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3月,漭渡村的桃花剛冒出粉紅的花苞,
村口的老槐樹下已經(jīng)擠滿了看熱鬧的村民。四輛拖拉機"突突"地冒著黑煙,
載著新來的知青駛入這個偏遠的山村。"來了來了!"人群騷動起來,
孩子們光著腳丫在泥地上跑來跑去。我踮起腳尖,目光越過前面幾個嬸子的發(fā)髻,
看見拖拉機上跳下來幾個年輕人。三個男青年和一個女青年,
都穿著城里人才有的的確良襯衫,在陽光下白得晃眼。"嘖嘖,那個戴眼鏡的,
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料。"隔壁李嬸子撇著嘴評價道。
我的目光卻被最后一個下車的青年牢牢吸引。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中山裝,
袖口磨出了毛邊,卻整齊地挽到小臂處,露出一塊老式手表。
與其他知青興奮張望的神情不同,他安靜地站在一旁,眼神清冷得像后山的泉水。
"那是張牧歌,聽說家里是知識分子呢!"王大隊長不知何時站在我身邊,
順著我的視線解釋道。我的心突然跳得厲害,手心沁出細密的汗珠。這個叫張牧歌的城里人,
與我見過的所有農(nóng)村青年都不一樣——他的皮膚白皙得幾乎透明,手指修長干凈,
連皺眉的樣子都透著股書卷氣。"大丫,別發(fā)呆了,去幫新知青搬行李!
"父親的聲音把我拉回現(xiàn)實。我這才發(fā)現(xiàn)其他村民已經(jīng)開始幫知青們拿行李,
而我像個傻子似的站在原地,盯著人家看了足足五分鐘。我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
一把搶過張牧歌手里的藤箱:"我來幫你!"我的聲音大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臉頰頓時燒了起來。張牧歌明顯愣住了,他微微后退半步,眉頭蹙得更緊:"謝謝,
我自己可以...""哎呀客氣啥!"我打斷他,不由分說地扛起箱子,"知青點在西頭,
路不好走,我?guī)闳ィ?箱子比想象中沉,我咬著牙硬撐,生怕在他面前露怯。
張牧歌跟在我身后,腳步聲輕得像貓。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背上,火辣辣的。
"你叫什么名字?"走到半路,他突然開口,聲音低沉好聽。"王大丫!"我脫口而出,
隨即懊惱地咬住嘴唇。這么土氣的名字,他肯定要笑話我了。
沒想到張牧歌認真地點點頭:"好名字,簡單好記。"我的心像被蜜糖泡過一樣甜。
轉過一個土坡,我腳下一滑,箱子差點脫手。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扶住我的肩膀,
溫熱的觸感透過單薄的衣衫傳來。"小心。"他說,然后不由分說地接過箱子,
"還是我來吧。"我看著他修長的手指握住藤箱把手,青筋微微凸起,突然覺得口干舌燥。
到了知青點,其他知青已經(jīng)安頓好了。張牧歌的床位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
我看著他仔細地鋪好床單,把幾本書整齊地碼在床頭,動作一絲不茍。
"明天開始要下地干活了,"我站在門口絞著衣角,"你...你會干農(nóng)活嗎?
"張牧歌的動作頓了一下,搖搖頭:"不會,但可以學。""那我教你!
"我興奮地向前一步,"我干活可厲害了,去年還得了生產(chǎn)隊勞動標兵呢!
"張牧歌終于露出今天的第一個微笑,嘴角微微上揚,眼睛彎成月牙:"那就麻煩你了,
王大丫同志。"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里全是張牧歌那個淺淺的笑容。
三丫被我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問:"姐,你烙餅呢?""睡你的覺!"我兇她,
卻忍不住把臉埋進被子里偷笑。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爬起來,煮了兩個雞蛋,
用布包好揣在懷里。母親在灶臺邊揉面,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給新來的知青送早飯?
""才不是!"我嘴硬道,"我是怕他們城里人餓著,影響生產(chǎn)進度!"母親笑而不語。
我紅著臉跑出家門,晨露打濕了布鞋也渾然不覺。知青點靜悄悄的,只有廚房亮著燈。
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張牧歌的窗前,踮起腳尖往里看——他居然已經(jīng)起床了,
正就著煤油燈看書,側臉在昏黃的光線下格外分明。我鼓起勇氣敲了敲窗。
張牧歌驚訝地抬頭,看見是我,起身開了門。"給、給你的。
"我把還溫熱的雞蛋塞到他手里,"吃了才有力氣干活。"張牧歌捧著雞蛋,
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晨風吹亂了我的劉海,他下意識地伸手想幫我撥開,
又突然意識到不妥,手尷尬地停在半空。"我...我去集合了!"我轉身就跑,
心跳快得要蹦出胸膛。上午的活是插秧。知青們被分到我們生產(chǎn)隊,由老把式帶著下田。
張牧歌挽起褲腿,露出白皙的小腿,在泥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樣子滑稽極了。
"城里來的就是嬌氣!"隊里的二狗子大聲嘲笑,引來一片哄笑。我狠狠瞪了二狗子一眼,
三兩步走到張牧歌身邊:"別理他們,我教你。"我示范著抓起一把秧苗:"左手分秧,
右手插,手腕要這樣..."我抓住他的手,帶著他一起把秧苗插入泥中。
他的手比我的大很多,骨節(jié)分明,卻意外地溫暖。張牧歌學得很認真,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太陽漸漸升高,他的臉被曬得通紅,卻一聲不吭地繼續(xù)干著。休息時,
其他知青湊在一起喝水聊天,張牧歌卻獨自坐在田埂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寫著什么。
我拿著水壺走過去:"喝點水吧。"他接過水壺,道了聲謝。
我看見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好奇地問:"你在寫什么?""日記。"他合上本子,
"習慣每天記錄一些事情。""能給我看看嗎?"我脫口而出,隨即后悔自己的冒失。
出乎意料的是,張牧歌猶豫了一下,竟然把本子遞給了我:"字有點潦草。
"我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寫著"1975年3月12日,抵達漭渡村"。往后翻,
昨天的日記里居然提到了我:"村里有個叫王大丫的姑娘,熱情直爽,
幫我搬了行李..."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臉頰發(fā)燙。
翻到今天的內(nèi)容:"王大丫一早送來煮雞蛋,她的手很粗糙,應該是常年干活磨的,
但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很好看...""別看后面了!"張牧歌突然搶回本子,耳根通紅。
我們四目相對,一時無言。遠處傳來上工的哨聲,打破了這微妙的沉默。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成了張牧歌的"專屬農(nóng)活老師"。他學得很快,雖然動作依然笨拙,
但至少不再把秧苗插得東倒西歪。村里關于我們的閑話也越來越多。"大丫,你一個姑娘家,
整天追著男知青跑,像什么樣子!"村里的王嬸拉著我訓話。
我甩開她的手:"我這是幫助知青適應農(nóng)村生活,響應黨的號召!""得了吧,"王嬸嗤笑,
"全村人都看出來你喜歡那小子??赡阆脒^沒有,人家是城里人,遲早要回去的!
"我咬緊嘴唇不說話。這個問題我也想過無數(shù)次,但每次看到張牧歌認真干活的樣子,
或是他偷偷塞給我的小紙條,我就把顧慮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一個雨天的傍晚,我收工回家,
遠遠看見張牧歌站在我家院門外,手里拿著什么東西。我小跑過去:"你怎么來了?
""這個給你。"他遞過來一本嶄新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聽說你喜歡看書。
"我驚喜地接過書,翻開扉頁,
上面用工整的字寫著:"贈王大丫同志:愿你如保爾·柯察金般堅強。張牧歌,
1975年4月。""你怎么知道我喜歡看書?"我撫摸著書頁,聲音有些顫抖。
"你弟弟告訴我的。"張牧歌輕聲說,"他還說你小時候成績很好,為了家里才輟學的。
"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滴落,我突然有種想擁抱他的沖動。就在這時,院門"吱呀"一聲開了,
父親站在門口,目光在我們之間來回掃視。"進來吧,外面雨大。"父親出人意料地說。
那晚,張牧歌在我家吃了晚飯。他和父親聊了很多,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到國家政策,
甚至還能和二娃子討論數(shù)學題。我坐在一旁,看著他侃侃而談的樣子,心里滿是驕傲。飯后,
雨停了。我送張牧歌到院門口,月光下他的輪廓格外清晰。"王大丫,"他突然轉身,
認真地看著我,"我想給你改個名字。""?。?我愣住了。"'大丫'太隨便了,
配不上你。"他輕聲說,"我想叫你'王伊沫',取'秋水伊人,相濡以沫'之意。
"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這個讀過書的城里人,
居然要給我這個農(nóng)村丫頭取這么美的名字。"好。"我哽咽著點頭,"以后我就是王伊沫了。
"張牧歌笑了,伸手輕輕擦去我臉上的淚水:"伊沫,明天見。"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我知道,我的心再也收不回來了。1 1975年9月,漭渡村秋日的陽光像融化的金子,
鋪滿了整個稻田。王伊沫——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這個新名字——蹲在田埂邊,
手指輕輕撥弄著一簇野菊花。自從張牧歌給我改了名字,村里人看我的眼神總是帶著揶揄,
但我不在乎。"伊沫。"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猛地回頭,看見張牧歌站在田埂上,
手里捧著一本書。他的藍布衫被汗水浸濕了一片,貼在背上,卻依然挺直著腰板,
像棵不肯彎腰的竹子。"你怎么來了?"我站起身,拍了拍沾滿泥土的手。張牧歌沒說話,
只是遞過來一張折疊的紙。我展開一看,是一幅素描——畫的是我插秧時的側影,
線條簡單卻傳神,連我耳邊的碎發(fā)都勾勒得清清楚楚。"你……你畫的?
"我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嗯。"他點點頭,耳尖泛紅,"昨天看你干活,突然想畫下來。
"我的指尖輕輕撫過紙面,那里還殘留著鉛筆的痕跡。我忽然想起什么,
抬頭問道:"你今天不是要去公社開會嗎?""開完了。"張牧歌的目光飄向遠處,
"路上看到桂花開了,就想……""就想什么?""就想帶你去看看。"他終于看向我,
眼睛亮得驚人,"村后那棵老桂樹,現(xiàn)在開得正好。"——老桂樹比我記憶中的還要高大。
金黃色的花簇擠滿枝頭,香氣濃得幾乎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他們肩上。
張牧歌伸手接住一朵飄落的桂花,忽然開口:"我收到家里的信了。"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部分知青回城的消息已經(jīng)傳了好幾個月。"他們……讓你回去?
"我的聲音干澀得不像自己的。張牧歌搖搖頭:"我父親病了,需要錢買藥。"他頓了頓,
"我哥來信說,家里準備爭取把留城的名額給我。"風突然大了起來,桂花簌簌落下,
像一場無聲的雨。我死死攥住衣角,指甲陷進掌心。"什么時候走?"我聽見自己問。
"我不走。"這三個字砸得我頭暈目眩。我猛地抬頭,看見張牧歌正注視著我,
眼神堅定得像磐石。"什么?""我回信拒絕了。"他說得輕描淡寫,
仿佛只是在討論明天的天氣,"我說,我在這里有更重要的事。"我的眼前突然模糊了。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張牧歌向前一步,輕輕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有繭,
是這半年干農(nóng)活磨出來的,粗糙卻溫暖。"伊沫,"他輕聲說,"那本書里,
保爾·柯察金說過——'一個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時,
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悔恨。'"他的拇指擦過我的手背,"我不想后悔。
"我的眼淚終于落下來,砸在我們交握的手上。遠處傳來生產(chǎn)隊收工的哨聲,驚起一群麻雀。
"傻子,"我哽咽著說,"城里多好啊……""沒有你好。"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
在他們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張牧歌抬手摘下一小枝桂花,別在我的鬢邊。"我查過資料,
"他突然說,"桂花可以扦插繁殖。等我們有了自己的院子,就種一棵。
"我望著這個固執(zhí)的城里青年,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相濡以沫"。我踮起腳尖,
飛快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然后轉身就跑,辮梢掃過他的肩膀,留下一縷桂花香。
張牧歌愣在原地,耳朵紅得像天邊的晚霞?!? 1975年初雪,
漭渡村1975年的初雪剛落在漭渡村的茅草屋頂上,我和張牧歌的事就在村里傳開了。
那天我正蹲在河邊洗衣,三丫風風火火跑來,辮梢上還沾著雪粒:"姐!張家來信了!
爹讓你趕緊回去!"木槌"撲通"掉進河里,我顧不得撈,提著濕漉漉的褲腳就往家跑。
院門口停著王支強的自行車,車把上掛著綠色郵包——那是專門送信的。堂屋里,
父親悶頭抽著旱煙,母親捏著一封信,眼圈紅紅的。
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牧歌家里...不同意?""你自己看吧。"母親把信遞給我。
信紙是城里才有的高級貨,摸起來光滑得像雞蛋殼。張牧歌的父親用鋼筆字寫著:"經(jīng)考慮,
同意你與王家姑娘的婚事。但家中無力支援,一切從簡。"冷冰冰的十七個字,
連我的名字都沒提。"這算什么同意..."我的指甲在信紙上掐出月牙形的印子。
父親磕了磕煙袋鍋:"他爹是文化人,瞧不上咱們莊稼漢正常。關鍵是牧歌那孩子咋想?
"正說著,院門被推開,張牧歌帶著一身寒氣進來,肩膀上還落著未化的雪。
看見屋里的陣勢,他立刻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伊沫,"他直接走到我面前,握住我冰涼的手,
"我哥剛給我發(fā)電報,他下周帶錢來給咱們蓋新房。"我愣住了:"你哥?
不是...你爸媽...""我自己的婚事,自己能做主。"張牧歌的聲音很輕,
卻像河里的冰碴子一樣硬,"他們遲早會明白,你是我最好的選擇。
"母親突然抹著眼淚笑了:"好孩子,只要你們倆真心,比啥都強。
"她轉身從里屋抱出一個紅布包,"娘早就給你備好嫁衣了,管他城里人咋想!"展開紅布,
里面是一件手工縫制的對襟嫁衣,
領口和袖口都繡著纏枝蓮——那是母親熬了不知多少個夜晚的成果。
我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父親卻悄悄出了門,在院子里"咚咚"地劈起木頭來。
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在給我打陪嫁的木箱。一周后,張凱文真的來了。
這個比張牧歌高出半頭的漢子跳下拖拉機時,整個村口都震了三震。他穿著筆挺的工人裝,
胸前別著閃亮的廠徽,拎著個鼓鼓囊囊的皮革包。"哥!"張牧歌難得地露出笑容,
兄弟倆緊緊擁抱。張凱文揉揉弟弟的頭發(fā),轉身朝我伸出手:"這就是弟妹吧?
牧歌在信里把你夸得天仙似的,我看還是謙虛了。"我紅著臉不知如何接話,
他卻已經(jīng)打開皮包,掏出一沓用橡皮筋捆著的大團結:"我工作六年攢的,
夠給你們起兩間磚瓦房。"原來張牧歌的父母確實不同意這門親事,
是他哥偷偷變賣了手表和自行車,又加上全部積蓄來支援我們。那天晚上,
兄弟倆在知青點談到深夜,我透過窗戶看見張牧歌的肩膀一直在抖,
而他哥像小時候那樣拍著他的背。新房動工那天,村里人都來看熱鬧。張凱文親自和泥砌墻,
汗?jié)裢噶说拇_良襯衫。他一邊干活一邊大聲說笑,
把前來打探的王嬸唬得一愣一愣的:"大娘,您可不知道,我弟弟打小就倔,
認準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他能找到伊沫這樣的姑娘,是我們老張家祖墳冒青煙!
"這話傳得全村皆知,那些說閑話的頓時消停了不少。一個月后,
三間嶄新的磚瓦房立在了村南頭,雖然比不上城里樓房,但在漭渡村已經(jīng)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體面。
婚禮定在臘月十八,按村里習俗簡辦。張牧歌堅持給我買了塊紅紗巾當蓋頭,
又悄悄塞給我一個小絨盒——里面是一對鍍銀的耳環(huán),花了他半個月工分。
"真好看..."我對著破鏡子的碎片左照右照,"就是耳洞早長實了。""我?guī)湍恪?/p>
"張牧歌突然從針線筐里抽出母親的縫衣針,在煤油燈上烤了烤。我還沒反應過來,
耳垂就傳來輕微的刺痛,隨即是冰涼的金屬觸感。"嘶——"我倒抽冷氣,
"張牧歌你...""忍忍,"他俯身往我耳垂上吹氣,"馬上好。"溫熱的呼吸拂過頸側,
我的心跳得比針扎還疼。戴好耳環(huán),張牧歌退后兩步端詳,
眼里閃著奇異的光:"王伊沫同志,你真好看。"這是我第一次聽他叫我的新名字,
三個字被他念得像詩歌一樣動聽?;槎Y當天,母親天沒亮就起來給我梳頭。
她按老規(guī)矩給我絞臉、開眉,嘴里念叨著吉祥話,眼淚卻把粉都沖花了。
父親蹲在門外抽旱煙,煙鍋里的火光明明滅滅。"爹..."我穿著嫁衣出來,嗓子眼發(fā)緊。
父親猛地站起來,煙袋鍋差點掉地上。他盯著我看了好久,
突然轉身從屋里搬出那個連夜趕制的木箱:"爹沒本事,就給你裝了兩斤新棉,
冬天做襖子..."木箱里整整齊齊碼著家里最好的東西:母親陪嫁的一床織錦被面,
二娃子從縣里帶回的搪瓷盆,三丫繡的鴛鴦枕巾...沒有一樣值錢,
卻裝滿了他們能給的全部。拜堂時,張牧歌罕見地穿了件嶄新的藍布中山裝,
胸口別著紙做的紅花。我們對著毛主席像三鞠躬,又給父母敬茶。輪到給張凱文敬茶時,
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居然紅了眼眶,掏出一個厚厚的紅包塞給我:"弟妹,牧歌就交給你了。
"鬧洞房的人直到月上中天才散去。新房里的煤油燈捻得很小,映得張牧歌的臉半明半暗。
他喝了點酒,眼角泛著紅,看我的眼神像帶著鉤子。我這個平時潑辣的姑娘,
此刻卻羞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伊沫..."張牧歌慢慢靠近,手指輕輕撫過我的耳垂,
"疼嗎?"我搖搖頭,又點點頭,整個人像被放在火上烤。他的吻落下來時,
我聞到了淡淡的酒香和墨香——那是獨屬于我的城市青年的氣息。紅燭高燒,一夜被翻紅浪。
婚后的日子比想象中更甜蜜。張牧歌雖然還是那副清冷性子,但對我卻溫柔得不像話。
他會在清晨幫我梳辮子,會在我做飯時從背后環(huán)住我的腰,
會在夜里把我冰涼的腳捂在懷里...村里的小媳婦們見了我就擠眉弄眼:"大丫,啊不,
伊沫,你家知青就是不一樣哈?"我紅著臉啐她們,心里卻甜得像灌了蜜。
只有一件事讓我們煩惱——每次回娘家,母親總要盯著我的肚子看,
然后唉聲嘆氣地往我碗里夾豬蹄:"多吃點,
養(yǎng)好身子..."張牧歌總是適時地轉移話題:"二娃子最近數(shù)學怎么樣?
我?guī)Я吮玖曨}集給他。"我們心照不宣地回避著"孩子"這個話題。其實夜里相擁時,
他也常摸著我的肚子說"等以后",但我們都清楚,在這個朝不保夕的年月,
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嘴。更何況,張牧歌心里還藏著那個遙不可及的大學夢。
3 1976年秋,漭渡村1976年的秋天特別漫長。毛主席逝世的消息傳來時,
整個漭渡村都籠罩在不安中。張牧歌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在油燈下寫寫畫畫。
有天凌晨我醒來,發(fā)現(xiàn)他正對著窗外的月亮發(fā)呆,眼里有我看不懂的光。"牧歌?
"我輕聲喚他。他回到床上,緊緊抱住我:"伊沫,時代要變了。
"當時的我還不明白這句話的分量,只是本能地貼緊他溫熱的胸膛。
直到1977年那個金秋,二娃子揮舞著報紙沖進院子,我們才知道,
命運的齒輪真的開始轉動了。4 1977年秋,漭渡村1977年的秋天來得比往年都早。
剛過十月,漭渡村的山林就染上了一層金黃。我和張牧歌結婚已經(jīng)兩年多了,
我們的土坯房前,他親手栽的桂花樹開得正盛,香氣飄滿整個小院。這天清晨,
我正蹲在灶臺前生火,張牧歌從背后環(huán)住我的腰,下巴抵在我肩膀上:"伊沫,
今天我去鎮(zhèn)上買點紙墨,家里的快用完了。"我側過臉,在他唇上輕啄一下:"早點回來,
我給你做紅薯餅。"自從結婚后,張牧歌養(yǎng)成了每天寫日記的習慣,
偶爾還會寫些小詩偷偷塞在我的枕頭底下。
那些詩句比村頭李貨郎賣的最甜的麥芽糖還要甜上三分。張牧歌前腳剛走,
后腳二娃子就像陣風似的沖進院子,手里揮舞著一張報紙,激動得語無倫次:"姐!姐!
出大事了!恢復高考了!"我手里的柴火"啪嗒"掉在地上,濺起一片灰塵。接過報紙,
頭版頭條赫然印著《關于恢復高等學校招生考試制度的決定》。我的手指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那些鉛字在眼前跳動,卻一個也看不進去。"姐夫知道了嗎?"二娃子急得直跺腳。
"他...他去鎮(zhèn)上了。"我的聲音干澀得不像自己的。二娃子一把抓回報紙:"我去找他!
"說完就飛奔出去,揚起一路塵土。我呆立在原地,灶膛里的火漸漸熄滅了,冒出一縷青煙。
恢復高考意味著什么,我再清楚不過——那是張牧歌回城的門票,
是我們這個小家可能面臨的分離。不知過了多久,院門被輕輕推開。張牧歌站在門口,
臉色蒼白,手里緊攥著那張報紙,指節(jié)都泛了白。二娃子跟在他身后,
沖我使了個眼色就識趣地溜走了。"伊沫..."張牧歌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我..."我快步走過去,接過他手里的東西,發(fā)現(xiàn)除了紙墨,
還有一本嶄新的《數(shù)理化自學叢書》。原來他早就得到消息了,
這段時間頻繁去鎮(zhèn)上就是為了這個。"吃飯吧。"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菜都涼了。
"那頓飯吃得異常安靜。張牧歌機械地咀嚼著,眼神飄忽不定。
我知道他的心思已經(jīng)飛到了遙遠的考場,飛回了那座他離開三年的城市。收拾碗筷時,
張牧歌突然從背后抱住我,溫熱的呼吸噴在我耳畔:"伊沫,你怎么想?"我轉過身,
捧起他的臉。這張臉比初來農(nóng)村時黑了不少,眼角也有了細紋,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此刻,那眼睛里燃燒著我從未見過的渴望。"去考。"我聽見自己說,"你必須去考。
"張牧歌的瞳孔猛地收縮,他緊緊攥住我的手腕:"可是我走了你怎么辦?
萬一...""沒有萬一。"我打斷他,"我信你。"這三個字仿佛抽干了我全身的力氣。
張牧歌將我摟進懷里,我能感覺到他的心跳得像擂鼓,又快又重。那天夜里,
我翻出藏在衣柜最深處的小鐵盒。
盒子里是我們這兩年攢下的全部積蓄——520元三毛四分。
這些錢有張牧歌當記工員得的補貼,有我熬夜納鞋底賣的錢,每一分都浸著我們的汗水。
"給你。"我把錢分成兩摞,推了一摞到張牧歌面前,"這些應該夠你報名和去省城的路費。
"張牧歌盯著那些皺巴巴的紙幣和硬幣,眼圈一下子紅了:"不行,
這是你...""是我們的。"我糾正道,"再說,家里還有我呢。"張牧歌突然單膝跪地,
抓住我的手貼在臉上。我感覺到溫熱的液體滲入我的指縫:"伊沫,我張牧歌對天發(fā)誓,
無論考上與否,無論走到哪里,你都是我的妻子,我此生絕不負你。"我彎下腰,
額頭抵著他的額頭:"我知道。"第二天,村里就傳開了張牧歌要參加高考的消息。
漭渡村不大,什么事都藏不住。"大丫啊,你可長點心吧!"王嬸在井邊攔著我,
唾沫星子直飛,"那些知青有幾個靠得住的?考上大學還能回來接你?做夢呢!
"我用力提起水桶,水花濺濕了鞋面:"王嬸,我家牧歌不是那種人。""哎喲,
還'牧歌',叫得真親熱。"王嬸陰陽怪氣地撇嘴,"等他到了城里,
那些女大學生一個個水靈靈的,誰還記得你這鄉(xiāng)下婆娘?"我沒再搭理她,
拎著水桶大步走開,但那些話卻像毒蛇一樣鉆進我心里,盤踞不去。接下來的日子,
張牧歌像變了個人。白天照常出工,晚上就著煤油燈復習到深夜。我常常一覺醒來,
還看見他伏在桌前奮筆疾書,手指和袖口沾滿了藍色墨水。為了讓他專心備考,
我包攬了所有家務和大部分農(nóng)活。每天收工回來,腰酸得直不起來,
但看到他在知識的海洋里遨游的樣子,所有的疲憊都煙消云散了。十一月底,
村里又起了閑話。這次是說張牧歌肯定考不上,白白浪費錢。這些話傳到我耳朵里,
氣得我當場和幾個長舌婦吵了起來。"我家牧歌當年在城里是重點中學的尖子生!
"我叉著腰,聲音大得半個村子都能聽見,"你們就等著看吧!
"晚上我把這事當笑話講給張牧歌聽,他笑著搖頭,卻悄悄握緊了我的手。那天夜里,
他抱著我久久不肯松開,在我耳邊一遍遍重復:"伊沫,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十二月初,高考的日子終于到了。臨行前一晚,張牧歌緊張得吃不下飯。
我變戲法似的從箱底拿出一件嶄新的白襯衫:"換上試試。""這...你什么時候做的?
"張牧歌摸著襯衫細膩的布料,驚訝得說不出話。"早就準備了。"我?guī)退凵峡圩樱?/p>
"想著總有一天你能穿上它回城。"襯衫很合身,襯得他越發(fā)挺拔。
張牧歌在鏡子前轉來轉去,像個第一次穿新衣服的孩子??粗老驳臉幼樱?/p>
我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第二天一早,全村人都來送參加高考的知青。
張牧歌背著簡單的行囊,里面裝著我連夜烙的餅和煮熟的雞蛋。二娃子也去考試,
一路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緩解了不少緊張氣氛。"給。"走到村口,
張牧歌突然塞給我一封信,"等我走了再看。"我點點頭,把信小心地揣進懷里。
拖拉機"突突"地發(fā)動了,張牧歌爬上車廂,轉身朝我揮手。那一刻,陽光正好灑在他身上,
白襯衫亮得刺眼。拖拉機漸行漸遠,我顫抖著拆開信封。里面是一張薄薄的紙,
上面寫著:"吾妻伊沫:若我考上,必接你同往;若我落榜,與你共守田園。無論何種結局,
你都是我此生摯愛。望你珍重,待我歸來。
牧歌1977年12月9日"信紙被我的淚水打濕了一片。我小心地折好放回信封,
抬頭望向遠方。拖拉機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消失在蜿蜒的山路盡頭。三天后,
張牧歌和二娃子一起回來了。我早早地等在村口,遠遠看見他們就飛奔過去。"怎么樣?
"我急切地問。張牧歌沒說話,只是微笑著點點頭。二娃子卻忍不住了,
手舞足蹈地比劃:"姐!姐夫太厲害了!每場考試他都是第一個交卷的!
監(jiān)考老師都盯著他看呢!"回家的路上,張牧歌一直緊緊握著我的手。他的掌心有一層薄繭,
是這兩年干農(nóng)活磨出來的,粗糙卻溫暖。等待成績的日子比想象中難熬。
村里人說什么的都有,有說我傻的,有說張牧歌肯定考不上的,也有等著看笑話的。
每當這時,張牧歌就會用加倍的好來堵住那些人的嘴——他包攬了所有重活,
每天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夜里把我摟在懷里一遍遍說著情話。
1978年1月的一個清晨,村支書的大嗓門打破了冬日的寧靜:"張牧歌!王國慶!
錄取通知書到了!"我們?nèi)叶紱_了出去。村支書手里拿著兩個信封,
臉上笑開了花:"了不得啊!咱們村出了兩個大學生!"張牧歌接過信封,手指微微發(fā)抖。
拆開一看,是京都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二娃子也考上了省里的師范大學。一時間,
道賀的人擠滿了我們的小院。那天晚上,張牧歌破例喝了酒,臉頰泛著紅暈。客人們散去后,
他拉著我坐在桂花樹下,仰頭望著滿天繁星。"伊沫,"他輕聲說,"我要帶你去看天安門,
去看故宮,去看所有你沒見過的風景。"我靠在他肩上,
聞著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和墨香:"我只要你平安回來。"二月底,離別的日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