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得松雪坡,風(fēng)雪悄然匿跡。暖車行至北城近處便再難寸進(jìn),唯有將那震天價的喧囂不斷推進(jìn)車廂——銅鑼巨震撕扯耳膜、鞭炮轟鳴撼動窗欞、萬頭攢動發(fā)出的熱浪人聲,裹挾著烤羊脂香、烈酒辛辣與油鍋翻滾的焦香,匯成一股磅礴滾燙的生命氣浪,蠻橫地撞破了車內(nèi)的死寂與哀寒。
陸昭然深深吸了一口這粗獷鮮活的氣息,心頭沉甸甸的哀思仿佛被撬開一絲縫隙。他看向角落里的姜星遙。
她依舊裹在厚實的紫貂裘里,像只受驚的小獸將自己深埋,但緊繃的肩頸線條似乎在這巨大聲浪的沖刷下有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松動?也許只是錯覺,但陸昭然心中的期待被這點細(xì)微的可能點燃了。
他利落地推開車門,躍入這片冷熱交織的洪流。寒風(fēng)與熱浪瞬間將他擁抱。他回身,對著車內(nèi)那片凝固的紫色身影,沒有命令,只有真摯的邀請,聲音清晰地穿透喧嘩:
“星遙,”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最合適的措辭,笑容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想要分享寶藏的熱切,“你最喜歡的糖葫蘆,我給你嘗個夠,下來一起看看?”
他伸出手,那只干凈修長的手掌攤開著,穩(wěn)穩(wěn)地懸在風(fēng)雪與煙火氣彌漫的空中,眼神期待又帶點小心翼翼的探詢,純粹是邀請同伴出游的模樣。
聽到糖葫蘆,車內(nèi)的姜星遙似乎在陰影里微微動了一下。外面的世界,那濃烈的生命力是如此蠻橫又充滿誘惑。
僵持。
風(fēng)卷著雪花從車門灌入。
陸昭然耐心地等著,笑容不變,手掌穩(wěn)穩(wěn)懸著。
終于,那紫色的身影緩緩動了,終究還是抵不過糖葫蘆的誘惑。她像一株從凍土里掙扎破冰的幼苗,極其緩慢地挪向車門。她避開了他伸出的手掌,纖細(xì)的手指猶豫著,輕輕抓住了車門冰冷的木框邊緣,支撐著自己一點點從溫暖的堡壘滑入這片喧囂的天地。
雙腳落地的瞬間,凜冽的空氣和驟然清晰百倍的聲光沖擊讓她明顯地瑟縮!巨大的風(fēng)帽幾乎將她整張小臉吞沒,她下意識地又往裘袍里縮了縮。
陸昭然的手自然地收回,沒有半分尷尬。他微微側(cè)過身,走到她身側(cè)稍前的位置,用一種保護(hù)的姿態(tài)虛護(hù)著她的右肩,笑容明朗地說:“這邊走,那邊人少一點!” 他沒有強行去碰她,只是自然地做了一個引導(dǎo)的姿勢,仿佛兩個朋友并肩而行,他稍作引領(lǐng)。
兩人就這樣保持著一臂的距離,像一道靜止的紫色溪流匯入了沸騰滾燙的人海熔巖。陸昭然小心地分開人流,讓她走在相對穩(wěn)妥的地方。
陸昭然敏銳地留意著她的細(xì)微變化。當(dāng)震天鑼鼓近距離炸響時,他看到她的身影幾不可察地一頓;當(dāng)巨大的舞龍翻滾著幾乎掠過眼前,那灼熱的氣浪和視覺壓迫讓她下意識地向他的方向微靠了半步!風(fēng)帽的邊緣小幅度地轉(zhuǎn)向了表演的方向!
這一點點向外的關(guān)注,如同冰原上悄然破土的嫩芽!
“看那龍頭上的寶珠!”陸昭然欣喜地指過去,聲音帶著純粹的分享欲,“馬上要‘鉆火圈’了!聽說今年請的是最好的把式!”他不動聲色地稍稍調(diào)整位置,護(hù)著她往視野更開闊、相對人群松散些的前排擠去,想讓她看得更清楚些。她的腳步遲疑地、卻終究跟了上來。
就在他們擠到一處散發(fā)著濃郁羊雜碎湯熱氣和嗆人油煙的路邊攤附近時——
一個端著滾燙湯碗、喝得紅光滿面的粗壯漢子,正唾沫橫飛地跟人炫耀賭贏了冰蹴鞠的彩頭,猛地轉(zhuǎn)身揮手——
“當(dāng)啷!”
手中滿滿一大碗熱油滾燙、漂著紅油辣椒和香菜葉子的羊雜湯,在慣性下脫手飛起!徑直朝著姜星遙暴露在外、沒有遮擋的左側(cè)肩頸兜頭潑灑而來!
“小心——!!”
陸昭然瞳孔瞬間縮成針尖!那瞬間爆發(fā)的恐懼超越了一切思量!他完全本能地、連半個字都來不及吼出,身體已經(jīng)猛撲過去!
他不是牽她的手!
他是整個人橫撞過去!
左臂如同鋼箍般瞬間鎖住姜星遙的肩膀?qū)⑺偷刈蜃约?!同時閃電般旋身——
用自己的整個右側(cè)后背和手臂作為肉盾,迎向那片翻滾著滾油紅湯的死亡之幕!
“嗤啦!” “噗——!”
滾燙的湯汁大部分潑在他裘袍右后肩和上臂!濃烈的麻辣油膩氣息瞬間爆開!一部分滾燙油湯濺射開來,小股潑濺在他側(cè)臉和脖頸,火辣劇痛瞬間傳來!
破碎的粗瓷碗在他們腳邊炸裂!
隨從的怒吼和人群驚呼炸響,現(xiàn)場一片狼藉混亂!
陸昭然卻什么都顧不得了!他死死箍著懷里僵硬冰冷的人兒,右臂上劇烈的灼痛火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他猛地低頭,聲音嘶啞破碎,全是驚恐與后怕,灼灼的目光急切地鎖住懷中唯一重要的珍寶:
“燙著了沒?!傷到哪里了?!快讓我看看!” 他甚至想上手去檢查她被護(hù)住的左肩頸。
被巨大的力量拽得撞進(jìn)他懷里的姜星遙,徹底懵了。
臉被結(jié)結(jié)實實按在了他劇烈起伏的、帶著清冽氣息卻又沾染了辛辣油味的胸口。隔著一層薄薄的棉袍中衣,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顆年輕心臟在瘋狂地、急促地擂動!咚!咚!咚!強勁而熾熱,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驚魂未定和純粹保護(hù)欲得以實現(xiàn)的、失序的狂跳!
她的鼻尖抵著他的胸口布料。他身上那混合了少年清爽、寒夜冷冽以及此刻無比刺鼻的辛辣羊湯與油煙的復(fù)雜氣息,如同一劑猛藥,瞬間麻痹了她的神經(jīng)!更濃烈的是他身體散發(fā)的、因巨大緊張和劇烈動作而產(chǎn)生的蓬勃溫?zé)幔∵@擁抱的力量感如此強大,如此不容抗拒,將她徹徹底底包裹、箍緊、與外界所有的危險和喧囂強行隔絕開來!
風(fēng)帽在這劇烈的動作中徹底脫落。
姜星遙被迫仰起頭,那張始終隱藏在冰冷之下的、蒼白而失魂落魄的臉完全暴露在火光與驚疑的目光下。
她瞪大的雙眼中,冰層徹底碎裂!里面沒有任何之前的痛苦、麻木或疏離,只有最純粹、最原始的驚駭!瞳孔因極度的震驚而微微放大,眼神里充滿了茫然、無措、被巨大沖擊徹底撞碎的空白……以及那層堅固心防被這猝不及防、霸道而滾燙的“活著”氣息狠狠鑿穿后,顯露出的難以置信的脆弱!
陸昭然低頭急切的查看,目光毫無阻礙地撞入這雙失去了所有防御、只剩下劫后余悸與空茫一片的眼眸深處。那里面清晰無比地映照著他自己此刻驚魂未定、焦灼萬分、急切得毫無保留的臉龐。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力量拉扯、凝結(jié)。
周圍人群的驚呼、隨從的怒喝、油湯潑灑的狼藉、跳動的篝火、翻滾的金龍……所有的喧囂和色彩,都在兩人這距離近在咫尺、能看清對方每一絲驚悸與惶恐的、凝固般對視的目光中,被徹底抽離、模糊、化為徹底的、絕對的背景音。
只有兩顆失序狂跳的心臟,隔著厚厚的冬衣互相撞擊,聲音清晰可聞。
那層橫亙在二人間看似堅不可摧的堅冰,在這同頻的、巨大的生命悸動中,轟然瓦解出一道深可見底的裂痕。
姜星遙顫抖著伸出手,摸向剛剛被熱湯濺過的側(cè)臉,顫聲道:“傻子,不疼嗎?”
聽著姜星遙關(guān)切的話語,陸昭然的眼中出現(xiàn)了一層薄薄的水霧,“不疼的,這點疼在我面前不算什么?!?/p>
姜星遙摸了摸陸昭然泛紅的眼角,“嗯,我知道阿然最勇敢了,對不起啊,前段時間我太任性了。”
“沒關(guān)系的,是我沒保護(hù)好你,我……”
陸昭然話還沒說完,姜星遙便用素手捂住了他的嘴,“不怪你,阿然,真的沒關(guān)系的?!闭f完便轉(zhuǎn)身就走。
走了倆步,發(fā)現(xiàn)身邊沒有熟悉的氣息,姜星遙轉(zhuǎn)頭,看見陸昭然還呆在原地沒有動彈,隨即快步走過去,拉住他的手,“呆子還待在原地做什么?快走啊!今天肯定有好多人買糖葫蘆,要是我買不到的話就不理你了?!?/p>
陸昭然被姜星遙那句脆生生的“呆子還待在原地做什么?快走啊!”砸得回過了神。她主動拉住了他的手!
這不再是他在混亂中的緊攥,也不是她驚魂未定時的依附,而是她清醒的、主動的靠近!
少女白皙修長的手指帶著微涼,卻無比自然地環(huán)住了他的手背,甚至還帶著點催促的力道。那熟悉的、帶著一絲嬌嗔的鮮活語氣,如同暖陽穿透冰封的凍土,瞬間將陸昭然心頭的陰霾驅(qū)散殆盡。他看著她轉(zhuǎn)過頭來言笑晏晏的模樣,臉頰上那抹因情緒波動而生的淡淡紅暈,比任何胭脂都動人。
“???哦!來了來了!”陸昭然連忙應(yīng)聲,巨大的驚喜讓他一時有些反應(yīng)遲鈍。他看著眼前重新煥發(fā)神采的少女,心里不由自主地為青衣的提議豎起了大拇指,真不愧是青衣姐!太厲害了! 這份歡喜簡直要沖出胸膛。
隨即,他反客為主,手上微微用力,將那溫軟的小手更加穩(wěn)固地包裹在自己掌心,回應(yīng)著那份主動。
“放心!包你能買到最好的!” 他揚起聲調(diào),帶著少年的意氣風(fēng)發(fā)和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拉著她朝著記憶中飄來酸甜糖香的方向,小跑而去。
穿過喧鬧但已不擁擠的人群,那熟悉的“冰糖葫蘆——”的悠長吆喝聲越來越清晰。很快,便看到了那插滿冰糖葫蘆、像一棵巨大火焰樹般的稻草靶子立在街角,紅艷艷、亮晶晶的山楂果子在暖黃的燈籠光下折射出誘人的光澤,外面裹著厚厚一層晶瑩剔透的冰糖殼。
攤主是個笑瞇瞇的老丈,正忙著給圍在攤前的幾個孩子取果子。
陸昭然拉著姜星遙快步走過去,護(hù)在她前面隔開幾個興奮的小孩,聲音清朗地對老丈道:“老丈,來兩串冰糖葫蘆!”
“好嘞!小公子稍等!”老丈手腳麻利地從靶子上拔下兩串最大、冰糖殼最勻凈光亮的遞過來,“喏,包您滿意!”
陸昭然接過,將其中一串遞到姜星遙面前,山楂鮮紅的顏色映亮了他的眼睛:“喏,給你?!?/p>
姜星遙看著眼前這根裹著厚厚糖衣、紅艷誘人的糖葫蘆,眼神似乎亮了一下。她微微躊躇了一瞬,但最終還是伸出了手,指尖帶著細(xì)微的、幾乎看不出的顫抖,接過了那串沉甸甸的、象征著人間煙火最甜蜜滋味的果子。
她沒有立刻吃,只是低頭看著糖殼上流轉(zhuǎn)的光澤。
陸昭然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咔嚓”一口咬了下去!薄脆的冰糖殼碎裂的聲音無比清晰地響起,緊接著是一點點山楂的酸味彌漫開來。他表情豐富地皺了皺眉,大概是酸著了。
然而,這熟悉的聲音和情景,仿佛觸動了姜星遙身體里某個塵封已久的開關(guān)。
她像被喚醒記憶的小動物,也試探著,輕輕地、小心地,對著那顆最頂端的、最大最圓潤的山楂,咬下了一小口。
“咔嚓!”
一聲同樣清脆、但輕微得多的碎裂聲響起,如同冰層真正破開的第一道縫。
冰涼微甜的冰糖碎在唇齒間,緊隨其后的是山楂清新獨特的果酸味在舌尖蔓延開來。兩種味道完美地交融著,是久違的、屬于寒鴉城小年祭的味道,是……活著的、有滋有味的味道。
姜星遙的動作頓住了。她低垂著眼睫,看著手中被咬了一口的糖葫蘆,似乎有些難以置信。舌尖反饋來的酸甜刺激,是如此真實,如此鮮活。
隨即,在那微微的失神之后,她像是確認(rèn)了什么,又像是被這純粹的甜蜜滋味蠱惑,接著張開嘴,比剛才更大膽了一些,對著那顆飽滿的山楂又咬下了一口。
陸昭然歪著頭,正努力跟口中那猝不及防的酸意較勁,含糊不清地問:“怎么樣?酸么?我這串好像特別酸……”
話音未落,他看到了姜星遙的動作。
少女微微低著頭,雪腮因咀嚼而輕輕鼓動著,垂下的長睫像小扇子般顫了顫。片刻的停頓后,她重新抬起頭,看向陸昭然。
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像是冰湖徹底消融后注入的清泉,映著周圍的燈火與跳動的篝火光暈,水光瀲滟。一絲極其微弱、卻又無比真實的笑意,如同投石入水后泛起的第一圈漣漪,輕輕柔柔地漾過她的唇角。那笑容淡得如同雪地里的梅花初綻,卻帶著能驅(qū)散所有寒意的、破曉般的光亮。
“甜的?!彼p聲說,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鉆進(jìn)了陸昭然的耳朵,像那層薄脆的冰糖殼碎裂后流出的蜜糖,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如釋重負(fù)的輕松。
她看著陸昭然齜牙咧嘴的酸模樣,唇角那點細(xì)微的笑意似乎又加深了極其細(xì)微的一絲。她猶豫了一下,似乎是下意識地,將手中那顆被她咬了兩口的山楂微微遞向他嘴邊一點:“…嘗嘗這串?”聲音很輕,帶著點不確定的試探。
這主動的分享,比剛才那聲“甜的”,更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沖進(jìn)陸昭然的心口!他愣了一下,旋即眼睛“噌”地亮了起來!
“好!”他毫不猶豫,立刻湊上去,就著她的手,避開她咬過的地方,在她那顆糖葫蘆上,“啊嗚”一大口咬了下去!然后快速咀嚼幾下,咽下去,立刻夸張地做了一個被甜到了的表情,一邊吸氣一邊嘶著聲笑嘻嘻地說:“嗯!你這串好!比我那串甜多了!就是…嘶…好像還是有點酸勁頭…”
他一邊裝模作樣地倒吸氣,一邊眉開眼笑,眼角的笑紋都堆了起來,傻乎乎地盯著姜星遙看,那樣子生怕錯過了她臉上的任何一絲松動變化的情緒。
姜星遙看著他那副故意搞怪又被酸到、眼睛里卻盛滿了星光般亮晶晶的模樣,握著糖葫蘆的手下意識地捏緊了一點點。她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低下頭,又咬了一小口自己手中的糖葫蘆,仿佛在繼續(xù)品嘗那復(fù)雜又真實的酸甜滋味。微垂的長睫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更深的情緒,但那微紅的耳尖和始終微微上翹、不再緊抿的唇線,都在訴說著冰封解凍后的生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