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手養(yǎng)大的器靈要與我成婚時,天界急召令刺破喜堂。
她掀開蓋頭冷笑:“你早知我是被封印的上古兇器?”我握緊腰間師門賜予的誅魔劍,
不敢看她含淚的眼睛。當(dāng)年師命難違,我以情為鎖鏈囚她三百年。而今劍鋒所指,
竟是她主動撞上來。星光碎散前,她指尖撫過我顫抖的唇:“云諫,你教我愛恨,
卻從未教我如何活過。”---喜堂靜得可怕。時間仿佛凝滯在這方寸陋室,
只余下紅燭燃燒時的細(xì)微聲,像某種不祥的倒計時。燭淚無聲淌下,
蜿蜒堆積在粗糙的木案邊緣,凝成暗紅黏稠的一灘,好像將干未干的陳舊血跡。窗戶紙上,
那個歪歪扭扭的“囍”字,是昨日素塵伏在案前,笨拙又固執(zhí)地剪了許久才剪成的。
昏黃的燭光將它模糊的輪廓投射在墻壁上,影影綽綽,竟顯出幾分猙獰。
空氣里浮動著松木的清香、紅蠟的焦糊氣,
有一絲若有似無、清冽如初雪融化的氣息——那是素塵身上獨有的、源自她本體的寒鐵冷香。
她就站在我身側(cè),隔著一層薄薄的紅綢蓋頭。那身量,那姿態(tài),我已熟悉了三百年。
素白纖細(xì)的手指從寬大的紅袖口探出一點指尖,緊緊攥著那截同樣素色的衣帶,
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著蓋頭下被遮掩的緊張與期盼。簡陋的木屋,
窗外是潺潺溪流與竹林,是我們耗費三百年光陰才抵達(dá)的“桃源”。胸腔里的那顆心,
本該因喜悅而鼓脹,此刻卻沉重地、紊亂地撞擊著肋骨,每一次搏動都帶來窒息般的悶痛,
仿佛被無形的絲線一圈圈勒緊,幾欲碎裂。我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尖冰涼,
不受控制地?fù)嵯蜓g。冰涼的金屬觸感隔著衣料透入掌心,沉甸甸地壓著——師門所賜,
專為今日備下的誅魔劍,沉淵。劍鞘的紋路如同燒紅的烙鐵,燙著我的指尖,更燙著我的心。
就在那冰涼的指尖觸碰到劍鞘紋路的剎那——“嗤啦!”一道刺目欲盲的金光,
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屋頂!如同燒紅的烙鐵穿透薄紙,
帶著撕裂萬物的霸道和不容置疑的天道威嚴(yán),悍然降臨在這逼仄的喜堂中央!
空氣被瞬間擠壓、抽空,發(fā)出瀕死的尖嘯。那光點急速膨脹,在離地面三尺處驟然定住,
化作一枚懸浮的金色符令。符令表面,天界獨有的云篆符文如浮現(xiàn),
每一個筆畫都蘊(yùn)含著足以碾碎山岳的磅礴威壓,沉重得如同整個蒼穹都塌陷下來,
狠狠砸在這間小小的木屋之上?!拔恕?!”符令震顫,發(fā)出低沉而宏大的嗡鳴,
震得屋頂?shù)幕覊m簌簌落下。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zhì)的重錘,狠狠砸在我的雙肩和神魂之上!
膝蓋猛地一軟,喉頭涌上一股腥甜。這力量……是最高級別的“天誅”令!
目標(biāo)……赫然直指我身側(cè)一身嫁衣的她!“素塵……”我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被那符令散發(fā)的恐怖威壓死死堵在喉嚨深處,只剩下一點破碎的氣音。走?還是……留?
師門三百年的嚴(yán)令,天界至高無上的符詔,
腰間沉淵冰冷的觸感……無數(shù)根名為“責(zé)任”與“道義”的鎖鏈,瞬間勒緊了我的心臟,
幾乎要將其絞碎成粉。蓋頭下的人影,紋絲不動。那攥著衣帶的指尖,卻倏地松開了。
素白的手指無力地垂落,貼在同樣素白的衣裙上,安靜得令人心慌。
她甚至沒有發(fā)出一絲疑問的聲響,仿佛這足以碾碎小世界的符令降臨,
與這方寸喜堂、與她自身,都毫無干系?!啊蔽业淖齑酵絼诘佤鈩又?/p>
所有的解釋、安撫、虛妄的承諾都變成喉間滾動的苦澀。腳下如同生了根,
又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進(jìn)退維谷。符令的金光映在她垂落的蓋頭邊緣,
給那抹象征喜慶的紅染上了一層冰冷而詭異的金邊。時間在無邊的威壓中粘稠地流淌,
每一息都漫長得像一個輪回的煎熬。最終,是那符令再次發(fā)出急促而尖銳的嗡鳴,
如同最后的警告與催命符。一股牽引之力驟然加身,拉扯著我的神魂,
要將我硬生生從這片凝固的喜紅中拽離。走!這個念頭如同淬毒的冰錐,
猛地刺穿了所有搖搖欲墜的猶豫。我猛地吸了一口氣,
那口氣里混雜著燭淚的焦糊、松木的清苦,還有一絲她身上那即將消散的冷香,
狠狠灌入肺腑,卻無法帶來絲毫力量。身體先于崩潰的意識做出了選擇——猛地轉(zhuǎn)身!
繡著粗糙鴛鴦的紅袍下擺,在急促的動作中掀起一道決絕的弧線,掃過冰冷死寂的空氣,
帶起的微弱氣流卻拂不動那沉重的紅燭火焰。一步,
兩步……沉重的腳步踏在簡陋的木地板上,發(fā)出空洞而沉悶的回響,
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的心尖上。身后,是那片被符令金光撕裂的凝固喜紅,
是那根兀自燃燒淌淚的紅燭,是蓋頭下那沉默得令人窒息、仿佛連存在感都正在消散的身影。
就在我的腳即將跨過那道低矮、象征世俗分隔的門檻,
逃離這片由謊言和期待織就的囚籠時——“云諫。”她的聲音響了起來。很輕,
像初春湖面上最后一片薄冰碎裂的微響,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瞬間刺穿了符令的嗡鳴、心跳的狂亂,以及我搖搖欲墜的心防。
那聲音里沒有預(yù)料中的哭喊質(zhì)問,沒有撕心裂肺的挽留,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
和一種冰封了萬載寒淵的冷,冷得讓靈魂都為之凍結(jié)。我的背脊瞬間僵直,
如同被無形的玄冰凍住,連骨髓都透著寒氣。跨出的那只腳,懸在了門檻上方,
再也落不下去。符令的金光在背后熾烈地燃燒,拉扯的力量越來越強(qiáng),
但我卻像被釘在了原地,成了一尊絕望的雕塑。我不敢回頭,
不敢去看蓋頭下那張此刻會是怎樣的臉孔。時間凝滯了短短一剎,卻漫長得如同永恒。然后,
我聽到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地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是她抬起了手。
那動作似乎很慢,慢得能看清每一根手指的軌跡;又似乎只在電光石火之間,
快得讓人措手不及?!班屠病 币宦暳巡愕拇囗?,粗暴地撕開了喜堂里的死寂!
蓋頭被猛地扯下、拋開!那方紅綢如同折翼的蝶,頹然飄落,軟軟地覆在冰冷的泥地上,
沾染了塵埃。我?guī)缀跏潜灸艿亍е环N瀕死的恐慌,猛地轉(zhuǎn)回了身。素塵就站在那里。
一身素白衣裙,站在滿地刺目的紅綢和符令冰冷金光的交織里,
突兀得像雪地里開出的唯一一朵白梅。她臉上沒有淚痕,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悲戚。
那張我看了三百年、清麗如皎月、曾因一個笑容而點亮整個桃源的面容,
此刻只有一片荒蕪的平靜。平靜得如同萬年不化的冰湖,底下卻洶涌著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唯獨那雙眼睛,
那雙曾映著桃源溪水的澄澈、映著爐火暖光的溫柔、映著我身影的依戀的眼眸,
此刻像淬了九幽寒冰的利刃,直直地釘在我臉上,帶著洞穿一切的冰冷和絕望的嘲弄。
她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一個弧度。那不是笑,是冰層裂開的一道縫隙,
露出底下徹骨的寒與深不見底的絕望?!昂恰币宦暥檀俚妮p笑從她唇間逸出,
帶著令人心顫的余音,在死寂的喜堂里回蕩,“你早就知道,對不對?”她的目光,
銳利得如同實質(zhì)的針,刺穿了我倉皇堆砌的所有偽裝,
精準(zhǔn)地落在我下意識按在腰間的右手上——那只手,
正死死地、痙攣般地握著沉淵冰冷的劍柄。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慘白。
“你早知我是被封印的上古兇器‘寒魄’?”她的聲音陡然拔高,
每個字都裹挾著被欺騙了三百年的滔天怨怒與冰冷徹骨的絕望,狠狠砸向我,“云諫!
告訴我!
血、戾氣足以凍結(jié)星河、令天地變色的恐怖存在……它的名字像一道裹挾著太古寒風(fēng)的驚雷,
炸響在我混亂一片的腦海。
三百年前的場景碎片般瘋狂涌來:師尊那凝重如鐵、不容置疑的面容;師門禁地深處,
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兇煞之氣;還有那句沉甸甸的、如同烙印般刻在神魂深處的師命——“云諫!
此乃上古兇兵‘寒魄’殘片所化器靈,兇煞未泯,戾氣深重,一旦失控,必為禍蒼生!
你乃本門道心最純澈之弟子,身負(fù)先天清凈道體,唯有以‘情’為引,以心為籠,日夜溫養(yǎng),
化其戾氣,束其兇性!待其靈性被情所困,依賴至深,便是戾氣最為馴服之時,
再以誅魔劍‘沉淵’引動天誅符令,一舉滅其靈識,毀其本源!此乃天授之責(zé),萬勿懈??!
切記,情之一字,只為囚籠,萬不可沉溺!否則,萬劫不復(fù)!”三百年來,
我守著這血腥的秘密,像守著一顆深埋心底、日夜蠶食的毒瘤??粗露鼗危?/p>
從一團(tuán)混沌不安的光影,變成怯生生叫我“師父”的小女孩,那雙純凈無垢的眼睛里,
滿是全然的依賴;看著她笨拙地學(xué)習(xí)走路、說話,
第一次用靈力笨拙地催開窗外一株不起眼的野花時,
眼中綻放出的那種純粹的、毫無陰霾的喜悅,照亮了我灰暗的道心;看著她一天天長大,
少女玲瓏的身姿初現(xiàn),青澀的情愫如初春的藤蔓,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不顧一切的熾熱,
悄然纏繞上我這個唯一的依靠……每一次她毫無保留的依賴眼神,
每一次她因我一句肯定而綻放的笑容,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早已不堪重負(fù)的心上。
我扮演著世間最溫柔耐心的引導(dǎo)者,用無盡的呵護(hù)和縱容編織著名為“情”的致命牢籠,
只為等待她靈性豐盈、依賴至深的那一刻,用這柄沉淵劍,執(zhí)行那最終的“凈化”——誅滅!
我甚至……曾在無數(shù)個被愧疚啃噬的深夜里,
用虛妄的幻想麻痹自己:或許……或許這溫養(yǎng)的過程,真的能帶來奇跡?也許有一天,
那兇煞會被徹底凈化,她會成為一個真正自由、純凈的靈體?這份自欺欺人的妄想,
支撐著我渡過了無數(shù)個被噩夢驚醒的夜晚。直到她眼中對我的依戀,
漸漸染上了女子特有的羞澀和熾熱,直到她拉著我的衣袖,臉頰緋紅,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
卻重得足以擊垮我所有搖搖欲墜的防線:“師父……不,云諫,我們…結(jié)為道侶,好不好?
在這桃源深處,只有你我……” 那一刻,我竟鬼使神差地應(yīng)了。是妄念的膨脹,
是沉溺于這場自編自導(dǎo)的溫柔幻境無法自拔,還是……心底深處,
那早已扭曲、連自己都不敢承認(rèn)的、源自三百個朝夕相處的隱秘渴望?這渴望如同藤蔓,
在謊言的土地上瘋狂滋長,最終結(jié)出了這枚名為“婚約”的毒果。沉淵劍柄的冰冷透過掌心,
刺入骨髓,將我從混亂絕望的回憶漩渦中狠狠喚醒。劍身在鞘中發(fā)出低沉的嗡鳴,
如同嗅到血腥的兇獸,劍尖不受控制地抬起,帶著森然殺意,
直指她——指向這個我親手“養(yǎng)大”、即將成為我妻子的上古兇器!
指向我三百年騙局的核心!“素塵……”我的嘴唇翕動著,試圖擠出一點聲音,
卻發(fā)現(xiàn)喉嚨干澀得如同被砂礫磨過,只剩下破碎的氣流。解釋?道歉?承諾?
在三百年的處心積慮和此刻誅魔劍那冰冷的指向面前,任何言語都蒼白得可笑,
虛偽得令人作嘔!我只能緊緊地盯著她,看著她眼中那片冰湖下的巖漿開始沸騰、翻滾!
那是一種被最信任之人徹底背叛后的、混雜著極致痛楚與毀滅沖動的瘋狂。“好!
好一個以情為籠!好一個名門正道!好一個……道貌岸然!” 素塵的冷笑陡然尖銳,
帶著泣血的悲愴和焚天的怒意。那身素白的衣裙無風(fēng)自動,
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亙古的寒意瞬間彌漫開來,空氣里的水汽凝結(jié)成細(xì)小的冰晶,
簌簌落下。她周身開始逸散出絲絲縷縷極淡、卻讓靈魂都為之凍結(jié)顫抖的幽藍(lán)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