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業(yè)失敗,我把自己連同行李一股腦兒塞進了郊區(qū)這棟新蓋的公寓。房子外表光鮮,內(nèi)里卻透著一股敷衍的廉價感,墻壁刷的白漆薄得像層皮,有些地方已經(jīng)起泡剝落,露出底下灰撲撲的水泥。唯一的安慰是地下室那個小小的健身房,免費,器械冰冷,堆滿了啞鈴、杠鈴、深蹲架,都是些塞滿鐵疙瘩的玩意兒,正合我意。
我需要這些鐵疙瘩的重量,需要肌肉撕裂又重組的痛苦,需要把自己耗干到爬不起來,才能暫時忘記賬戶里冰冷的數(shù)字和投資人那張失望的臉。汗水砸在冰冷金屬上發(fā)出的悶響,比任何安慰都實在。
那天晚上,像往常一樣把自己練到脫力。一百五十公斤的杠鈴被我重重砸回支架,金屬撞擊的巨響在狹小空間里撞出沉悶的回音,震得耳朵嗡嗡作響。汗像開了閘的洪水,從我溝壑分明的胸背洶涌淌下,尤其右肩那道蜈蚣似的陳舊傷疤,汗珠滾過那猙獰凸起的皮肉時,帶著一種黏膩的阻力,又癢又痛。那是舊時光留下的勛章,也是此刻提醒我存在的烙印。
我從臥推凳上坐起來,隨手抹了把臉,甩出一片水漬,目光下意識瞟向啞鈴架旁邊的落地鏡。鏡子忠實地映出我小山般的身軀,汗水在慘白的頂燈下閃著光。就在視線掠過啞鈴架陰影底部時,鏡子里有什么東西猛地一閃——是一縷枯黃油亮的毛狀物,活物般“唰”地縮進了啞鈴架后面那片黑暗里,快得像錯覺。
動作頓了一瞬,濃眉擰起?;糜X?太累了?
甩甩頭,走向角落那張小桌。不銹鋼蛋白粉桶杵在那兒。肌肉需要燃料,尤其是在這種近乎自虐的訓(xùn)練之后。擰開蓋子,濃烈的奶甜味混著訓(xùn)練后的汗味撲面而來。不銹鋼勺子哐當(dāng)一聲插進細膩的粉里,舀出滿滿一大勺,倒進搖杯。擰緊蓋子,手腕發(fā)力,搖杯在我蒲扇大的手掌里瘋狂旋舞,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搖勻了,擰開蓋子,仰頭就灌。
第一口濃稠的液體剛滑過喉嚨,一股難以言喻的騷臭猛地炸開!那味道極其霸道,像一百只沒洗澡的黃鼠狼擠在盛夏的垃圾堆里發(fā)酵了十天十夜,帶著腐爛油脂的腥膻,直沖天靈蓋!
“操!”我一口全噴出來,胃里翻江倒海,酸水直往上涌。強忍著惡心,低頭看向搖杯里晃蕩的奶白色液體。
慘白的燈光下,幾根枯黃、細長、頂端沾著可疑黏膩油光的毛,正隨著液體的晃動沉沉浮浮,像幾條丑陋的線蟲。
臉色瞬間沉得像暴風(fēng)雨前的天空。我用手指捻起杯子里的毛舉到眼前,借著燈光仔細觀察。沒錯,就是毛!不知道是什么動物的毛!那股令人作嘔的騷臭源頭!指腹傳來的觸感油膩又帶著點微弱的彈性,絕不是灰塵或纖維。
誰他媽干的?!
怒火蹭地竄起,燒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猛地扭頭掃視這間不大的健身房。冰冷的器械沉默著,鏡子里只有我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還有剛才一閃而過的那抹枯黃……難道不是眼花?
就在這時,篤篤篤,輕輕的敲門聲響起,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怒火和胃里的不適,沉著臉走過去開門。
門外站著公寓保潔張嬸,一個干瘦的東北老太太,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她手里端著一個粗瓷碗,里面盛著幾個黃黃胖胖、還冒著熱氣的粘豆包。豆沙餡的甜香絲絲縷縷飄過來,卻讓我嘴里那股頑固的騷臭味更加明顯,直沖腦門。
“小陳啊,”張嬸臉上堆著笑,眼神卻有點飄忽,不怎么敢看我汗?jié)竦男靥藕图珙^那道猙獰的疤,“剛蒸的豆包,給你拿幾個嘗嘗鮮?!彼淹胪已矍斑f了遞,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濃重的口音,“那啥…嬸兒多句嘴啊,這大半夜的別練那么狠,還有這樓…年頭淺,地基不穩(wěn),這地界兒…晚上靜,有點啥響動也正常,別往心里去,更別…別較真兒去聽!”
我一愣,接過那碗溫?zé)岬恼扯拱骸奥爠屿o兒?什么動靜兒?”
張嬸的眼神飛快地左右瞟了一下樓道昏黃的聲控?zé)?,湊得更近,幾乎是用氣聲說:“老輩人講,新宅壓舊土,容易驚了‘地氣’。晚上要是聽見墻里有啥動靜,就當(dāng)是風(fēng)聲,可千萬別應(yīng)聲,也別湊近了琢磨。”她說完,像怕沾上什么臟東西似的,又急急補充,“趁熱吃啊!涼了粘牙!”然后也不等我反應(yīng),轉(zhuǎn)身就溜回了自己屋,門關(guān)得飛快。
我端著那碗溫?zé)岬恼扯拱驹陂T口,樓道里穿堂風(fēng)吹過,帶著一股新裝修不久的甲醛味和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濕氣。墻里有東西?學(xué)人說話?蛋白粉里的黃毛?鏡子里一閃而過的影子?這些碎片在我絕對信奉唯物主義的腦子里攪成一團漿糊。
荒謬!
嗤笑一聲,關(guān)上門,隨手把粘豆包碗放在啞鈴架上。肯定是哪個王八蛋惡作?。∷麐尩?,別讓我揪出來!煩躁地扒了扒濕透的短發(fā),抓起搖杯離開了健身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粗锩嫫〉膸赘S毛,走到馬桶邊,把整杯蛋白粉混合物,連同那幾根惡心的毛,一股腦沖了下去。
嘩啦啦的水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像某種嘲笑。
沖完馬桶刷完杯子,站在狹小的衛(wèi)生間里,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qū)γ娴膲Ρ?。潔白的墻體,刷著廉價的白色涂料,剛裝修完有些地方就已經(jīng)起泡,剝落下細小的碎屑。
張嬸那神叨叨的警告又在耳邊響起,帶著陰冷的濕氣。
凌晨三點。
整棟樓死寂得如同墳?zāi)埂N蚁褚蛔鸪聊牡袼?,坐在沙發(fā)上,赤裸的上身肌肉在窗外映進來微弱的月光下勾勒出硬朗的線條。右肩那道蜈蚣似的傷疤在陰影里蟄伏著。閉著眼,剛才的大重量訓(xùn)練導(dǎo)致現(xiàn)在睡不著,索性坐起來想想事情。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只有自己胸腔里沉穩(wěn)的心跳?;叵胫诓筷爼r想要建功立業(yè)的抱負,到后來受傷退役,決定創(chuàng)業(yè),然后失敗…現(xiàn)在的我,只有健身這一件事,能給我?guī)硪稽c掌控感,一點救贖…
滋啦……滋啦……
極其細微、尖銳的聲音,毫無征兆地穿透了身后的墻壁,鉆進耳膜深處。仿佛有人用指甲蓋,在粗糙的水泥面上一下、一下、又一下地緩慢刮擦。那聲音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摩擦感,直接刮在神經(jīng)上。
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汗毛倒豎。不是幻聽!絕對有東西!就在后面這堵墻里面!猛地睜開眼,黑暗中眸光銳利如鷹際,身體繃緊蓄力,肌肉記憶般瞬間進入屏息凝神的狀態(tài)。
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將右耳小心翼翼地貼上了冰冷的墻壁。
那刮擦聲更清晰了,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黏膩感,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墻體的內(nèi)部,用爪子刨挖著堅硬的混凝土。
緊接著,一種沉重的、帶著劇烈運動后特有的粗濁喘息聲,清晰地透過墻體傳了過來。
呼…呼…呼…
那節(jié)奏,那力度,甚至那換氣時喉頭滾動的細微聲響……我的瞳孔驟然收縮!那聲音,分明就是在模仿我!模仿我訓(xùn)練到力竭時沉重的呼吸!一絲不差!
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猛地竄上天靈蓋,瞬間凍結(jié)了我沸騰的血液。蛋白粉里的黃毛,張嬸的警告,此刻墻內(nèi)這詭異到極點的模仿……所有的線索瞬間串聯(lián),指向一個我絕對理性世界無法容納的答案!
墻里…真的有東西???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恐懼中,那個模仿著我喘息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停了。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下來,只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胸腔里瘋狂撞擊。
下一秒——
“……練得再壯……”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正是我自己的嗓音!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扎進神經(jīng)。
可這平靜只維持了半句。
那聲音猛地拔高,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喉嚨,驟然扭曲、尖利,爆發(fā)出一種非人的、帶著濃重東北口音的尖笑!
“呵…呵呵呵……”笑聲在冰冷的墻體里回蕩,帶著濕漉漉的回音。
緊接著,一個我刻在骨子里的、蒼老而熟悉的腔調(diào),無比清晰地穿透水泥,鉆進我的耳朵,帶著一種粘膩的惡意和冰冷的貪婪:
“……也喂不飽仙家喲……”
那是我去世多年的奶奶的聲音!
觸電般猛地彈開,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健身器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黑暗中,我瞳孔縮成針尖,死死盯著那面剛剛發(fā)出聲音的墻壁,粗重的喘息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擠壓出來,渾身的肌肉塊壘賁張,每一根神經(jīng)都拉緊到了極限。
墻里,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仿佛剛才那令人魂飛魄散的一幕從未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