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是天被捅了個窟窿,沒頭沒腦地傾瀉下來,狠狠砸在劍廬的青瓦上,碎裂成一片混沌的喧囂。雷聲沉悶地在厚重的云層里翻滾,每一次炸響,都仿佛帶著撕裂蒼穹的暴怒。濕透的夜風(fēng)撞開虛掩的窗欞,卷著冰冷的雨腥味直撲進來,案幾上那點微弱的燭火被逼得劇烈搖曳,明滅不定,如同垂死者的喘息,掙扎著不肯熄滅,卻又被龐大的黑暗擠壓得只剩下一圈模糊昏黃的光暈。
林影緊抿著唇,垂手立在陰影與光暈的交界處,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的目光,越過那飄搖的燭火,死死盯在床榻上那個身影上。
武林盟主,劍圣謝孤鴻。這個名號曾如烈日般照耀整個江湖,此刻卻蜷縮在厚重的錦被里,微微發(fā)顫。那張素來威嚴(yán)、足以令群雄俯首的臉龐,此刻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灰色,仿佛被劇毒浸透的玉石。最駭人的是那雙眼睛,曾經(jīng)銳利如鷹隼,洞察秋毫,此刻卻死死緊閉著,眼角蜿蜒下兩道早已干涸凝固的黑紫色血痕,像兩條丑陋的蜈蚣爬過面頰。
他中毒了,奇詭無比的毒,不僅蝕骨銷魂,更徹底奪走了他賴以睥睨天下的光明。就在一個時辰前,幾個蒙面刺客如同鬼魅般潛入劍廬,目標(biāo)明確,手段狠辣。林影拼死格殺兩人,卻終究沒能攔住那無聲無息、刁鉆如毒蛇的一刺。刺客的劍尖,沾著“幽冥水”的寒芒,精準(zhǔn)地點中了謝孤鴻的雙目。刺客首領(lǐng)最后那聲充滿惡毒快意的“劍圣?瞎子劍圣!哈哈!”的狂笑,至今仍在林影耳中嗡嗡作響。
“咳咳…”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猛地從床榻上爆發(fā)出來,打斷了林影翻騰的思緒。謝孤鴻的身體劇烈地弓起,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林影下意識地向前搶出一步,喉嚨里滾出一個模糊的音節(jié):“主…” 剩下的“人”字尚未出口,便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謝孤鴻的手,枯瘦卻依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從錦被中閃電般探出,精準(zhǔn)地攥住了林影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幾乎要將林影的腕骨捏碎。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直刺骨髓。林影猝不及防,身體猛地一僵。
“聽著。”謝孤鴻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翻涌的雜音,卻又透著一股磐石般的冷硬和決絕,強行壓過了屋外的狂風(fēng)驟雨,“從今日起…你…就是謝孤鴻!” 他攥著林影手腕的五指,又加了幾分力,指甲幾乎要嵌進皮肉里,仿佛要將這個不容置疑的意志烙印進去,“以我的身份…活下去!行走江湖…撐起劍廬…守住…盟主之位!” 他急促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刺客…必會再來…試探…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已廢了!”
林影渾身冰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手腕上的劇痛清晰地提醒著他這不是幻覺。他抬起頭,視線撞上謝孤鴻那雙緊閉的、流著黑血的“眼睛”。雖然無法視物,但那空洞的朝向,卻帶著一種穿透黑暗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直直地“釘”在他臉上。那里面翻涌著太多東西——刻骨的仇恨、滔天的憤怒、不容置疑的命令,還有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
燭火又是一陣劇烈的搖晃,光影在謝孤鴻扭曲的臉上明滅不定,顯得格外猙獰。林影的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嘴唇翕動,最終,只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字,干澀得如同枯井摩擦:
“……是。”
這個字出口的瞬間,他感覺自己身體里某種支撐了十七年的東西,無聲地碎裂了。十七年前那個血流成河、尸橫遍地的寒夜,是眼前這個瀕死的人,將他從尸堆里拖了出來,給了他一個名字——林影,一個屬于影子的名字。十七年來,他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模仿這個人,學(xué)習(xí)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一招一式,從握劍的姿勢到皺眉的弧度,直至成為一面完美無瑕的鏡子。他是一道影子,一道只為在必要時刻,代替本體承受致命一擊的影子。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只是代價,超出了他所有的想象。
謝孤鴻似乎耗盡了他最后一點支撐的氣力,攥著林影的手驟然松開,頹然垂落在錦被上,只剩胸口微弱地起伏著,證明他還活著。
林影慢慢直起身,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那圈深紅的指痕,隱隱作痛。他轉(zhuǎn)過身,走到那張熟悉的黃銅鏡前。鏡面在昏暗搖曳的光線下,映出一張年輕卻緊繃的臉。這張臉,與床上那張青灰扭曲的臉,竟有七八分驚人的相似——同樣的輪廓,同樣的劍眉星目(當(dāng)然,此刻鏡中人的眼睛是完好的),只是少了那份歲月和威勢刻下的深邃痕跡,多了幾分屬于年輕人的硬朗線條。他抬起手,指尖帶著一種近乎陌生的遲疑,輕輕撫過自己的眉骨、鼻梁、下頜的線條。指尖冰涼。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那片屬于林影的迷茫和驚悸,如同退潮般迅速斂去。一種冰冷的、沉靜如深潭的氣息,從他挺拔的脊背、緊繃的下頜線、以及微微瞇起的眼眸中無聲地彌漫開來。他緩緩抬起右手,五指虛握,做了一個極其緩慢的拔劍動作——那是謝孤鴻標(biāo)志性的起手式“孤鴻掠影”,每一個細微的關(guān)節(jié)角度,每一絲肌肉的牽動,都精準(zhǔn)到了毫厘,帶著一種浸淫劍道數(shù)十年的宗師氣度,渾然天成。
鏡子里那個年輕人的影像,氣質(zhì)瞬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眉宇間那份刻意模仿的痕跡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內(nèi)斂的、卻足以令人心悸的威嚴(yán)和孤高。仿佛一柄絕世名劍,斂去了浮華,只余下純粹而冰冷的鋒芒。
“我是謝孤鴻?!彼粗R中的自己,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語調(diào)卻異常平穩(wěn),像是在陳述一個亙古不變的事實。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夜幕,瞬間照亮了鏡中那雙深不見底、再無半分迷茫的眼睛,隨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沒。只有案頭那支殘燭,還在徒勞地燃燒著,將兩個身影——一個倒在黑暗里無聲無息,一個立在光影中淵渟岳峙——投在冰冷的墻壁上,無聲地宣告著江湖的變局。
半個月后的青陽城,萬劍大會。
陽光熾烈,將巨大的演武場曬得一片白亮,空氣里蒸騰著塵土、汗水和鐵器特有的生冷味道。人聲鼎沸,旗幟獵獵,各門各派的旗幟如同彩色的海洋,圍繞著中央高聳的主看臺。高臺之上,端坐著各大門派的掌門、長老,以及江湖上有名望的耆宿。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投向最高處那張象征著武林盟主尊位的紫檀大椅。
椅上端坐一人。玄色云紋錦袍,腰束玉帶,身姿挺拔如松。正是“劍圣”謝孤鴻。他面色略顯蒼白,卻更襯得那雙深邃眼眸沉靜如古井寒潭,目光緩緩掃過臺下攢動的人頭,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習(xí)慣性的審視和疏離。只有侍立在他身側(cè)陰影里的林影(或者說,真正的林影,此刻正扮演著謝孤鴻的貼身侍從),才能從那看似平穩(wěn)的坐姿中,感受到一絲極其細微的、因強忍某種不適而帶來的僵硬。
大會已近尾聲,氣氛卻愈發(fā)緊繃。幾場挑戰(zhàn)都未能撼動臺上那位盟主分毫。此刻,場中一片寂靜,只剩下風(fēng)聲和旗幟翻卷的聲響。
“久聞謝盟主‘孤鴻十三式’冠絕天下,今日盛會,豈能無主?”一個洪亮如鐘、帶著明顯挑釁意味的聲音,猛地從臺下西北角炸響,壓過了所有的嘈雜。人群如潮水般向兩側(cè)分開,讓出一條通道。
一個身材異??嗟拇鬂h,赤裸著肌肉虬結(jié)、布滿猙獰刺青的上身,扛著一柄門板般的厚背九環(huán)鬼頭刀,龍行虎步地踏入場中。刀身沉重,九枚碩大的銅環(huán)隨著他的步伐撞擊,發(fā)出沉悶而令人心悸的“嘩啦”聲。每一步落下,堅硬的黃土地面都似乎微微震顫一下。他走到高臺正前方十丈處站定,仰起那顆剃得锃亮、只在腦后留了一小撮辮子的腦袋,銅鈴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高臺上的“謝孤鴻”,咧嘴一笑,露出滿口參差不齊的黃牙。
“漠北,‘狂沙刀’屠剛!”他聲若洪雷,震得離得近的人耳膜嗡嗡作響,“特來領(lǐng)教謝盟主高招!盟主不會吝嗇吧?還是說…身子骨不爽利?” 最后一句,拖長了調(diào)子,意有所指,引得臺下不少人竊竊私語起來,探究的目光紛紛投向高臺。
高臺之上,氣氛陡然凝滯。侍立在側(cè)的林影(扮演侍從),心臟驟然收緊,指尖冰涼。這屠剛是出了名的渾人,力大無窮,刀法狂暴,且悍不畏死。他挑戰(zhàn)的時機和話語,都透著一股試探的味道。真正的謝孤鴻毒傷未愈,目不能視,如何應(yīng)戰(zhàn)?若是拒絕,流言立刻便會坐實!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紫檀椅上的“謝孤鴻”緩緩站起了身。動作從容不迫,帶著一種久經(jīng)風(fēng)浪的沉穩(wěn)。他并未理會屠剛那近乎羞辱的挑釁,只是微微側(cè)頭,對著侍立一旁的“侍從”林影,用一種不高、卻足以讓周圍幾個掌門人聽清的平淡語調(diào)吩咐道:
“劍來?!?/p>
林影立刻躬身,雙手捧上一柄樣式古樸的長劍。劍鞘烏沉,沒有任何裝飾,只在靠近護手處刻著一個極小的篆體“謝”字。
“謝孤鴻”伸出修長而穩(wěn)定的右手,握住了劍柄。那只是一個簡單的握劍動作,卻仿佛瞬間抽空了周圍所有的聲音。一股無形的、冰冷而凝練的氣息,以他為中心,無聲地擴散開來。高臺上幾位功力深厚的掌門,臉色都微微一變。
他沒有看臺下叫囂的屠剛,目光平靜地投向遠處喧囂的看客,仿佛在看一群無足輕重的螻蟻。然后,他邁開步子,不疾不徐地走下高臺的石階。玄色的袍角在熾熱的陽光和干燥的風(fēng)中微微拂動,每一步都踏得極穩(wěn),如同丈量過一般,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儀,走向場中那如同鐵塔般矗立的對手。
演武場中央,黃沙地。
屠剛看著那個玄色的身影一步步走近,臉上橫肉抽動,眼中嗜血的光芒更盛?!把b神弄鬼!”他暴喝一聲,如同平地炸響一個焦雷,腳下猛地一跺!轟!腳下的黃土地面硬生生被他踏出一個淺坑,煙塵四起。借著這狂暴的蹬踏之力,他那小山般的身軀竟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沉重的九環(huán)鬼頭刀化作一道撕裂空氣的烏光,帶著刺耳的呼嘯和九環(huán)震耳的嘩啦聲,一招最為蠻橫直接的“力劈華山”,朝著“謝孤鴻”當(dāng)頭斬落!刀風(fēng)凌厲,卷起地上的沙塵,形成一道渾濁的氣浪,仿佛要將對手連人帶劍一起劈成兩半!
狂暴的刀風(fēng)撲面而來,吹得“謝孤鴻”的袍袖獵獵作響,額前幾縷未被玉冠束牢的發(fā)絲向后飛揚。面對這足以開山裂石的霸道一擊,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甚至連眼神都未曾有一絲波動。握劍的右手拇指,輕輕在劍鐔上一彈。
“錚——!”
一聲清越悠長的劍鳴,如同九天鶴唳,瞬間壓過了鬼頭刀沉重的破風(fēng)聲和九環(huán)的嘈雜!一道匹練般的寒光,驟然自那古樸的劍鞘中噴薄而出!
沒有炫目的招式名稱,沒有花哨的騰挪閃避。就在鬼頭刀帶著泰山壓頂之勢即將劈至頭頂?shù)膭x那,“謝孤鴻”的身形動了。不是后退,也不是硬擋。他腳下如同踩著無形的冰面,極其細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向左前方滑出半步!僅僅半步!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那沉重如山、挾著萬鈞之力的鬼頭刀,帶著屠剛?cè)淼目衩土α浚瑤缀跏琴N著“謝孤鴻”右肩的衣袍狠狠劈下!凌厲的刀風(fēng)甚至割裂了他肩頭的幾縷布料。
與此同時,那道匹練般的寒光動了!沒有大開大闔的劈砍,只有一道簡潔到極致的直線突刺!劍光凝練如實質(zhì),速度快得超越了視覺的捕捉極限,如同驚雷乍現(xiàn),又似白虹貫日!劍尖所指,正是屠剛因全力劈砍而空門大露的咽喉要害!
“嗤!”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裂帛的輕響。
時間流速瞬間恢復(fù)正常。
狂猛前沖的屠剛,身形驟然僵住,如同被無形的巨釘釘在了原地。他小山般的身軀保持著前傾揮刀的姿勢,雙目圓瞪,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茫然。那柄沉重的鬼頭刀,刀尖離地面只有不到三寸的距離,兀自嗡嗡震顫,九枚銅環(huán)還在慣性作用下叮當(dāng)作響。
而“謝孤鴻”的身影,不知何時已出現(xiàn)在屠剛身后三步之外。他背對著僵立的對手,緩緩抬起手中的長劍。劍身光潔如秋水,在熾烈的陽光下流動著森冷的光澤,劍尖之上,一滴殷紅的血珠正緩緩凝聚,飽滿欲滴,在陽光照射下折射出刺目的紅芒。他手腕輕輕一振,動作優(yōu)雅而精準(zhǔn)。那滴血珠被無聲地震落,滴在干燥的黃土地上,迅速滲入沙土,只留下一個微小的深色印記。
直到這時,屠剛那粗壯的脖頸上,才緩緩浮現(xiàn)出一道細細的、幾乎看不見的紅線。緊接著,那道紅線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撐開,鮮血猛地噴射而出,形成一片凄厲的血霧!他那龐大的身軀失去了所有支撐,轟然向前撲倒,重重砸在黃土地上,激起一片塵土。九環(huán)鬼頭刀脫手飛出,哐當(dāng)一聲砸落在地。
整個演武場,死一般寂靜。
熾烈的陽光無情地炙烤著大地,空氣里彌漫著新鮮血液的鐵銹味和黃塵的土腥味。所有人都像是被扼住了喉嚨,目瞪口呆地看著場中那玄色的身影和撲倒的巨漢。那電光石火間的一步、一劍,快得超越了他們的認知極限,精準(zhǔn)得令人頭皮發(fā)麻,冷酷得讓人心膽俱寒。
高臺上的幾位掌門,臉色凝重?zé)o比,彼此交換著眼神,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撼和忌憚。這絕不是謝孤鴻以往大開大闔、氣象萬千的劍路!這一劍,凝練、詭異、狠辣到了極致,只為殺戮而生!
“謝孤鴻”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平靜地掃過死寂的演武場。那眼神,如同萬載寒冰,沒有任何勝利的喜悅,也沒有對生命的憐憫,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漠然。他抬起手,指腹輕輕拂過手中長劍那冰冷的、纖塵不染的劍脊。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情人的肌膚。
“還有誰?”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偌大的演武場,如同寒泉流過冰面,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冷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壓。三個字,平平淡淡,卻比任何咆哮更具壓迫感。
死寂。絕對的死寂。
風(fēng)吹動旗幟的獵獵聲,此刻聽來格外刺耳。無人敢應(yīng)聲,甚至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剛才還蠢蠢欲動、試圖借機試探盟主虛實的幾道目光,瞬間如遭針刺,飛快地躲閃開去。
“謝孤鴻”不再言語,收劍歸鞘。那古樸的劍身滑入烏沉劍鞘時,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咔嗒”輕響,在寂靜的場中卻顯得格外清晰。他不再看任何人,包括地上那具尚在微微抽搐的尸體,轉(zhuǎn)身,玄色的袍角在黃土地上拖過一道筆直的痕跡,一步步,沉穩(wěn)地踏上了高臺的階梯。陽光落在他挺拔的背影上,仿佛為他披上了一層冰冷的光暈。
侍立在高臺邊緣的“侍從”林影(真正的林影),垂下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一下,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他扮演的侍從臉上,適時地流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對主人神威的敬畏。然而內(nèi)心深處,卻是一片驚濤駭浪。方才那一劍…那一步一刺…那絕非謝孤鴻的“孤鴻十三式”!
那是“虛影劍法”!是他林影在無數(shù)個獨自練劍的深夜,在模仿謝孤鴻劍招的空隙里,如同野草般滋生、融合了自己對劍道的全部理解、更偏向于詭秘與一擊必殺的劍法!是他林影的劍!
他從未在人前真正顯露過這套劍法,更從未想過,第一次用它飲血,竟是在這樣的場合,頂著謝孤鴻的名字!世人眼中,只會驚嘆劍圣的劍道似乎更加精進,更加…冷酷無情。
“謝孤鴻”重新在紫檀大椅上安然落座,姿態(tài)依舊從容。主看臺上,短暫的死寂后,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帶著敬畏和恐懼的嗡嗡議論聲。那些投向盟主的眼神,變得無比復(fù)雜。
林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高臺一側(cè)的角落。那里,坐著劍廬的幾位重要人物。其中一道素雅的身影,正定定地望向紫檀大椅上的“謝孤鴻”。那是蘇沉璧,謝孤鴻的未婚妻,也是劍廬醫(yī)術(shù)最高超的醫(yī)者。她的目光清澈依舊,帶著全然的信任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似乎并未從那驚艷而冷酷的一劍中,看出任何屬于“影子”的破綻。
林影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猛地沉了下去。
劍廬深處,聽雨軒。
夜涼如水,月色清輝透過雕花的窗欞,在光滑如鏡的水磨青磚地上流淌,鋪開一片朦朧的銀霜。窗外的荷塘里,蛙聲此起彼伏,更襯得軒內(nèi)一片靜謐??諝饫飶浡逖诺暮上愫偷乃幉輾庀ⅰ?/p>
一張小巧的紫檀木圓桌擺在軒中央,桌上只置兩盞青玉酒杯,一壺溫好的“竹葉青”。酒液澄澈碧綠,在玉杯中輕輕蕩漾,映著窗外的月色,仿佛盛著兩泓流動的翡翠。
林影,或者說此刻的“謝孤鴻”,端坐桌旁。他依舊穿著象征身份的玄色錦袍,只是卸去了白日里那股迫人的威壓,在月色下,線條略顯柔和。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潤的玉杯杯沿,目光落在杯中晃動的酒影上,眼神有些微的放空。
對面的蘇沉璧,只穿著一件素凈的月白色襦裙,烏黑的長發(fā)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簡單的白玉簪子。她素手執(zhí)壺,姿態(tài)嫻雅地為對面的“謝孤鴻”再次斟滿酒杯。月光勾勒著她清麗的側(cè)顏,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陰影。
“今日那屠剛,莽夫一個,卻也兇名在外。”蘇沉璧的聲音如同清泉擊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鴻哥你…毒傷未愈,強行出手,可有牽動內(nèi)息?”她的目光落在“謝孤鴻”略顯蒼白的臉上,帶著醫(yī)者特有的審視。
“謝孤鴻”端起酒杯,動作自然地送到唇邊,淺啜一口。溫?zé)岬木埔夯牒碇?,帶來一絲暖意。他放下酒杯,唇角勾起一絲屬于謝孤鴻慣有的、帶著三分傲然七分從容的弧度,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無妨。跳梁小丑,一劍而已。沉璧不必憂心。” 語氣、神態(tài),皆與真正的謝孤鴻一般無二,甚至那份面對強敵后的淡然,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蘇沉璧看著他,眼中那抹擔(dān)憂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全然的信任和溫柔。“那就好?!彼郎\淺一笑,如同月色下悄然綻放的幽蘭,“只是…總覺得你這次傷后歸來,似乎有些…不同了。”
“哦?”“謝孤鴻”眉梢微不可查地一挑,端起酒杯的手頓在半空,目光平靜地看向她,“何處不同?”
蘇沉璧微微偏頭,似乎真的在認真思索。月光灑在她光潔的額頭上?!罢f不上來,”她輕輕搖頭,聲音帶著點困惑,“或許是…劍意?以前你的劍,氣象宏大,如長空孤鴻,雖凌厲卻總帶著一份超然??山袢漳且粍Α彼D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匯,“快得驚人,也…冷得驚人。像…像寒夜里的影子,一閃即逝,只為取命?!?/p>
林影的心,在胸膛里猛地一跳,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冰涼的玉質(zhì)觸感透過皮膚傳來。他面上不動聲色,甚至嘴角那絲從容的笑意都未曾改變,只是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快的銳芒。這女人的直覺…竟如此敏銳?
他沉默了一息,隨即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帶著些許無奈和自嘲的輕笑,模仿著謝孤鴻的語氣:“沉璧啊,你總是這般心細如發(fā)?!?他放下酒杯,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深邃地看向蘇沉璧,帶著一種坦然的疲憊,“幽冥水蝕骨銷魂,目不能視…這黑暗,如同深淵。身處其中,心境難免染上幾分戾氣。劍為心聲,快些,狠些…或許,只是這深淵回響罷了。”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真實的、屬于失明者的沉重和壓抑,巧妙地解釋了劍意的變化。
蘇沉璧看著他“坦誠”的目光,聽著他話語中那份沉重的無奈,眼中最后一絲疑慮也消散了,只剩下濃濃的心疼。她伸出手,輕輕覆在“謝孤鴻”放在桌上的手背上。她的手微涼,帶著淡淡的藥草香氣。
“鴻哥…”她的聲音輕柔,帶著撫慰的力量,“你一定能好起來。我翻遍古籍,父親留下的手札里,似乎提到過一種生長在‘落魂淵’深處的‘星見草’,或可解此奇毒…只是那地方…”她秀眉微蹙,眼中閃過一絲憂色。
“謝孤鴻”反手,輕輕握住了蘇沉璧的手。動作帶著謝孤鴻式的、內(nèi)斂的溫情。“不必為我涉險?!彼谅暤溃Z氣堅決,“沉璧,你只需替我好好守住劍廬,守好…后方。外面的事,有我?!?他加重了“有我”二字,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