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陳拓(但拓)是被凍醒的。不是金三角雨林里那種黏膩的濕熱,而是帶著水汽的涼,
像深秋時節(jié)江風(fēng)掃過腳踝的感覺。他猛地睜開眼,
鼻尖縈繞著一股熟悉的、混雜著魚腥味和柴油味的氣息,耳邊是嘩嘩的水聲,
還有木板被擠壓的吱呀聲。這不是他中槍倒下的那片罌粟地。他掙扎著想坐起來,
卻發(fā)現(xiàn)渾身酸軟,胳膊細(xì)得像根竹竿,手掌光滑,連最基本的槍繭都沒有。
這不是他那雙摸了十幾年槍、扛過貨、也沾過血的手?!靶⊥?,醒了?
”一個糙嗓子在旁邊響起,帶著點方言口音,“剛才在碼頭被風(fēng)吹著了?臉都白了。
”陳拓轉(zhuǎn)頭,看見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正蹲在船板上抽煙,煙卷是那種最廉價的,
煙霧繚繞里,男人的臉看著有點眼熟?!斑@是……哪兒?”他開口,聲音是少年人的清亮,
帶著點沙啞,完全不是他記憶里那副被酒精和煙草浸得粗糲的嗓音?!翱斓脚R江市了。
”男人彈了彈煙灰,“你爸跟我是老交情,他走得急,托我把你從鄉(xiāng)下接來,
先在碼頭跟著我學(xué)學(xué)活計,總比在村里瞎混強(qiáng)?!迸R江市?陳拓心里咯噔一下。
這個名字像根針,刺破了他混沌的記憶——那是他老家,長江邊的一個小城,
他十六歲那年偷偷跑出去,從此再也沒回來過。后來他在金三角混出點名堂,聽人說過,
臨江是內(nèi)陸,也是水陸交匯的口子,當(dāng)年不少想走“捷徑”的人,
都是從這樣的江邊小城邁出第一步的。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褂子,
褲腳還沾著泥。再摸口袋,摸出一張折疊的紙,展開一看,是張初中畢業(yè)證,
照片上是個眉眼尚顯稚氣的少年,名字清清楚楚寫著“陳拓”,畢業(yè)時間是1998年。
1998年。陳拓的心臟像是被一只手攥緊了。他記得這一年,他就是在這一年夏天,
跟一個自稱“能賺大錢”的遠(yuǎn)房親戚走了,從此踏入了那條不見天日的路,
直到三十一歲死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火并里。“發(fā)啥呆?”男人把煙蒂扔進(jìn)江里,“到了碼頭,
跟我去見劉老板,他那倉庫缺個記賬的,你讀過書,正好能干?!眲⒗习澹?/p>
陳拓的眼神驟然冷了下來。他想起來了,這個所謂的“劉老板”,根本不是開倉庫的,
是個借著碼頭生意做掩護(hù)的“蛇頭”,上一世,就是他把自己和另外幾個半大孩子,
偷偷塞進(jìn)運煤船的夾層,送往了第一個“中轉(zhuǎn)站”。船靠岸時,碼頭上正忙得熱火朝天。
吊臂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剞D(zhuǎn)著,扛著大包的搬運工喊著號子,江風(fēng)里混著煤屑和汗水的味道,
遠(yuǎn)處的紅磚樓房墻上,還刷著“要致富,先修路”的標(biāo)語。
一切都帶著九十年代末特有的、粗糲又蓬勃的氣息。“走了,小拓?!蹦腥伺牧伺乃募绨?,
力道不輕。陳拓站在原地沒動?!罢α耍俊蹦腥税櫭??!拔也蝗ァ!标愅亻_口,聲音不大,
卻異常堅定。男人愣了:“你說啥?”“我說,我不跟你去見劉老板?!标愅靥痤^,
少年人的臉上,眼神卻像淬了冰,“王哥,我爸托你照顧我,是讓我學(xué)正經(jīng)本事的,
不是讓我跟著你去干犯法的事?!北环Q作王哥的男人臉色瞬間變了,
像是見了鬼:“你……你胡說啥?”“我沒胡說。”陳拓往前走了一步,直視著他的眼睛,
“劉老板的倉庫里,根本沒多少貨,倒是后院的地窖,總鎖著門。上個月,
你幫他送過三個‘貨’去下游,收了他兩千塊,對吧?”這些都是他后來在道上混久了,
聽“老人”閑聊時說的。當(dāng)年王哥拿了錢,卻很快輸光,最后下場很慘王哥的臉徹底白了,
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你……你咋知道這些?”“我爸走之前,跟我說過,
讓我離你們這些人遠(yuǎn)點。”陳拓扯了個謊,語氣平靜,“他說,臨江的水太深,有些船,
上了就下不來了。”王哥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陳拓眼里的那股勁兒懾住了。
那不是一個十六歲少年該有的眼神,那里面有警惕,有冷意,
甚至還有一絲……他看不懂的滄桑?!板X,你拿著?!标愅貜目诖锩鲆粋€皺巴巴的布包,
那是他“父親”留下的一點錢,“就當(dāng)你送我到這兒的辛苦費。以后,別再找我了?!闭f完,
他轉(zhuǎn)身就走,沒有回頭。江風(fēng)迎面吹來,帶著江水的潮氣,吹得他額前的碎發(fā)亂動。
他沿著碼頭邊的石階往上走,腳下的石板被磨得光滑,路邊的小攤擺著炒瓜子和冰鎮(zhèn)汽水,
一個穿的確良襯衫的大叔正用老式錄音機(jī)放著《常回家看看》。陽光落在他身上,
帶著真實的溫度。陳拓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肺里積攢了十幾年的血腥氣都吐出來。
他不知道未來該怎么走,一個沒背景沒門路的少年,在這個年代的江邊小城,
想活下去不容易。陳拓沿著碼頭的石階往上走,兜里的布包被他攥得發(fā)皺。
那里面只有不到三百塊錢,是“父親”留下的全部家當(dāng)。他得省著花,
更得趕緊找到個落腳的地方。路邊的剃頭攤旁,幾個漢子正光著膀子閑聊,
其中一個說:“聽說沒?東邊的冷凍廠招人呢,管吃管住,就是累點?!薄袄鬯闵??
現(xiàn)在能有口飯吃就不錯了。”另一個接話,“就是那活兒得熬夜,晚上在江邊卸凍魚,
凍得人骨頭疼?!崩鋬鰪S?陳拓心里一動。他記得臨江的冷凍廠,上一世送貨路過時見過,
就在江灣那邊,靠著水產(chǎn)市場,確實是個需要人手的地方。累點冷點不怕,
他怕的是閑下來——一閑下來,那些血腥的記憶就會像潮水一樣涌上來。
他朝著漢子說的方向走,路過水產(chǎn)市場時,腥氣撲面而來。
挑著擔(dān)子的漁民在叫賣剛上岸的江蝦,竹筐里的魚還在蹦跶,濺起的水花帶著涼意。
一個穿藍(lán)布衫的大媽見他盯著魚筐看,笑著問:“小伙子,買點?今天的鯽魚新鮮得很。
”陳拓?fù)u搖頭,快步走開。他現(xiàn)在連自己的飯都沒著落,哪有余錢買這些。
冷凍廠的鐵門銹跡斑斑,門口掛著塊木牌,用紅漆寫著“招工”兩個字,
下面歪歪扭扭地寫著“男,18-40歲,能吃苦”。傳達(dá)室里坐著個戴老花鏡的老頭,
正趴在桌上打盹,收音機(jī)里滋滋啦啦地響著評書?!按鬆敚垎栠@里還招人嗎?
”陳拓輕輕敲了敲門框。老頭猛地驚醒,揉了揉眼睛:“招,招。你多大了?
看著年紀(jì)不大啊?!薄笆肆恕!标愅厝隽藗€謊,把那張初中畢業(yè)證遞過去,“能吃苦,
啥活兒都能干?!崩项^推了推眼鏡,瞇著眼看了看畢業(yè)證,
又上下打量他幾眼:“看著是瘦了點,不過眼神挺亮。行吧,跟我來,先見見李主任。
”李主任是個微胖的中年男人,穿著沾滿油污的工作服,說話嗓門洪亮。
他上下掃了陳拓一眼,指著院子里堆著的幾個大冰桶:“先試試?把這些冰敲碎了,
裝到那邊的保溫箱里。能干就留下,管吃住,第一個月試用期,工資三百五。
”這活兒看著簡單,實則累人。冰桶里的凍塊硬得像石頭,陳拓找了把鐵釬子,
掄起來砸下去,震得虎口發(fā)麻。汗水很快濕透了他的藍(lán)布褂子,黏在背上,被穿堂風(fēng)一吹,
涼得刺骨。但他沒停下,一下接一下地砸著,手臂酸得抬不起來,就換個姿勢用腳踹。
上一世在金三角,他扛過比這重十倍的貨,在雨林里餓過三天三夜,這點累根本算不了什么。
李主任在旁邊看了會兒,叼著煙點了點頭:“行,勁兒不算大,但肯下力。今晚就開始上工,
跟老王他們一組,負(fù)責(zé)后半夜卸船?!?當(dāng)晚的月亮很亮,把江面照得泛著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