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撞在將軍府高懸的朱漆大門上，碎成一片濕冷的白霧。門里門外，
是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門內(nèi)，紅綢翻涌如血海，幾乎要淹沒那些描金繪彩的廊柱。
喜慶的絲竹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尖銳地撕扯著沉沉的暮色，吹鼓手腮幫子鼓脹，
臉上卻尋不出一絲真切的笑，只有麻木的用力。賓客們的衣冠倒是鮮亮，
綾羅綢緞堆砌出虛假的繁華，只是那奉承的賀詞從舌尖滾過，眼神卻像泥鰍一樣滑溜，
總?cè)滩蛔☆┫蛲ピ航锹淠切┌粗侗?、鐵甲上凝著霜花的衛(wèi)兵。
空氣里浮動著酒肉的濃膩香氣，卻壓不住一股鐵銹般的冷硬，無聲地蔓延。門外，風(fēng)雪正緊。
一輛素得刺眼的青帷小車，悄無聲息地碾過新積的薄雪，停在角門旁。
車簾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卻過分蒼白的手掀開一角，寒風(fēng)裹著雪沫立刻灌了進去。
衛(wèi)遲從車里下來。他身上那件簇新的、本該是正紅的新郎吉服，
此刻卻像一塊剛從染缸里撈出的劣質(zhì)布匹，顏色暗沉得發(fā)烏，硬邦邦地裹著他瘦削的身形，
與周遭鋪天蓋地的刺目鮮紅格格不入。風(fēng)雪撲打著他低垂的臉，
只看得見緊抿成一條冷線的薄唇。兩個身形彪悍、披著將軍府親兵甲胄的侍衛(wèi)，一左一右，
幾乎是挾持著他，步履沉重地踏過了那道象征屈辱的角門門檻。
那扇沉重的小門在他身后吱呀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風(fēng)雪，
也徹底將他與過往的自由和姓氏一同埋葬?！靶l(wèi)公子，”左邊的侍衛(wèi)聲音平板，毫無波瀾，
手卻鐵鉗般按在衛(wèi)遲單薄的肩頭，“該去拜堂了?！毙l(wèi)遲的腳步微微一頓，
隨即又被不容抗拒的力量推著向前。他抬起頭，視線穿過喧鬧擁擠、竊竊私語的人群縫隙，
落在大廳盡頭那抹同樣被刺眼紅色包裹的身影上。沈昭站在堂前。
她身上是御賜的、繁復(fù)到令人窒息的鳳冠霞帔，赤金點翠的鳳凰步搖垂下的流蘇，
在她額前微微晃動，映著一張毫無波瀾的臉。那臉上施著最上等的胭脂，描著最精致的黛眉，
卻如同一張冰冷華美的玉雕面具，隔絕了所有屬于活人的溫度。她的眼睛，
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掃過被推搡到面前的衛(wèi)遲時，沒有一絲漣漪，
只有一種近乎審視的漠然，仿佛在打量一件不得不接受的、瑕疵明顯的貨物。
官尖細高亢的聲音刺破喧囂：“吉時到——新人拜天地——”衛(wèi)遲被身側(cè)的鐵手強壓著肩膀，
僵硬地彎下腰。動作間，他眼角的余光掠過沈昭腰間——那里，懸著一柄短劍。
玄色的鯊魚皮鞘，劍柄纏著細細的銀絲，樣式簡潔，
卻透著一股久經(jīng)沙場的、飲過血的鋒銳與冰冷。那冰冷的質(zhì)感，
似乎比他周遭的寒風(fēng)更能刺透骨髓?！胺蚱迣Π荨毙l(wèi)遲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他被迫再次低下頭，視線恰好落在沈昭繡著并蒂蓮的紅色鞋尖上。那鮮艷的紅色，
灼燒著他的眼睛，也灼燒著他僅存的、搖搖欲墜的尊嚴。
他能感覺到無數(shù)道目光黏在自己背上，
好奇的、憐憫的、幸災(zāi)樂禍的……每一道目光都像帶著倒刺的鞭子，抽打著他，
將他釘死在“沈家贅婿”這個恥辱的柱子上。繁冗的禮儀終于結(jié)束。
他被兩個侍衛(wèi)幾乎是架著，拖離了那令人窒息的前廳，丟進了后院深處一座孤零零的小院。
新房內(nèi)，紅燭高燒，喜字刺眼。門在他身后被粗魯?shù)仃P(guān)上，隔絕了外面殘余的喧囂。
衛(wèi)遲踉蹌一步，才勉強站穩(wěn)?？諝饫餄庥舻暮蠚g香薰得他一陣陣反胃。
他猛地扯下頭上那頂象征新郎身份的、同樣沉甸甸的帽子，狠狠摜在地上。
烏黑的發(fā)絲凌亂地散落下來，遮住了他眼中翻涌的戾氣和屈辱。他走到桌邊，
目光落在并排擺放的兩杯合巹酒上。琥珀色的液體在燭光下蕩漾著誘人的光澤。
衛(wèi)遲的嘴角勾起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指尖無聲無息地探入袖中，
捻出一點細微到幾乎看不見的粉末。那粉末落入其中一杯酒中，瞬間消融無蹤，
仿佛從未存在過。他端起那杯加了“料”的酒，冰涼的瓷杯貼著掌心，像握著一塊寒冰。
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門外。門被推開，帶來一股微冷的夜風(fēng)。沈昭走了進來。
她已卸下了那沉重的鳳冠，繁復(fù)的霞帔外袍也褪去了，只穿著一身相對利落的暗紅色常服，
腰間那柄短劍卻依舊懸著，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她臉上那層厚重的脂粉也洗去了，
露出原本清麗卻過分冷峭的輪廓，眉眼間是揮之不去的疲憊，
還有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哀慟，像一層無形的寒霜籠罩著她。她徑直走到桌邊，
目光掃過衛(wèi)遲手中那杯酒，又看了看另一杯。沒有言語，她伸手端起了屬于她的那一杯。
“等等?！毙l(wèi)遲的聲音干澀，打破了屋內(nèi)的死寂。他將自己手中那杯下了藥的酒遞到她面前，
指尖微微發(fā)顫，臉上卻極力維持著一種刻意的平靜，“將軍……請飲此杯。
”沈昭的動作頓住。她抬起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映出衛(wèi)遲的臉。
她的視線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極其復(fù)雜，像是在仔細辨認著什么，又像是在透過他，
看著另一個早已消逝的影子。那審視的目光讓衛(wèi)遲的心臟驟然縮緊，
一股莫名的、被看穿的恐慌攫住了他。最終，她什么也沒說，伸手接過了他遞來的酒杯。
指尖相觸的剎那，冰冷滑膩的觸感讓衛(wèi)遲猛地一顫，幾乎要縮回手。沈昭仰頭，
毫不猶豫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琥珀色的液體滑入她的喉嚨。衛(wèi)遲屏住了呼吸，
瞳孔深處掠過一絲扭曲的快意和解脫，隨即又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噬。他看著她放下空杯，
看著她因酒意或別的原因而微微蹙起的眉尖?！昂昧??！鄙蛘训穆曇魩е环N事畢的疲憊，
冷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尋常公務(wù)。她走到床邊，背對著衛(wèi)遲，開始解自己腰間的束帶，
準備卸下那柄短劍?！敖袢辗α?，歇下吧。你自便。”那語氣，
像是在打發(fā)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仆役?！白员悖俊毙l(wèi)遲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像淬了冰的刀子，
劃破了室內(nèi)刻意營造的虛假平靜。沈昭解束帶的動作僵在半空。衛(wèi)遲一步步逼近，腳步無聲，
卻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將他清俊的眉眼扭曲成一片陰鷙的暗色。他停在沈昭身后，
距離近得能聞到她發(fā)間殘留的、不屬于合歡香的冷冽氣息。
“沈?qū)④姟彼麎旱偷纳ひ魩е环N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寒意，
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磨出來的，“你好大的威風(fēng)啊。強搶民男，招贅入府……呵，
是不是覺得我衛(wèi)遲，就該像條狗一樣，任你呼來喝去，感恩戴德？”沈昭猛地轉(zhuǎn)過身，
眼中寒光乍現(xiàn)，如同冰面破裂：“衛(wèi)遲，注意你的身份！”“身份？
”衛(wèi)遲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胸腔震動，發(fā)出幾聲破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
“我的身份？不就是你沈大將軍豢養(yǎng)的一條狗，一個……見不得光的替身嗎？！
”最后兩個字，他幾乎是嘶吼出來的，帶著積壓了許久的、刻骨的怨毒。話音未落，
他猛地出手！動作快如鬼魅，帶著一股同歸于盡的狠厲！冰冷的、帶著薄繭的手指，
如同鐵鉗般死死扼住了沈昭纖細脆弱的脖頸！“呃！”窒息感瞬間淹沒了沈昭，
她被迫仰起頭，撞進衛(wèi)遲那雙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眸里。
那雙平日里總是低垂著、顯得溫順甚至怯懦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扭曲的恨意和一種近乎毀滅的癲狂?！敖憬悖俊毙l(wèi)遲湊近她因窒息而漲紅的臉，
滾燙的呼吸噴在她的耳廓和臉頰，聲音卻甜膩陰冷得如同毒液滴落，
“每次……每次你對著我這張臉，喊著‘阿珩’的時候……”他的手指驟然收緊！
沈昭眼前瞬間發(fā)黑，肺部火燒火燎地劇痛。
“我都想……就這么……”衛(wèi)遲的嘴唇幾乎貼上了她冰冷的耳垂，一字一頓，
如同情人間的呢喃，卻淬著世間最鋒利的毒，“擰、斷、它?！敝舷⒏腥缤涞某彼?/p>
一波強過一波地沖擊著沈昭的腦海，視線邊緣開始發(fā)黑、模糊。衛(wèi)遲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
燃燒著地獄業(yè)火般的瘋狂，清晰地烙印在她逐漸渙散的瞳孔里。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深淵的前一剎，扼在頸間的鐵鉗，毫無征兆地松開了?！翱?！
咳咳咳——！”沈昭像一尾被拋上岸的魚，猛地弓起身子，爆發(fā)出劇烈的嗆咳。
大量新鮮空氣涌入灼痛的喉嚨和肺葉，帶來撕裂般的痛楚。她狼狽地用手撐著冰冷的床柱，
才勉強沒有癱軟下去，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著。衛(wèi)遲站在一步之外，
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痛苦蜷縮的姿態(tài)。燭火跳躍，將他半邊臉映得明暗不定。
他臉上那種駭人的瘋狂戾氣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種空洞的、深不見底的冷漠，
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他抬手，用指腹慢條斯理地擦過自己的嘴角，
仿佛剛才扼住的不是別人的脖頸，而是沾染了什么不潔之物。“滋味如何，將軍？
”他的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清冷，甚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令人心頭發(fā)毛的溫柔，
“是不是……比死還難受？”沈昭艱難地抬起頭，咳得眼尾泛紅，
生理性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倔強地不肯落下。她死死盯著衛(wèi)遲，
那雙曾經(jīng)只盛著漠然和哀傷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驚怒、屈辱，
還有一絲被徹底踩碎驕傲的狼狽。她張了張嘴，想?yún)柭暫浅?，喉嚨卻只能發(fā)出嘶啞的氣音。
“好好記住這種感覺?！毙l(wèi)遲微微俯身，冰冷的指尖，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憐惜，
輕輕拂過沈昭頸間那片迅速浮現(xiàn)出的、駭人的青紫指痕。他的動作很輕，
卻讓沈昭渾身汗毛倒豎，如同被毒蛇的信子舔過?！巴础彼驼Z，
氣息拂過她敏感的耳垂，帶著一種奇異的、病態(tài)的滿足感，“痛，才能讓你記住……我是誰。
”說完，他直起身，不再看沈昭一眼，仿佛剛才的施暴只是一場無關(guān)緊要的鬧劇。他轉(zhuǎn)身，
步履從容地走向那張鋪著大紅鴛鴦錦被的婚床，和衣躺在了最外側(cè)，背對著沈昭，
將自己裹進冰冷的被子里，只留下一個冷漠疏離的背影。新房內(nèi)，
只剩下紅燭燃燒時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輕響，以及沈昭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喘息聲。
濃重的血腥味（并非真實存在，而是窒息帶來的幻覺）和那甜膩的合歡香混合在一起，
令人作嘔。頸間的劇痛清晰地提醒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不是噩夢。沈昭扶著冰冷的床柱，
指尖用力到泛白，身體仍在細微地顫抖。
她看著床上那個背對著她的、散發(fā)著生人勿近寒氣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
她招進府的不是一只溫順的綿羊，而是一頭披著人皮、隨時會擇人而噬的兇獸。而這頭兇獸，
似乎……還恨她入骨。日子像浸在冰水里的鈍刀子，緩慢而冰冷地切割著將軍府后院的時光。
衛(wèi)遲成了那座偏僻小院里一個沉默而詭異的存在。他不再試圖靠近沈昭，
甚至刻意避開所有可能相遇的路徑。沈昭偶爾在回廊或庭院中瞥見他的身影，
也總是隔著一段疏冷的距離。他要么獨自坐在院中那株光禿禿的老梅樹下，對著棋盤，
指尖捻著一枚冰冷的黑玉棋子，久久不落，眼神空茫地望著虛空，
不知在想些什么；要么就是在窗下臨帖，
筆鋒卻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幾乎要破紙而出的凌厲殺氣，寫出的字跡張牙舞爪，
與他清雋的外表截然相反。他們之間唯一的、不可逃避的交集，只剩下每日傍晚的那碗藥。
那是沈昭的舊傷藥。當年北境一場慘烈鏖戰(zhàn)，她被流矢貫穿了肺腑，雖僥幸撿回一條命，
卻落下了咳疾和畏寒的病根，每逢陰雨天或情緒劇烈波動，便會咳喘不止，
有時甚至?xí)瘸鲅z。這藥，需得每日服用，以壓制舊傷。然而自從大婚那夜之后，
送藥和喂藥的差事，就以一種心照不宣的方式，落在了衛(wèi)遲身上。這像是一種無聲的折磨，
又像是一場詭異的、病態(tài)的儀式。此刻，暮色四合，小院書房內(nèi)只點了一盞孤燈。
沈昭靠在窗邊的軟榻上，正翻著一卷邊境軍報，眉頭緊鎖。燭光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跳躍，
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一陣無法抑制的咳意突然涌上喉頭，她猛地側(cè)過身，
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壓抑的悶咳聲在寂靜的書房里顯得格外清晰，單薄的肩膀劇烈地起伏著。
門被輕輕推開。衛(wèi)遲端著一只青瓷藥碗走了進來，碗口氤氳著苦澀的熱氣。他腳步無聲，
像一抹游蕩的幽魂。濃烈刺鼻的藥味瞬間彌漫開來。
沈昭的咳聲因為這氣味的刺激而更加劇烈，她蜷縮著身體，幾乎要將心肺都咳出來。
衛(wèi)遲走到榻邊，垂眸看著她在痛苦中掙扎的身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眼神卻幽深得像不見底的寒潭，里面翻涌著一種難以解讀的、令人心悸的東西——是快意？
是冰冷？還是……別的什么？他彎下腰，一手穩(wěn)穩(wěn)地端著藥碗，
另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捏住了沈昭的下頜！“唔！
”沈昭被迫抬起頭，對上他近在咫尺的、毫無溫度的視線。他的手指冰冷而有力，
捏得她下頜骨生疼，輕易地撬開了她緊咬的牙關(guān)?？酀瓭L燙的藥汁，
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令人作嘔的腥氣，不容分說地灌了進來！
“咳……唔……嘔……”沈昭劇烈地掙扎起來，手腳并用想要推開他。那藥汁的味道太怪了，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腥苦難耐，灼燒著她的喉嚨和胃壁。屈辱的淚水瞬間涌上眼眶，
不是因為藥苦，而是因為此刻的姿勢和強灌——她像一只待宰的牲畜，
被強行撬開嘴灌下毒藥！衛(wèi)遲的手卻如鐵鑄般紋絲不動。他穩(wěn)穩(wěn)地控制著她掙扎的頭顱，
眼神專注得近乎詭異，緊緊盯著她被迫吞咽時痛苦扭曲的臉龐，
看著她因窒息和藥汁刺激而涌出的生理性淚水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
看著她眼中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憤怒和屈辱?！昂认氯ァ！彼穆曇舻偷晚懫?，
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命令口吻。大半碗藥汁被強行灌入。
沈昭感覺自己的胃在瘋狂抽搐，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頭。就在她以為自己要吐出來時，
衛(wèi)遲卻突然松開了鉗制她下頜的手。沈昭立刻俯身干嘔，卻什么也吐不出來，
只有苦澀的腥氣在口腔和鼻腔里彌漫。就在她咳得撕心裂肺、眼前發(fā)黑之際，
衛(wèi)遲那只剛剛灌完藥的手，卻端起了旁邊小幾上一杯早已備好的溫水。他重新俯身，
一手極其自然地穿過沈昭汗?jié)竦聂W發(fā)，托住她的后頸——那動作甚至帶著一絲詭異的溫柔。
另一只手則將杯沿抵到她因干嘔而微微張開的唇邊。溫?zé)岬那逅従徚魅胨馃鹆堑暮韲怠?/p>
沈昭愣住了，掙扎的動作僵住。那清水溫柔地沖刷著殘留的苦澀和灼痛感，
帶來一絲細微的慰藉。她茫然地抬起被淚水模糊的眼，看向衛(wèi)遲。他離得很近。
燭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陰影，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緒。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她頸間那道尚未完全消退的淡青色指痕上，又似乎沒有焦點。
托著她后頸的手，掌心帶著一種與他冰冷外表截然不同的、近乎滾燙的溫度，
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過來?！巴磫幔俊彼鋈婚_口，聲音很輕，像情人間的耳語，
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溫?zé)岬臍庀⒎鬟^她敏感的耳廓和頸側(cè)。沈昭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繃緊，
喉頭哽咽，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剛才被強灌藥汁的屈辱和此刻這詭異的溫柔交織在一起，
讓她的大腦一片混亂。衛(wèi)遲微微偏過頭，嘴唇幾乎要貼上她冰冷的耳垂，
那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fā)寒的、病態(tài)的滿足感，
清晰地鉆進她的耳膜：“痛……才能讓你記住我。”說完，他猛地抽回了手，
也撤走了那杯溫水。方才那轉(zhuǎn)瞬即逝、如同錯覺般的“溫柔”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直起身，又恢復(fù)了那副冷漠疏離的模樣，仿佛剛才那個托著她后頸喂水的人從未存在過。
他拿起空了的藥碗，看也不看癱軟在榻上、如同被抽走所有力氣的沈昭，轉(zhuǎn)身便走，
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外濃重的暮色里。書房里，
只剩下沈昭劇烈的喘息聲和燈花偶爾爆開的輕響。她無力地靠在軟榻上，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口中苦澀與清水的余味交織，頸后似乎還殘留著他掌心滾燙的觸感和耳畔那陰冷的話語。
記住他？記住什么？記住這屈辱的灌藥？記住這病態(tài)反復(fù)的折磨？
還是……記住這如同毒藥般，每次靠近都讓她渾身冰冷、卻又帶著致命吸引力的男人本身？
沈昭不知道。她只感覺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瞬間彌漫四肢百骸。她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
第一次對這個名義上的丈夫，感到了深入骨髓的、無法擺脫的恐懼。
他像一團裹著蜜糖的劇毒，每一次靠近，都讓她在痛苦和一種詭異的沉淪邊緣掙扎。
將軍府的時光在一種緊繃而詭異的平靜中流淌，像一條表面結(jié)冰、暗流洶涌的河。
直到暮春時節(jié)，一場盛大的宮宴打破了這虛假的寧靜。那夜，宮燈璀璨，絲竹盈耳。
麟德殿內(nèi)觥籌交錯，衣香鬢影，一派皇家盛景。沈昭作為手握重兵的邊將，位置自然靠前。
她穿著御賜的華服，端坐席間，神色淡漠，與周遭的喧囂格格不入。
衛(wèi)遲作為她的“附屬品”，坐在她身側(cè)靠后的位置，低眉順眼，
扮演著一個毫無存在感的、安靜的贅婿。酒過三巡，氣氛正酣。舞姬們水袖翻飛，身姿曼妙，
引來陣陣喝彩?；实鬯坪跖d致極高，目光掃過席間，最終落在了沈昭身上。“沈愛卿，
”皇帝的聲音帶著酒意，洪亮而隨意，“聽聞你新納的這位夫婿，一手丹青頗有可觀之處？
今日良辰美景，不如讓他即興揮毫，為朕與諸位愛卿助助興如何？”話音落下，
殿內(nèi)瞬間安靜了幾分。無數(shù)道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齊刷刷地聚焦在衛(wèi)遲身上。一個贅婿，在滿殿王公貴胄面前獻藝，
這本身就是一種帶著折辱意味的“恩典”。沈昭端著酒杯的手指不易察覺地收緊了一下。
她側(cè)過臉，余光瞥見衛(wèi)遲垂在身側(cè)的手，在寬大的袖袍下瞬間攥緊，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
但他臉上的表情卻依舊平靜，甚至緩緩抬起了頭，
唇角甚至還掛上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謙卑的弧度。“草民……遵旨?！彼穆曇舨桓撸?/p>
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大殿里。宮人迅速在殿中擺好了畫案，鋪上了雪白的宣紙，研好了墨。
衛(wèi)遲起身，步履沉穩(wěn)地走到案前。殿內(nèi)所有的目光都追隨著他，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看好戲的、令人不適的寂靜。衛(wèi)遲提起筆，沾飽了墨汁。他抬眸，
視線并未看向殿中歌舞，也未看向上首的皇帝，而是越過攢動的人頭，
遙遙地、極其短暫地落在了沈昭身上。那一眼，快得如同錯覺，卻像淬了冰的針，
狠狠扎了沈昭一下。她心頭猛地一跳，一種強烈的不安感瞬間攫住了她。只見衛(wèi)遲懸腕落筆，
動作沒有絲毫遲疑，筆走龍蛇，大開大闔。墨色在宣紙上迅速暈染鋪陳，氣勢磅礴，
竟隱隱透出幾分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他畫的并非眼前歌舞升平，亦非花鳥蟲魚，
而是……沙場！殘陽如血，映照著斷裂的旌旗和堆積如山的尸骸。焦黑的土地上，
散落著破碎的盔甲和折斷的兵刃。畫面的中心，一匹無主的戰(zhàn)馬，
正對著空曠的戰(zhàn)場發(fā)出悲愴的長嘶。
整幅畫透著一股濃烈到化不開的悲壯、蒼涼與死亡的氣息！當最后一筆落下，偌大的麟德殿，
陷入了一片死寂。方才的歌舞喧囂仿佛被瞬間凍結(jié)。
所有人都被這幅充滿不祥意味、與宴會喜慶氛圍格格不入的畫作震住了。
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滴下水來?；实勰樕系男θ菰缫严В?/p>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令人心悸的陰鷙。他盯著畫，又緩緩抬起眼，
目光如實質(zhì)般壓向衛(wèi)遲，帶著雷霆之怒前的可怕平靜?！昂谩靡环硤銮稂c兵’！
”皇帝的聲音冰冷，一字一頓，如同冰珠砸在玉盤上，“衛(wèi)遲，你是在借畫諷喻朕，
還是在怨懟……這太平盛世，埋沒了你的‘將才’？！”最后兩個字，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機！
“陛下息怒！”沈昭霍然起身，離席跪倒。她聲音沉靜，額頭卻已滲出細密的冷汗，
“拙夫出身微末，不通禮數(shù)，畫技粗陋不堪，驚擾圣駕，實乃臣管教無方之罪！此畫狂悖，
當立刻焚毀！請陛下重責(zé)于臣！”她的話擲地有聲，將所有的罪責(zé)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試圖為衛(wèi)遲擋下這滅頂之災(zāi)。衛(wèi)遲依舊立在畫案前，握著筆的手穩(wěn)如磐石。他低垂著眼簾，
看不清表情。只是當沈昭跪倒請罪的聲音傳來時，他緊握著筆桿的指尖，
因用力而泛出更深的青白色?；实郾涞哪抗庠诠虻氐纳蛘押驼玖⒌男l(wèi)遲之間緩緩掃過。
殿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堅冰，壓得人喘不過氣。良久，一聲冷哼打破了死寂?！昂撸?/p>
沈愛卿倒是護得緊?！被实鄣穆曇袈牪怀鱿才?，卻帶著一股無形的重壓，“也罷，
看在你戍邊有功的份上……來人，把這污了朕眼睛的東西，拿去燒了！”他頓了頓，
目光如毒蛇般纏上衛(wèi)遲，“至于此人……無才無德，狂悖無禮！即日起，禁足府中，
無詔不得出！沈昭，給朕好好‘管教’！”一場足以致命的危機，
在沈昭的力保和皇帝的權(quán)衡下，暫時以衛(wèi)遲被徹底幽禁作為終結(jié)。沉重的宮門在身后關(guān)閉，
隔絕了宮內(nèi)的浮華與森冷?；馗鸟R車上，空氣壓抑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死寂。沈昭靠著車壁，
閉著眼，臉色比車窗外慘淡的月光還要白。馬車每一次顛簸，
都牽扯著她緊繃的神經(jīng)和舊傷隱隱作痛的肺腑。方才殿上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衛(wèi)遲筆下那充滿死亡氣息的戰(zhàn)場，皇帝眼中冰冷的殺意……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
帶來陣陣窒息感。頸間那道早已淡去的指痕，此刻仿佛又火燒火燎地疼了起來。
衛(wèi)遲坐在她對面，隱在車廂最深的陰影里。從上車起，他就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一動不動，
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雕。只有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
翻涌著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一種近乎自毀的冰冷。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單調(diào)的轆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