,將整個森林籠罩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中??諝猱惓裰兀?/p>
帶著腐植質(zhì)的惡臭和金屬長期氧化散發(fā)的微酸。腳下并非泥土,
而是無數(shù)如同枯骨、碎裂的深灰色巨石鋪成的棋格狀路徑!每一塊石頭都巨大無比,
形狀各異,邊緣粗糙尖銳,深深嵌在濕冷滑膩的苔蘚里,
形成一張廣闊而毫無生氣的巨大棋盤。巨大石塊的縫隙間,沒有泥土,
只有凝固的、如同黑色膠質(zhì)的污物,偶爾能看到一截不知名的白色骨殖嵌在其中。
這就是幽林棋局。森林的寂靜是活著的。林間深處,濃得化不開的陰影里,
似乎潛伏著無數(shù)窺探的目光,冰冷、貪婪、毫無生氣。
偶爾能聽到一兩聲極其細微的、仿佛朽木摩擦發(fā)出的短促聲響,
或者不知何處滴落的粘稠液體撞在石頭上的“啪嗒”聲,在這死寂的環(huán)境里被無限放大,
刺得人頭皮發(fā)麻。洛白被帶到棋盤中心區(qū)域。
那里空出一大片深灰色的、格外光滑的圓形巨石。石面中心,
個極其繁復、由無數(shù)幾何線條與古老符文交纏構(gòu)成的巨大環(huán)形徽記——那是幽林棋局的基點。
“跪下!面向基點!準備接受裁決!”鐵面具的聲音在后面響起,嘶啞難聽,
如同破舊的風箱。洛白沒有理他。他站在基點邊緣,目光飛快地掃過那些巨大的灰色格石,
掃過扭曲怪誕的金屬質(zhì)樹干,掃過被陰影吞噬的林間小徑。鐐銬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他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嘔的空氣?!昂撸⒌故羌辈豢赡?。”洛白低聲自語,聲音輕微,
嘴角甚至彎起一個毫無溫度的笑痕。他的手指,在寬袖的掩藏下,指尖隔著粗糙囚服布料,
緩慢地、用力地扣在懷表邊緣凸起的冰冷表冠上!就在這時!基點徽記驟然亮起刺目的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