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燈的光晃得人眼花繚亂,空氣里浮動著廉價香水、酒精和汗味混雜的黏膩氣息。
震耳欲聾的鼓點一下下撞在我的耳膜上,心臟也跟著那節(jié)奏,沉重又慌亂地搏動。
我縮在“暗涌”酒吧角落一張高腳凳上,手指死死捏著冰涼的玻璃杯壁,
杯子里那點可憐的檸檬水都快被我手心的汗捂熱了。周遭是瘋狂扭動的人群,
光影在他們涂滿油彩的臉上切割出怪誕的碎片。格格不入,渾身僵硬,
這就是我此刻的全部感受。早知道就不該心軟答應(yīng)蘇曉來這種地方給她“壯膽”。
就在我第一百次想拔腿逃走的時候,吧臺那邊傳來一陣玻璃碎裂的刺耳聲響,
緊接著是幾聲壓低的驚呼。我下意識地望過去。目光瞬間被釘死。吧臺內(nèi)側(cè),
一個穿著黑色馬甲、白襯衫的身影正彎著腰,快速而沉默地收拾著地上飛濺的玻璃碎片。
水晶燈旋轉(zhuǎn)的光斑恰好滑過他低垂的側(cè)臉,勾勒出清晰到近乎鋒利的輪廓——高挺的鼻梁,
緊抿的薄唇,
還有那即使在這樣混亂的光影里也過分熟悉的、被無數(shù)女生私下里反復(fù)描摹過的清冷線條。
沈默。高二(三)班的沈默。開學典禮上作為學生代表發(fā)言,
白襯衫在禮堂熾白的燈光下仿佛自帶柔光濾鏡,纖塵不染,
聲音透過麥克風清越得如同玉石相擊,臺下靜得能聽見針落地的聲音。
他是整個附中公認的神話,年級第一的寶座焊死在他名字下面,?;@球隊主力前鋒,
代表市里拿過奧賽金牌……他是所有老師口中“品學兼優(yōu)”的完美模板,
是所有女生目光追逐的焦點,是“干凈”、“純粹”、“不染塵?!边@些詞最直觀的注腳。
可此刻,在這里,在這充斥著煙酒和欲望氣息的“暗涌”深處,
他穿著那身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侍者制服,袖口一絲不茍地挽到小臂,
露出流暢的肌肉線條,正熟練地將那些骯臟的碎片掃進簸箕。他胸前那枚小小的金屬名牌,
在變幻的光線下冷冷地反射著“沈默”兩個字。血液“嗡”地一聲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冰渣子一樣順著血管刺向四肢百骸。大腦一片空白,
只剩下那個名字在瘋狂回響:沈默!沈默!沈默!我像被無形的釘子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混亂的鼓點、喧囂的人聲、刺鼻的味道……周圍的一切驟然褪去,
只剩下吧臺里那個沉默的身影,和他身上那件刺眼的白襯衫。就在這時,
一個端著托盤、穿著同樣制服的服務(wù)生腳步虛浮地從我身邊踉蹌著擠過。
他手里高高堆疊的酒杯搖搖欲墜。我下意識地想往旁邊避讓,動作卻因為震驚而慢了一拍。
“哐當——嘩啦!”冰冷的、帶著濃烈酒氣的液體,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
先是肩膀猛地一沉,隨即是刺骨的冰涼瞬間浸透了我的校服外套和里面的T恤,
緊緊貼住皮膚。碎裂的玻璃片在我腳邊炸開,飛濺起的酒液甚至有幾滴濺到了我的下巴上。
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連那震耳的音樂都模糊成了背景噪音。
我只感覺到徹骨的冰冷和黏膩,
還有周圍瞬間聚焦過來的、混雜著好奇、幸災(zāi)樂禍和漠然的目光。下一秒,
一個身影帶著風沖到了我面前。是沈默。他幾乎是撞開那個手足無措的闖禍服務(wù)生,
在我面前猛地剎住腳步。酒吧迷幻的光線在他臉上明明滅滅,我看不清他眼底翻涌的情緒,
只看到他緊抿的唇線繃得像一條拉直的鋼絲。他胸膛劇烈起伏著。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驚人,指尖冰涼,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皠e說出去。
”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像砂紙刮過粗糙的木頭,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嘶啞,
穿透嘈雜的背景音,狠狠鑿進我的耳膜,“我賠你。
”手腕上傳來的冰涼觸感和那不容置疑的力道,像一道電流,
瞬間擊穿了我因震驚而麻木的神經(jīng)。我猛地一掙,竟輕易掙脫了。
他指尖那點殘余的冰涼仿佛還黏在皮膚上,帶著一種隱秘的灼燒感。
我甚至沒看清他臉上最后的表情,幾乎是憑著本能,轉(zhuǎn)身就朝出口那團昏昧的光暈撞了過去。
推開沉重的、包裹著劣質(zhì)皮革的隔音門,外面清冷潮濕的空氣混雜著城市夜晚特有的尾氣味,
劈頭蓋臉地涌來,嗆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后背濕透的校服緊貼著皮膚,冰得刺骨,
酒液揮發(fā)的氣味頑固地纏繞著鼻尖。我站在霓虹閃爍的街沿,像個剛從水里撈出來的傻子,
茫然地看著車燈拉成一條條流動的光河。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樣,震得指尖都在發(fā)麻。
沈默。酒吧。服務(wù)生制服。那雙緊抓住我手腕的、冰涼又帶著薄繭的手。
混亂的碎片在腦海里瘋狂碰撞,拼湊出一個荒誕又真實的畫面,
徹底打敗了那個矗立在附中神壇上、完美無瑕的偶像。一個聲音在心底尖叫著:為什么?
他怎么會在這里?那個在開學典禮上,
籠罩、聲音清越如泉的沈默……和剛才那個在迷幻光影下穿著侍者服、聲音嘶啞狼狽的沈默,
哪一個才是真的?疑問像藤蔓一樣瘋長,纏繞住心臟,勒得我透不過氣。
那聲壓抑的“別說出去”和“我賠你”,反復(fù)在耳邊回放,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脆弱。第二天,
當清晨帶著涼意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教室時,我依然沒能從那場混亂的沖擊中完全回神。
數(shù)學老師在講臺上講解著復(fù)雜的函數(shù)圖像,粉筆劃過黑板的沙沙聲像是催眠曲。
我強迫自己盯著攤開的練習冊,視線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斜前方。沈默坐得筆直,
背影挺拔得像一棵松。陽光落在他干凈的后頸和一絲不茍的校服領(lǐng)口上,反射著柔和的光暈。
他微微側(cè)著頭,專注地聽著課,偶爾低頭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幾筆。
晨光勾勒著他流暢的下頜線,整個人沐浴在一種近乎圣潔的寧靜里。
周圍的一切喧囂似乎都被他隔絕在外。昨夜酒吧里那個眼神慌亂、聲音嘶啞的人,
仿佛只是我混亂夢境里捏造出的一個拙劣幻影。陽光下的他,
依舊是那個纖塵不染、遙不可及的完美男神。然而,
放學的鈴聲尖銳地撕破了這份寧靜的假象。幾乎是鈴聲落下的瞬間,
那個沐浴在晨光中的挺拔身影猛地一動。沈默以一種與他平日沉穩(wěn)氣質(zhì)截然不符的速度,
飛快地將桌上的書本掃進書包,拉鏈“唰”地一聲拉上,動作干脆利落得近乎倉促。
他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甚至沒有一絲多余的停留,肩膀微微弓著,像一支離弦的箭,
眨眼間就消失在教室后門涌出的人流里。我?guī)缀鮼聿患八伎?,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
抓起胡亂塞了幾本書的書包,心臟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我緊跟著沖了出去。走廊里人頭攢動,
嬉笑打鬧聲此起彼伏。我踮起腳,焦急地在攢動的人頭縫隙間搜尋著那個熟悉的背影。
找到了!他在樓梯拐角一閃而過。我像一條笨拙的魚,奮力地在擁擠的人潮里逆流穿梭,
肩膀不時撞到別人,引來幾聲不滿的嘟囔。顧不上道歉,
眼睛死死鎖定著前方那個越走越快的身影。他穿過教學樓后門,
徑直朝著與校門方向完全相反的、連接著舊城區(qū)的那條狹窄后巷走去。
后巷的空氣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垃圾箱特有的酸腐氣息。兩邊的墻壁斑駁陸離,
貼著各種褪色的小廣告。沈默的腳步?jīng)]有絲毫猶豫,熟稔地拐進更深、更暗的一條岔路。
我屏住呼吸,躲在巷口一個廢棄的舊報刊亭后面,心臟跳得快要炸開。巷子深處,
光線更加昏暗。幾個穿著明顯不是附中校服、流里流氣的男生堵在那里,
為首的那個身影有點眼熟——是隔壁職高的刺頭,叫強子。沈默停下腳步,
把肩上的書包卸下來,輕輕放在墻根一個相對干凈的地方。沒有多余的廢話,
強子旁邊一個黃毛猛地推了沈默一把,嘴里罵罵咧咧。沈默被推得一個趔趄,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磚墻上。他悶哼一聲,隨即站直身體,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眼神冷得像結(jié)冰的湖面。下一秒,那個黃毛的拳頭帶著風聲就砸了過來!沈默頭猛地一偏,
拳頭擦著他的額角砸在墻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順勢抓住黃毛的手腕,
腳下一個干脆利落的絆摔,黃毛“哎喲”一聲,狼狽地摔倒在地。
動作快得只在視網(wǎng)膜上留下一道殘影。強子罵了一句,幾個人瞬間圍了上去?;璋档南镒永?,
拳腳撞擊肉體的悶響、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痛哼聲混亂地交織在一起。
沈默像一頭沉默而兇悍的困獸,在幾個人的圍攻中閃轉(zhuǎn)騰挪,動作簡潔狠厲,
每一次格擋和反擊都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兇悍。他白色的校服很快沾滿了污漬,嘴角也破了,
滲出一縷刺目的鮮紅。但他始終咬著牙,一聲不吭。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
也許只有幾十秒,強子捂著肚子踉蹌后退,指著沈默喘著粗氣:“沈默!你他媽給老子等著!
欠強哥的錢,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丟下幾句狠話,幾個人互相攙扶著,
罵罵咧咧地消失在巷子另一頭。巷子里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沈默粗重的喘息聲。
他靠在冰冷的磚墻上,微微佝僂著背,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跡。
昏黃的路燈光線斜斜地照在他臉上,映出眉骨上的一道新鮮擦傷,正緩緩滲出血珠。
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fā),一縷縷貼在皮膚上,狼狽不堪。那身早上還干凈整潔的校服,
此刻沾滿了墻灰和腳印,皺巴巴地裹在他身上。
那個在講臺上、在籃球場上光芒萬丈的完美偶像,此刻像一件被粗暴摔打過的精致瓷器,
布滿了觸目驚心的裂痕。我從藏身的報刊亭后走了出來,腳步聲在寂靜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沈默的身體猛地一僵,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他緩緩抬起頭,
目光穿過昏黃的光線和浮動的灰塵,精準地捕捉到我。
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甚至帶著點疏離淡漠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著我的身影,
以及一種猝不及防被撞破所有不堪的震驚和……瞬間涌起的狼狽。時間仿佛凝固了。
巷子里只剩下他壓抑的喘息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諝庹吵淼脦缀鯚o法流動,
彌漫著塵土、血腥味和他身上那種近乎絕望的沉默。我一步步走近他。巷子地面坑洼不平,
每一步都踩在細碎的石子上,發(fā)出輕微的嘎吱聲,在這片死寂里被無限放大。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震驚如同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戒備,像受傷的野獸豎起全身的尖刺。他挺直了微微佝僂的背脊,
試圖用最后的力氣維持那早已蕩然無存的體面。最終,我在他面前一步之遙的地方站定。
目光落在他眉骨那道還在滲血的擦傷上,鮮紅的血珠沿著他清瘦的顴骨滑下一道細細的紅線。
我從校服口袋里摸出一小包備用的創(chuàng)可貼——卡通圖案的,是蘇曉硬塞給我的。
塑料包裝被我捏得有些發(fā)皺,發(fā)出細微的窸窣聲。
我把那小小的、帶著幼稚圖案的創(chuàng)可貼遞到他面前?!澳膫€才是真正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