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滺撿回一條命。她被那黑影推入深淵,原本該粉身碎骨,結(jié)果竟然沒有大礙,
除了受些皮肉傷,有幾個骨節(jié)脫臼。至于為什么沒有大礙,空華城里沒人能解釋。
她從懸崖頂端被推到對面山峰的半山腰上,當(dāng)時又正好出于毒發(fā)后極度虛弱的時刻,
咋看見她時,每個人都以為會是一具骸骨。但她胳膊腿都完好,沒有碎成一攤爛泥,
他們便發(fā)現(xiàn)不對勁。再一探鼻息,竟然正常。他們只能說,是山上茂密的樹枝擋了她,
雖然這個理由也極其牽強(qiáng)。她從那些殺手手中死里逃生,卻迎來另一重危機(jī)。
她身上那股暫時被月華蓮壓下去的毒性重又騰起,比先前更加來勢洶洶。
薛穆云只能再度求助于月華蓮。雖仍有一時之效,但他看得出,功效已弱了很多。
他無計可施,淇滺只是被吊著一口氣,慢慢拖著罷了。其實淇滺自己并沒那么難熬。
痛苦自然是有的,那陌生男子所受苦楚一步步轉(zhuǎn)移到她身上,
晝夜都有聳人聽聞的酷刑折磨她。但她反而感到欣慰,溫情如峰谷霧嵐般彌漫在男子眉宇間,
讓他原本略顯冷硬的面孔柔和下來,化為霧嵐里裊裊清風(fēng)或縷縷晨曦。
她再次伸手去觸摸他的臉,這次她有了切實感受,一種類似于露珠的涼滑游走在她指尖,
很快變成濕漉漉的一片。她微笑著安慰他:“不用難過,我本就該陪著你。
有我?guī)湍惴謸?dān),你會好受很多,對不對?這樣我就放心了。我們原本就是一個人。
我們生命相連,血脈相通?!卑哺枰虏唤鈳У嘏惆楹驼疹櫵?,
她無法理解安歌此舉的含義。
或許安歌是想讓他妻兒的死亡更有價值一點---她們的死換來的是一條鮮活的生命,
不是一具尸體,一縷幽魂。也或許安歌生無所依,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一件事。
夜里安歌就歇在她身側(cè),他們總是向同一方向側(cè)身躺著,她以后背對他,
被他一只手臂輕摟。逢到星月皎潔時,月光從半開的窗格灑進(jìn)來,
隨著天空云層游走遮掩而忽明忽暗,變幻無定。
極具靈氣的畫面讓他們看上去宛如繾綣之后千般柔情蜜意的戀人,暖日明霞般美好耀目,
簡直招人嫉恨。但他們實則身處怎樣境地啊。
淇滺在間或一閃的清醒中總聽見安歌喃喃自語,連綿不斷的文字似從遙遠(yuǎn)天際處逶迤而來,
變成一群群幽幽閃爍的螢火蟲翩飛于帳幔內(nèi)。安歌有時是在對淇滺講述琬琰的事,
有時又似直接與琬琰對話。他說得細(xì)致瑣碎至極,
連琬琰四歲離開空華城之前的事也一件件詳細(xì)描述。在此之前,
淇滺一直以為他僅在記憶里留存了那個童年玩伴的影子。
安歌用突然爆發(fā)的記憶力提示他對琬琰刻骨銘心的愛和愧疚,
也提示他們重逢和相愛的必然性,他們注定屬于彼此。淇滺這才意識到,
安歌其實是在報復(fù)她。他心知肚明,作為淇滺行走于生死邊界的陪伴者,
作為她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個守護(hù)者,即使過了奈何橋飲了孟婆湯,
他留給她的氣息也不可能全然散去。他就是要提醒她,她此生來世都無法掙脫的這個人,
心里根本沒有她。她對他來說什么也不是。淇滺只能再次轉(zhuǎn)向陌生男子,
在陌生男子愛莫能助的目光中潸然淚下。她平生首次對安歌起了戒心。他們同床共枕,
相依相守,卻不是在親近,而是在疏離。他們真像相濡以沫幾十年的夫妻,彼此知根知底,
卻相顧無言,彼此怨恨。這疏離導(dǎo)致淇滺只能對安歌隔岸相望,卻更加放不開他。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長似秋千索。她心里盛不了對他的思念,
只能任由那思念恣意生長、膨脹和分裂,
并將分裂成絲的形體源源不斷推送至每一處筋肉交接和骨節(jié)相連的縫隙,
她渾身痛得似只要一陣風(fēng),就能立刻化為漫天粉末。她想,
厚重的感情是真的能將人生生挫骨揚(yáng)灰。
她在另一重意識里與那陌生男子商議:“我得暫時離開一下,我有重要的事,你放心,
我還是會回來陪你?!彼谀凶哟葠鄣哪抗庵修D(zhuǎn)身,向漩渦頂端隱白的天光飄去,
又有了半刻清醒的機(jī)會。這一次她和安歌是并肩平躺。月光從窗外竹林間斜射進(jìn)來,
合著迎風(fēng)起起伏伏的帳幔,素絹般在半空翩然招展,渲染出一種既柔美又凄涼的幽靜。
安歌抬起手臂,迎窗張開五指??|縷素白從指間穿過,似能聽見清泉潺湲之聲,
再觸碰時卻又滿手虛空。他的嘆息繞梁而過,像一陣陣荒野夜風(fēng)。
安歌充滿愁寂意味的舉動卻沒刺激到她,
連日來雖斷斷續(xù)續(xù)但未曾真正消失的苦悶也不知去向,她心里如長煙一空的澄明湖面,
開闊清朗,一派寧和。她發(fā)出沉默多日后第一個實質(zhì)性的音節(jié):“安歌。
”安歌竟沒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好似這是他們自然而然的相處,他仍盯著伸于半空的手,
簡短回答:“嗯?”淇滺心里更平靜,甚至有說不出的舒緩,
話語也連貫起來:“我恐怕不成了。我死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安歌的目光有些許發(fā)直,像怔住,又像在認(rèn)真思考,
最后還是如?;卮穑骸拔掖蛩汶x開這里。我去找更好的去處,忘掉這里的事,活下去。
”淇滺綻開一個微笑,就如每次安歌展現(xiàn)自己的出色時,她所做的一樣:“安歌,
你是個了不起的人。”意識再度模糊起來,但她一點也不驚慌,她完成了自己的任務(wù),
了無遺憾。她感覺安歌蒼白的側(cè)臉有小點小點的晶瑩閃爍,
這些閃爍在她一路重墜向深海漩渦時,變成群群發(fā)光魚類,繞著她游動不止,為她保駕護(hù)航。
她充滿對他的感激。她隱隱聽見天光處有聲音傳來:“我曾經(jīng)跟琬琰提起過,
那是個好地方,值得一去,你若再想找我,可以去那里,叫做……”下墜越來越快,
聲音越來越遙遠(yuǎn),最后便化成一串串氣泡,懸浮在她四周咕嘟咕嘟破裂。
她對陌生男子說:“現(xiàn)在好了,我可以一直陪著你。我們一起受苦,誰也不會害怕。
”她又觸摸到他滑涼的面頰,這次卻真實許多。那些露珠順著她指尖流淌時,
她感到形象的濕意,很快竟變成大雨滂沱后的狼藉。他的臉出現(xiàn)一種虛幻變遷,
沒有任何變化,又變得不太一樣。他在似是而非中與另一張臉融合重疊,
她開始分不清誰是誰。她聽見他痛苦地說:“都是我的錯,我害你受苦,我該死,滺滺,
求求你,殺了我吧,滺滺,快睜開眼,
殺死我吧……”她臉上已是縱縱橫橫的水流泛濫成災(zāi),沖得她喘不上氣,
隨后便被一股力量托了起來。那力量雖厚重卻并不沉穩(wěn),隨時有潰塌之勢。
她隨著那股力量的踉蹌前移,開始遠(yuǎn)離深海里孤寂的男子。她心痛極了,同時也開始發(fā)急,
因為她猛然意識到,隨男子一同遠(yuǎn)離的還有安歌。
在她確定安歌已成為她生命的最終烙印之后,卻又被迫遠(yuǎn)離他,這讓她怎么接受得了。
她被人橫抱著遠(yuǎn)去,一只手臂從那人腋下穿出,揮動一下,一方青衫在她指尖停留片刻,
又匆匆滑過,好似穿堂的冷風(fēng),好似逝去的時光。云層蔽月,
那蒼白細(xì)弱的手臂便在沉沉暗夜中凝固成凋謝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