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血的氣味已經(jīng)凝固在徐州城墻上,像一層深褐色的苔蘚。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死寂。
劉備勒住韁繩,他的坐騎不安地噴著響鼻,前蹄刨著浸透暗紅的地面。他身后,
關(guān)羽緊抿著唇,赤面更顯陰沉;張飛環(huán)眼圓睜,鋼針般的胡須因壓抑的怒氣而微微顫抖,
喉間滾著低沉的咆哮。劉備翻身下馬。他的動作有些遲緩,靴底踩在粘稠的泥濘里,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噗嗤”聲。他一步步走向一對母子。風(fēng)卷起破碎的衣角,
拂過他蒼白的面頰。他停住,緩緩蹲下,伸出微顫的手,
輕輕拂去孩子臉上半干的泥點和暗紅的污跡。他的指尖冰涼,動作卻異常輕柔。目光低垂,
長久的沉默。然后,肩膀開始無法抑制地聳動。沒有嚎啕,
只有壓抑到極致的、從胸腔深處擠出的嗚咽,沉悶得如同受傷的困獸。一滴淚,
終于掙脫了濃密睫毛的束縛,沿著他清癯的臉頰滾落。它墜下,砸在孩子冰冷的額頭上,
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無聲地砸在同樣冰冷的土地上。
“曹賊!”他猛地抬頭,聲音嘶啞破裂,
飽含的悲憤瞬間點燃了身后士兵眼中本已黯淡的火焰,“屠戮生靈,禽獸不如!
我劉備在此立誓!”他霍然起身,拔劍指天,劍鋒在晦暗天光下掠過一道刺目的寒芒,
“此仇不共戴天!有我一日,必護爾等周全!漢室血脈未絕,天道昭昭,血債——必以血償!
”士兵們被這悲愴的誓言點燃,低吼應(yīng)和,刀槍頓地之聲如沉雷滾動。人群角落,
糜竺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他瞥見劉備腳邊那小小的尸身,
又迅速移開目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他微微側(cè)過臉,
望向遠處隱約可見的徐州牧府邸殘破的飛檐,那里曾是陶謙的象征。一股寒意,
比城頭的風(fēng)更冷,悄然爬上他的脊背。2新野小城的府衙內(nèi),炭盆驅(qū)不散初冬的寒意。
徐庶風(fēng)塵仆仆,裹挾著外面的冷氣大步走入。他解下佩劍,雙手呈給劉備,
目光清亮:“明公,潁川徐庶,愿效犬馬之勞!”劉備眼中瞬間爆發(fā)出灼熱的光彩,
那光芒幾乎能驅(qū)散屋內(nèi)的陰霾。他疾步上前,雙手緊緊攥住徐庶冰冷的手,
力道大得讓徐庶指節(jié)生疼?!霸?!天賜元直于我!備飄零半生,終得大賢!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微顫,眼眶竟微微泛紅。他拉著徐庶的手走向主位,
不由分說將他按在自己身側(cè)坐下,“此位虛席以待久矣!”他親自為徐庶斟滿熱酒,
酒液在粗糙陶碗中晃蕩,映著跳躍的炭火。徐庶的才華很快在軍務(wù)中鋒芒畢露。他批閱文書,
條理分明;推演戰(zhàn)局,見解犀利。劉備臉上欣慰的笑容日益加深,
看徐庶的眼神如同欣賞一件稀世珍寶。一日午后,劉備倚在窗邊,
看著庭中徐庶與關(guān)羽、張飛交談的身影,嘴角噙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
他端起手邊微涼的茶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杯壁。茶湯已涼透,
苦澀在舌尖彌漫開來。驟雨般的馬蹄聲撕裂了新野短暫的寧靜。
曹操的信使帶來了噩耗——徐母已被“請”入許都。徐庶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身體晃了晃,
幾乎站立不穩(wěn)。他沖入劉備書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磚上,
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明公!老母身陷虎口,庶心如刀絞!萬望……萬望明公準(zhǔn)我……辭行!
”聲音破碎,帶著絕望的哽咽。書房里死一般寂靜。劉備背對著他,立在窗前,
身影被昏暗的光線拉得很長。許久,他才緩緩轉(zhuǎn)過身。徐庶抬起淚眼,
看到的是劉備同樣布滿淚痕的臉,那雙眼睛紅腫,寫滿了沉痛欲絕。
劉備一步步走到徐庶面前,每一步都沉重?zé)o比。他伸出顫抖的雙手,用力抓住徐庶的雙臂,
試圖將他攙起,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元直……元直啊!你我……你我之情,
何異手足!備……備寧可失此天下,亦不愿失元直??!”他猛地將徐庶拉入懷中,緊緊抱住,
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浸濕了徐庶肩頭的衣衫,那灼熱的濕意仿佛能穿透布料,
烙在皮膚上。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悲慟的嗚咽聲在徐庶耳邊回蕩,
每一個音節(jié)都充滿了撕裂般的痛苦。徐庶渾身僵硬,
感受著肩頭灼熱的濕意和那緊箍般的擁抱帶來的窒息感。劉備的悲聲像鈍刀切割著他的心。
他僵直地站著,任由那滾燙的淚水浸透自己的衣衫,滲入皮膚。劉備的懷抱箍得他肋骨生疼,
那絕望的嗚咽在他耳中轟鳴,每一個顫抖的音節(jié)都帶著千鈞之力,砸得他頭暈?zāi)垦!?/p>
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滾燙的鉛塊堵住,發(fā)不出一點聲音。視線越過劉備劇烈顫抖的肩膀,
他看到書房門口陰影里,諸葛亮無聲地佇立著。羽扇安靜地垂在身側(cè),
那雙洞悉世事的眼眸隔著幾步的距離,平靜地望過來,里面沒有驚訝,沒有勸慰,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了然。那目光像一道無聲的判決,讓徐庶從骨頭縫里滲出寒意。
他猛地閉上眼,一股更深的絕望攫住了他。不知過了多久,劉備的悲聲漸歇。
他緩緩松開徐庶,踉蹌著后退一步,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他用袖口胡亂擦拭著臉上的淚痕,
留下幾道狼狽的紅印。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濃重的鼻音,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
才用盡全身力氣般開口,聲音沙啞破碎,卻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決絕:“……去……去吧!
母子之情……乃……乃人之大倫……備……備豈能因一己之私……而絕人倫!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徐庶,肩膀仍在微微抽動,揮了揮手,那動作虛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
“速去……勿以我為念……”徐庶重重地、再次叩首,
額頭撞擊青磚的悶響在死寂的書房里格外清晰。他起身,踉蹌著退了出去,
始終不敢再看劉備的背影一眼。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長廊的盡頭。
書房里只剩下壓抑的呼吸聲。劉備背對著門口,方才劇烈顫抖的肩膀漸漸平息。他緩緩抬手,
用指腹極其小心地、一點一點抹去眼角殘留的濕痕,動作精準(zhǔn)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走到書案旁,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苦茶,湊到唇邊,卻沒有喝。冰冷的杯壁貼著他的下唇。
他微微側(cè)過頭,眼角的余光瞥向門口那片空蕩的陰影——諸葛亮方才站立的地方。嘴角,
一絲極淡、極冷,幾乎無法被察覺的弧度,如同冰面下的裂紋,稍縱即逝。3長坂坡。
風(fēng)聲裹挾著金鐵交鳴和瀕死的慘嚎,在狹窄的當(dāng)陽道里橫沖直撞,
形成一片令人耳膜刺痛的混沌。粘稠的血漿和著泥濘,沒過腳踝,
每一步都像是從地獄的泥潭里拔出來。士兵們面目扭曲,在混亂中互相踐踏,
只為在曹軍雪亮的刀鋒下多喘一口氣。懷抱嬰兒的婦人被撞倒,
瞬間淹沒在無數(shù)奔逃的腳掌下,連一聲驚叫都未曾發(fā)出。趙云的戰(zhàn)馬早已倒斃在亂軍之中。
他渾身浴血,白色的戰(zhàn)袍被染成猙獰的暗紅,緊緊貼在身上。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
他左臂無力地垂著,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從肩頭一直劃到肘部。他右手緊握銀槍,
槍尖早已崩鈍,槍身也沾滿滑膩的血污。他背著一個用撕下的戰(zhàn)袍布條緊緊縛在胸前的襁褓,
在潰散的洪流和曹軍小股游騎的縫隙里,像一頭受傷卻兇悍的孤狼,跌跌撞撞地沖殺、閃避。
每一次格擋劈砍,都牽動左臂的傷口,鮮血汩汩涌出,順著臂彎滴落在地。
他眼中只有前方隱約可見的那片殘破樹林——主公最后的屏障。終于,
他撞開兩個擋路的曹兵,撲進了那相對稀疏的林木邊緣。馬蹄聲自身后緊追而來,
一支流矢帶著尖嘯擦過他的耳際。他咬緊牙關(guān),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向前猛沖,
撲倒在劉備等人藏身的土坡之下。“主公!公子……公子無恙!”趙云的聲音嘶啞破裂,
帶著鐵銹般的血氣。他掙扎著想爬起來行禮,卻牽動傷口,猛地咳出一口鮮血。
劉備幾乎是撲過去的。他一把從趙云血染的懷中奪過那個小小的襁褓。
阿斗被這粗暴的動作驚醒,發(fā)出微弱如幼貓般的啼哭。劉備低頭,看著襁褓上刺目的鮮紅,
又猛地抬頭,目光死死釘在趙云身上——那張原本英武的臉龐此刻被血污和塵土覆蓋,
嘴唇干裂發(fā)白,左臂的傷口皮肉翻卷,深可見骨,鮮血還在不斷滲出,
順著破爛的甲葉往下淌,在他腳邊匯成一灘小小的暗紅。那雙曾經(jīng)明亮的眼睛,
此刻布滿了血絲,只剩下力竭后的空洞和一絲未散的恐懼。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血腥和汗臭的氣息直沖劉備的鼻腔。
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胃里猛地一陣翻江倒海。他強忍著嘔吐的沖動,
眼底瞬間掠過一絲極致的冰冷和煩躁,如同寒潭深處的暗流。但下一秒,
這冰冷被一種火山爆發(fā)般的狂怒取代?!巴垩窖剑 ?他猛地發(fā)出一聲非人的怒吼,
雙目圓睜,眼球因暴怒而布滿血絲。他高高舉起手中那個啼哭的襁褓,用盡全身力氣,
狠狠地向布滿碎石的地面摜去!“為此孺子!幾損我一員大將!”襁褓劃過一道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