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風裹挾著咸濕的氣息撲面而來,楊靈站在渡輪甲板上,緊緊攥著手中的筆記本。
遠處海天一色,幾座青翠的小島如珍珠般散落在蔚藍的海面上。她深吸一口氣,
感受著這與上海截然不同的空氣——更自由,也更沉重。“楊記者,
再二十分鐘就到白沙島了?!鄙砗髠鱽頊睾偷哪新?。楊靈轉身,
看見縣越劇團團長鄭國棟正沖她微笑,黝黑的臉上皺紋里夾著海風和歲月?!班崍F長,
我說了很多次了,我只是個做課題研究的學生,不是記者。
”楊靈有些不好意思地攏了攏被海風吹亂的短發(fā)。鄭團長哈哈一笑:“在我們這兒,
拿本子記錄的都是記者。再說了,”他眼神突然黯淡了些,
“現(xiàn)在愿意跟著我們這種縣級劇團到處跑的年輕人,可不多了?!倍奢喛堪稌r,
楊靈第一眼就看見了站在碼頭上的那個修長身影。即使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黑色長褲,
那人也像是一道光照進了楊靈的視線里?!澳鞘俏覀儓F的女小生,蘭夢秋。
”鄭團長順著楊靈的目光介紹道,“唱做俱佳,是我們團的臺柱子。
”蘭夢秋迎上來接過鄭團長手中的行李,楊靈這才看清她的面容——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美人,
但眉宇間那股英氣與溫婉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尤其是那雙眼睛,明亮得像是能看透人心。
“這位是上海來的楊...”鄭團長剛要介紹,蘭夢秋已經(jīng)微笑著伸出手:“楊靈,對吧?
團長在電話里說了,你要跟團做戲曲文化研究。”她的聲音不像一般越劇女演員那樣尖細,
而是帶著一種低沉的磁性。楊靈握住那只手,觸感微涼卻有力,
指腹上有常年練功留下的薄繭?!澳?,蘭老師!”“叫我夢秋就好?!彼a充道,
嘴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白沙島的演出安排在島上的老戲臺,據(jù)說是民國時期建的,
木質結構已經(jīng)有些斑駁,但雕梁畫棟間仍能看出當年的精美。
楊靈跟著劇團安頓在島上的小學教室里,男演員們打地鋪在教室左邊,女演員們在右邊,
中間用幾張課桌象征性地隔開?!皸l件簡陋,委屈你了?!碧m夢秋幫楊靈鋪好被褥,
動作利落得像是在舞臺上表演身段。“不會,這比我預想的已經(jīng)好多了?!睏铎`連忙說,
從背包里取出錄音筆和相機,“夢秋姐,待會兒排練我能在一旁記錄嗎?”蘭夢秋直起身,
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影:“當然可以,不過...”她突然湊近,
楊靈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頭油香氣,“別叫我姐,我可能比你還小兩歲。
”楊靈的臉騰地紅了。下午的排練讓楊靈大開眼界。在空曠的戲臺上,
沒有華麗的戲服和精致的妝容,蘭夢秋僅僅穿著練功服,
卻將一個風流倜儻的書生演得活靈活現(xiàn)。她的每一個轉身,每一個眼神,都像是帶著故事。
“這是《梁?!分械?十八相送'?!毙菹r,蘭夢秋走到坐在臺下的楊靈身邊,
遞給她一瓶礦泉水,“講的是梁山伯送祝英臺回家,兩人依依惜別。”楊靈接過水,
注意到蘭夢秋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我看過越劇電影版的,但現(xiàn)場看感覺完全不同。
你的表演...很有感染力?!碧m夢秋笑了笑,
仰頭喝水時脖頸拉出優(yōu)美的線條:“電影是給千萬人看的,而舞臺表演,
哪怕臺下只有一個觀眾,也要全力以赴?!彼畔滤?,眼神突然變得深遠,“只是現(xiàn)在,
愿意當這'一個觀眾'的人越來越少了?!薄八晕也艁碜鲞@個課題?!睏铎`翻開筆記本,
上面已經(jīng)密密麻麻記了好幾頁,“我想研究越劇在民間的傳播基礎,
看看這門藝術在當代還有沒有生命力?!碧m夢秋凝視著她,目光灼灼:“那你覺得呢?
”楊靈一時語塞。她想起上午在渡輪上鄭團長說的話,想起劇團住在小學教室的窘迫,
想起戲臺下稀稀落落的排練觀眾。但她也記得蘭夢秋在臺上時,
那種能讓空氣都為之震顫的魅力?!拔矣X得...”她斟酌著詞句,
“只要還有像你這樣熱愛它的人,越劇就不會真正死去?!碧m夢秋的眼睛亮了起來,
她突然抓住楊靈的手:“今晚演出結束后,我?guī)闳€地方?!币鼓唤蹬R,
老戲臺前漸漸聚集了島上的居民。讓楊靈驚訝的是,觀眾比預想的多得多,不僅有老人,
還有不少帶著孩子的中年夫婦,甚至幾個看起來像高中生的年輕人。
“白沙島是我們巡演中最受歡迎的一站?!碧m夢秋已經(jīng)化好了妝,正在后臺整理頭飾,
“島上的人對傳統(tǒng)戲曲有種特別的感情?!睏铎`看著她一點點變成舞臺上那個風流才子,
不禁屏住了呼吸。蘭夢秋的妝容并不濃艷,但眉梢眼角的神韻已經(jīng)完全變了,
舉手投足間盡是古代書生的儒雅與瀟灑?!皦羟?,該候場了。
”一個穿著華麗戲服的女演員走過來提醒道。楊靈認出她是劇團的花旦李秀云,
在《梁?!分酗椦葑S⑴_?!榜R上好?!碧m夢秋應道,轉向楊靈,“記得我們的約定。
”那晚的演出堪稱完美。蘭夢秋和李秀云的配合天衣無縫,臺下的觀眾時而哄笑,時而嘆息,
完全沉浸在劇情中。楊靈站在側幕條旁,一邊記錄一邊被深深吸引。當演到“樓臺會”一段,
梁山伯得知祝英臺已許配他人時,蘭夢秋眼中的悲痛讓楊靈的心揪了起來。演出結束后,
蘭夢秋匆匆卸了妝,拉著楊靈出了學校。夜已深,島上沒有路燈,只有月光照亮石板小路。
她們沿著蜿蜒的小徑爬到島上一處高地,那里有一棵古老的榕樹,樹下可以俯瞰整個海灣。
“我每次來白沙島都會來這里?!碧m夢秋喘著氣說,她的臉頰因為快速爬山而泛著紅暈,
“你看,從這里能看到整個星空和大海。”楊靈仰頭,果然看見滿天繁星如鉆石般閃爍,
與遠處海面上的漁火交相輝映。夜風拂過,帶著海的氣息和蘭夢秋身上殘留的油彩味道。
“我十六歲第一次跟團來白沙島演出,就是在這里決定要一輩子唱越劇的。
”蘭夢秋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那天晚上,我對著大海發(fā)誓,
一定要成為最好的女小生。”楊靈側頭看她,月光下的蘭夢秋輪廓分明,
眼睛里仿佛盛著整個星空:“你做到了?!碧m夢秋搖搖頭:“還不夠好。
現(xiàn)在劇團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們縣越劇團可能撐不過今年了?!薄笆裁??
”楊靈震驚地坐直了身子?!罢畽C構在撤并,文化口也在精簡。我們這種縣級劇團,
沒有商業(yè)價值,全靠財政撥款...”蘭夢秋苦笑一聲,“鄭團長一直瞞著大家,
但我聽到了風聲。”楊靈想起自己課題研究的初衷,突然感到一陣無力。
她原以為自己是來記錄一門藝術的生機,卻可能正在見證它的消亡?!熬蜎]有別的辦法了嗎?
”她輕聲問。蘭夢秋沉默了一會兒:“除非能找到新的生存方式。
但越劇需要長期培養(yǎng)的觀眾,需要傳承的技藝,需要...”她的聲音哽了一下,
“需要有人愿意為之付出一生。”回程的路上,兩人都心事重重。經(jīng)過一處漁家時,
里面?zhèn)鱽磉捱扪窖降膽蚯?。楊靈駐足細聽,是越劇《紅樓夢》的選段。
“島上很多人都喜歡聽戲帶子。”蘭夢秋解釋道,“雖然現(xiàn)場演出看得少,但這種基礎還在。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楊靈,你說得對,只要還有人喜歡,
越劇就不會真正死去?!钡诙烨宄?,楊靈被一陣爭吵聲驚醒。她揉著眼睛坐起來,
發(fā)現(xiàn)教室里其他女演員都已經(jīng)起床了。聲音是從外面?zhèn)鱽淼?,她披上外套走出去?/p>
看見蘭夢秋和李秀云站在操場邊上,兩人臉色都很不好看。“...我已經(jīng)決定了,
演出結束就交辭職報告?!崩钚阍频穆曇艉軋詻Q,“簽證都辦好了。
”蘭夢秋抓住她的手臂:“秀云,你再考慮考慮!團里現(xiàn)在這個情況,你一走,
很多戲就沒法演了。”“夢秋,我二十六歲了,不可能一輩子在舞臺上消耗青春。
”李秀云甩開她的手,“你看看我們過的是什么日子?住教室,吃盒飯,一個月兩千多塊錢,
連件像樣的衣服都買不起!”“可這是我們的藝術...”“藝術不能當飯吃!
”李秀云幾乎是喊出來的,“我表哥在日本開的中華料理店缺人手,答應給我辦工作簽證。
至少在那里,我能有尊嚴地活著。”蘭夢秋像是被擊中般后退了一步:“我以為你和我一樣,
是真心愛越劇的?!崩钚阍频谋砬檐浕耍骸拔沂菒鄣模瑝羟?。但愛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她深吸一口氣,“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嗎?是十年后,我們還在這個小劇團里,
觀眾卻越來越少,最后連舞臺都沒得站了?!睏铎`站在不遠處,不敢上前。
她看見蘭夢秋的肩膀垮了下來,那個在舞臺上英姿颯爽的女小生,
此刻看起來脆弱得像個孩子?!爸辽?..至少把這次巡演完成好嗎?”蘭夢秋最后懇求道。
李秀云點點頭,轉身離開時看見了楊靈,尷尬地笑了笑:“讓你見笑了。
”楊靈不知該說什么,只能搖搖頭。等她再看向蘭夢秋時,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挺直了背脊,
臉上重新掛上了那種堅定的表情,只有微紅的眼眶泄露了剛才的情緒。“早上好。
”蘭夢秋主動打招呼,聲音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今天我們要去島上老人院做公益演出,
你要一起來嗎?”接下來的幾天,楊靈跟著劇團走遍了白沙島的每個角落。
他們在老人院為行動不便的老人們演出折子戲,在小學教孩子們簡單的戲曲動作,
甚至在海邊空地上為漁民們即興表演。每到一處,蘭夢秋都全情投入,
仿佛要把所有的熱情都傾注在每一場演出中。楊靈的筆記本越來越厚,
純的戲曲表演擴展到劇團成員的日常生活、觀眾的反應、甚至是島上居民對傳統(tǒng)戲曲的記憶。
每天晚上,她都會整理當天的素材到深夜,而蘭夢秋常常陪在一旁,
為她講解越劇的種種門道?!斑@個身段叫'云手',是模仿云彩流動的姿態(tài)。
”蘭夢秋在月光下比劃著,影子投在教室的墻上,優(yōu)美得像一幅水墨畫,
“戲曲講究'無動不舞,無聲不歌',每一個動作都有它的意義?!睏铎`看得入迷,
忍不住問:“你能教我嗎?”蘭夢秋笑了:“當然可以。”她拉起楊靈,
手把手地教她基本動作,“手腕要柔,但不是無力。對,
就是這樣...”楊靈笨拙地模仿著,卻總不得要領。蘭夢秋不厭其煩地糾正她的姿勢,
兩人的手不時相觸,楊靈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喜歡這種接觸,
喜歡蘭夢秋專注教導她時靠近的呼吸。第五天傍晚,楊靈獨自在島上散步,
偶然路過一家小賣部,電視里正播放著新聞。她本沒在意,
直到聽到“縣級文藝團體改革”幾個字,才停下腳步。“...根據(jù)省政府最新文件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