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青石巷,暑氣正濃。巷子窄窄的,兩側(cè)老墻斑駁,爬滿了深綠的爬山虎,
陽光艱難地擠過葉隙,在坑洼的青石板上投下?lián)u晃的光斑。
空氣里浮動著水汽、煤球燃燒的嗆人煙氣,還有不知誰家燉肉的醬香。
人聲、自行車鈴鐺聲、竹榻被拍打驅(qū)趕蚊蟲的噼啪聲,交織成一片粘稠的市井喧嘩。
我端著個搪瓷盆,里面是剛拆洗下來的蚊帳,沉甸甸地往下墜著水珠。
巷子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底下,宋亞東斜倚著他那輛二八杠的永久自行車,一條腿支在地上。
他穿著洗得發(fā)薄、領(lǐng)口有些松垮的白色圓領(lǐng)汗衫,藍(lán)布褲子褲腿卷到小腿肚,
露出一截曬得黝黑、筋肉結(jié)實的腿。汗水順著他剃得短短的鬢角往下淌,洇濕了汗衫的肩頭。
他正拿著一張皺巴巴的報紙,嘩啦嘩啦地扇著風(fēng),眼睛卻不時瞟向巷子深處?!袄蠲?!
”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眼睛一亮,立刻把報紙胡亂塞進(jìn)車把前的鐵筐里,推著車緊走幾步迎上來,
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帶著暑氣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這么沉,我?guī)湍愣耍?/p>
”他不由分說,大手就伸過來接我手里的盆。手指不經(jīng)意蹭到我沾著涼水的手背,
像被燙了一下,又飛快地縮回去一點,只穩(wěn)穩(wěn)托住了盆底。那盆的重量瞬間輕了大半。
“不用……”我的聲音悶在暑熱里,沒什么力氣?!案疫€客氣!”他不由分說,
一手穩(wěn)穩(wěn)端著盆,一手推著車,和我并肩往巷子里走。車輪碾過青石板,發(fā)出單調(diào)的咯噔聲。
巷子里乘涼的人紛紛投來目光,帶著善意的調(diào)侃和了然。王阿婆搖著蒲扇,笑瞇瞇地:“喲,
亞東又來‘幫忙’啦?”隔壁李嬸正坐在竹椅上擇菜,聞言也抬起頭,
笑得眼角的褶子都堆了起來:“可不是嘛,我們梅梅的活兒啊,亞東比誰都上心!
”我的臉頰騰地?zé)饋?,比這午后的日頭還燙人。只能把頭埋得更低,
盯著腳下被水洇濕、顏色變深的青石板。宋亞東倒是渾不在意,
大大方方地應(yīng)著:“阿婆嬸子,你們歇著!這點活,順手的事兒!”他端著盆,
熟門熟路地拐進(jìn)我家那扇油漆剝落的老木門。院子不大,卻收拾得干凈。
墻角種著幾棵鳳仙花,開得正艷。他把盆放在院中央石臺邊的矮凳上,
利落地抖開濕漉漉的蚊帳,水珠噼里啪啦濺在滾燙的石板上,騰起一小片轉(zhuǎn)瞬即逝的白汽。
“掛哪兒?”他問,聲音在狹小的院子里顯得格外清亮?!熬汀湍歉F絲吧。
”我指了指頭頂橫貫院子的晾衣繩。那繩子上還搭著幾件剛洗的舊衣裳,滴滴答答落著水。
他個子高,踮起腳,手臂一揚,濕重的蚊帳便被他甩上了鐵絲。動作麻利得很,
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蓬勃勁頭。水珠甩了我一臉,涼絲絲的。他回過頭,咧著嘴笑,
額上的汗珠在陽光下晶亮。那一刻,他整個人也像是在發(fā)著光?!俺闪耍 彼呐氖?,
走到院子角落的水龍頭下,擰開,嘩啦啦沖洗著手臂上的水漬和汗。水花濺到他汗衫上,
洇開深色的斑點。我遞過一塊干凈的舊毛巾。他接過去,胡亂擦了把臉和脖子,
毛巾搭在肩膀上,濕漉漉的頭發(fā)被他用手捋了兩下,顯得更亂了,卻有種說不出的精神氣。
“李梅,”他忽然開口,聲音低了些,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眼睛亮亮地看著我,
“等大學(xué)通知書到了,我……我第一個告訴你!你信我!”他像是怕我不信,
又用力強調(diào)了一遍,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搭在肩上的毛巾。巷子里的蟬鳴不知疲倦地嘶喊著,
陽光穿過晾著的蚊帳,在他年輕、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細(xì)碎晃動的光斑。我的心跳,
在那一瞬間,蓋過了所有的蟬鳴和巷口的市聲。我看著他汗水浸透的鬢角,
看著他眼中滾燙的希冀,輕輕點了點頭?!班?,信你?!蔽衣曇糨p得像蚊蚋。
他臉上立刻綻開一個大大的、毫無保留的笑容,燦爛得晃眼。他推起靠在墻邊的自行車,
車輪碾過院子里的青磚?!澳俏蚁茸呃?!還得去趟圖書館!”話音未落,
人已經(jīng)像一陣風(fēng)似的卷出了院門。我追到門口,只看見他跨上自行車,用力一蹬,
那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背影在巷口拐了個彎,消失在明晃晃的陽光里,
只留下車輪碾過青石板的余音。巷子里的喧囂似乎又涌了回來,帶著午后的慵懶和悶熱。
我扶著門框,指尖摳進(jìn)粗糙的木紋里,心里那點被他帶來的、輕飄飄的喜悅,像肥皂泡,
在陽光下無聲地膨脹著,卻又總怕下一刻就會破掉。那個被陽光曬得發(fā)燙的午后,
那句帶著汗水和希冀的承諾,成了我和宋亞東在青石巷里最后的定格。后來,
通知書真的來了。不是一張,是兩張。我的,穩(wěn)穩(wěn)地躺在我家那張掉了漆的八仙桌上,
薄薄的信封卻重得壓手。另一張,本該飛到斜對面那扇熟悉的木門里的,卻像投錯了巢的鳥,
杳無音訊。我去敲宋家的門。門開了,是宋亞東的媽媽。她整個人像是驟然被抽干了水分,
眼窩深陷下去,眼珠渾濁,布滿血絲,短短幾天頭發(fā)竟白了大半。她看到是我,嘴唇哆嗦著,
沒說出一個字,只是無力地擺了擺手,那手勢沉重得像是在驅(qū)趕一個不祥的夢魘。然后,
門在我面前輕輕地、卻又無比沉重地關(guān)上了。那一聲輕微的“咔噠”,像一把冰冷的鎖,
落在我和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之間。再后來,風(fēng)言風(fēng)語像巷子里潮濕角落滋生的霉菌,
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起初是壓低的絮語,然后聲音漸漸清晰、刺耳,鉆進(jìn)我的耳朵里。
“……老宋家……完了……”“說是……貪污?
要命的數(shù)目啊……”“抓走了……連夜帶走的……亞東那孩子……可憐……”“……跑了吧?
聽說當(dāng)天晚上就……沒影了……”“能跑去哪兒?那么大的窟窿……唉,可惜了,
多好的孩子……”這些字眼像冰冷的石子,一顆顆砸在我心口。我站在巷子里,烈日當(dāng)頭,
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凍得我四肢僵硬。
斜對面宋家那扇緊閉的木門,在我視線里變得模糊、扭曲,像一張沉默而猙獰的臉。
陽光依舊熾烈地烤著青石巷,蟬鳴依舊喧囂,可這熟悉的巷陌,在我眼里,
驟然變得陌生而冰冷。那扇門后,不再有那個汗津津、笑著幫我掛蚊帳的少年,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父親沉悶的咳嗽聲在逼仄的屋里回蕩,
像破舊的風(fēng)箱在艱難地抽拉。他佝僂著背,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藤椅上,臉色蠟黃,
眼窩深陷下去。年初那場突如其來的腦溢血,像一柄重錘,
砸碎了這個家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支柱,也砸碎了我手里那張輕飄飄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
那張紙,被我緊緊攥在手里,邊緣已經(jīng)揉得起了毛,汗?jié)竦恼菩匿﹂_了上面的字跡。
通知書上那所遙遠(yuǎn)大學(xué)的名稱,此刻看來像是一個冰冷而巨大的嘲諷。
“梅梅……”父親的聲音嘶啞,帶著沉重的喘息,每說一個字都像要用盡全身力氣,
“爸……對不住你……這書……咱……咱不念了……”他渾濁的眼睛里蒙著一層水光,
枯瘦的手抬起,似乎想碰碰我的胳膊,抬到一半,卻又無力地垂落下去,
只剩下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微微顫抖。母親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低著頭,肩膀無聲地聳動,
壓抑的啜泣從她指縫里漏出來,細(xì)碎而絕望。她面前攤著一本卷了邊的賬本,
上面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像一條條勒緊脖子的繩索。
屋子里彌漫著廉價藥膏和潮濕霉味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氣息。窗外的青石巷,
夕陽正一點點沉下去,把對面老屋的墻壁染成一片黯淡的橘紅,陰影漸漸爬滿窗欞。
通知書在我掌心變得滾燙,又迅速冰涼下去。我慢慢松開手,
那張通知書輕飄飄地落在布滿劃痕的木桌上。上面的字跡,在昏暗的光線下,模糊不清。
“嗯?!蔽衣犚娮约旱穆曇?,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不念了?!边@三個字出口的瞬間,
心里某個地方,有什么東西也跟著“咔嚓”一聲,徹底碎裂了。碎的,不僅僅是那張通知書,
還有那個陽光刺眼的午后,那個少年信誓旦旦的承諾,
以及我對這青石巷外、廣闊天地的所有念想。沉重的、現(xiàn)實冰冷的鐵幕,轟然落下,
將那個曾經(jīng)充滿肥皂泡般幻想的少女,
牢牢地關(guān)在了這煙火繚繞、充斥著藥味和嘆息的巷弄深處。
日子從此往后就像巷口那棵老槐樹上剝落的樹皮,粗糙、黯淡,一層層往下掉。
父親的病是個無底洞,中藥罐子日夜在爐子上咕嘟咕嘟冒著苦澀的氣泡,藥渣堆在墻角,
散發(fā)著腐敗的氣息。母親接了些糊火柴盒的零活,昏黃的燈泡下,她佝僂著背,
手指被漿糊和粗糙的紙板磨得通紅開裂。我則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
被生活的鞭子狠狠抽打著旋轉(zhuǎn)。清晨天不亮就去菜場撿拾被丟棄的爛菜葉,
白天頂替母親去街道小廠做計件工,縫紉機針扎在手指上是常有的事,血珠沁出來,
在灰白的布料上洇開一點暗紅。晚上回來,還要洗涮縫補,伺候父親翻身擦洗。
宋家的那扇門,始終緊閉著。門上的油漆剝落得更厲害了,露出底下朽壞的木頭底色,
像一道丑陋的傷疤。關(guān)于宋亞東的消息,像水面上偶爾浮起的泡沫,很快又破滅消失。
有人說他跑去了南方,有人說他偷渡去了香港,也有人說他早就餓死在了哪個不知名的角落。
巷子里的人們起初還嘆息議論,時間久了,也就漸漸淡忘。只有他母親,
偶爾在黃昏時分會打開門,搬個小竹凳坐在門檻內(nèi)側(cè),呆呆地望著巷子口,眼神空洞,
像一尊沒有靈魂的泥塑。她瘦得脫了形,白發(fā)凌亂,每次看到她,我就像被針狠狠扎了一下,
飛快地低下頭,腳步匆匆地繞開,仿佛那扇門和門里的人,都帶著灼人的痛楚。
青石巷依舊喧囂。孩子們追逐打鬧的笑聲,鄰里為雞毛蒜皮拌嘴的吵鬧聲,
煤球爐子嗆人的煙氣,夏日竹榻拍打蚊蟲的噼啪聲……這一切聲響和氣息,
日復(fù)一日地包裹著我。我沉默地穿行其中,像一塊被生活反復(fù)捶打的鐵,
漸漸失去了原有的光澤和溫度,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沉重的堅硬。偶爾,
在深夜累極癱倒在床上時,
那個推著自行車、汗流浹背、笑容燦爛的少年身影會毫無預(yù)兆地撞進(jìn)腦海,
帶來一陣尖銳的、幾乎窒息的痛楚。但很快,
又被父親的呻吟、縫紉機的噪音、賬本上冰冷的數(shù)字粗暴地碾碎。青石巷的時光,
就這樣在苦澀的藥味、縫紉機的轟鳴和無聲的壓抑中,沉重地碾過了一年又一年。
巷子口那棵老槐樹,葉子綠了又黃,黃了又落,光禿禿的枝椏指向灰蒙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