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祭品還有三天。御書房的燭火，一連燒了三個通宵。蕭決坐在堆積如山的奏折后面，
雙眼布滿血絲?？諝饫飶浡嘿F龍涎香和苦澀藥材混合的味道，濃得化不開，
壓得人喘不過氣。殿門外，是連綿不絕的雨，已經(jīng)下了整整一個月。
潮濕的水汽滲過宮墻的每一道縫隙，仿佛整個帝國都在無聲地哭泣。地震、旱災(zāi)、瘟疫。
一本本從各地加急送來的奏報，寫的全是死亡。一行行朱砂批語，透出的都是無力?！氨菹拢?/p>
蘇貴妃的寢宮又傳話來，貴妃……貴妃她……咳血了?！币幻麅?nèi)侍官小心翼翼地跪在殿外，
聲音在雨聲中發(fā)抖。蕭決手中的朱筆“啪”地一聲折斷，猩紅的墨點濺在明黃色的龍袍上，
像一朵不祥的血花?！皞魈t(yī)?！彼穆曇羲粏。癖簧凹埬ミ^。
“太醫(yī)院所有的太醫(yī)都在那邊候著了，可……可都說束手無策?！笔譄o策。又是這四個字。
蕭決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一道縫。冰冷的雨絲混著風(fēng)灌進來，
讓他混亂的頭腦有了一絲清明。他看到的不是雨，而是無數(shù)張驚恐絕望的臉。
是欽天監(jiān)和百官們跪在地上，一遍遍重復(fù)的那句話：“神女不誠，上天降怒。唯有獻祭，
可平天譴?！鄙衽?。靈曦。這個名字像一根針，刺入蕭決的腦海。他恨這個名字，
也恨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她是鎮(zhèn)國大祭司，是蕭氏皇族三十歲血咒的唯一鎮(zhèn)壓者，
是他身為帝王卻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屈辱證明。他與她成婚三年，名為夫妻，實為君臣，
更是……醫(yī)者與病人。他厭惡她那身永遠一塵不染的白色祭袍，
厭惡她身上那股不食人間煙火的檀香，更厭惡她那雙看透一切卻又毫無波瀾的眼睛。他覺得，
那座冰冷的神殿，連同住在里面的她，都是他生命里的一個巨大牢籠。現(xiàn)在，
這個牢籠似乎有了被打破的機會。用她的命，換天下的安寧，換晚螢的命。多劃算的買賣。
“擺駕，去神殿?！笔挍Q的聲音冷得像殿外的雨。神殿里沒有點燈，
只有殿中央那塊不知名的巨大白色玉石在昏暗中散發(fā)著微弱的柔光。靈曦就坐在這片柔光里，
正對著一卷竹簡，垂眸靜讀。她穿著素白的常服，長發(fā)僅用一根木簪束起，
沒有了祭司大袍的繁復(fù)與威嚴，她的身影顯得格外單薄。聽到腳步聲，她沒有抬頭，
只是翻過了一頁竹簡。竹片滑動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清晰可聞。蕭決討厭這種感覺，
仿佛無論他帶著多大的雷霆之怒而來，到了她這里，都會被這片沉靜消解于無形。
他停在三步之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疤K貴妃咳血了?！彼_門見山，
語氣里不帶任何情緒，像在陳述一件與他們都無關(guān)的事實。“臣，知道了。
”靈曦的目光依舊停留在竹簡上?！皻J天監(jiān)說，需要獻祭?！笔挍Q繼續(xù)說。
靈曦翻動竹簡的手指停頓了一下，只有一瞬，快得讓人無法捕捉。“臣，知道了。
”蕭決的耐心終于耗盡，他上前一步，一把抽走了她手中的竹簡，狠狠扔在地上。竹簡散開，
發(fā)出一連串清脆的撞擊聲。“靈曦！”他幾乎是咬著牙念出她的名字，“朕在跟你說話，
你看著朕！”靈曦終于緩緩抬起頭。那雙眼睛，還是如他記憶中一樣，漆黑，深邃，
像兩口古井，照不出任何人的影子?！氨菹?，您想讓臣說什么？”她問。聲音很輕，
卻像羽毛一樣，撓著他心底最煩躁的地方。“說什么？”蕭決冷笑一聲，“求饒，辯解，
或者像個正常人一樣，為了自己的命，哭喊掙扎。哪一樣都行?！彼肟吹剿罎?，
想看到她那張冰雕一樣的面具碎裂。他需要從她的恐懼里，
為自己即將下達的命令找到一絲合理性?？墒?，她沒有。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看了很久，
久到蕭決以為自己會在這片沉靜中敗下陣來。然后，她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書案前，
為他倒了一杯茶，雙手奉上。“陛下，您三天未眠了。”她的聲音里，
聽不出任何恐懼或怨恨，只是一種陳述?！斑@茶安神，喝一杯吧?！笔挍Q看著那杯茶，
茶水清澈，熱氣氤氳，映出他自己狼狽又猙獰的臉。一股無名火猛地竄起，
他揮手打翻了那杯茶?！芭?！”滾燙的茶水濺在靈曦的手背上，瞬間紅了一片。
她卻連眉都未皺一下，只是垂下眼，看著地上破碎的瓷片?！笆浅嫉腻e?！彼吐曊f，
然后蹲下身，要去撿那些碎片。蕭決的心，在那一刻，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皠e碰！”他吼道。她的手腕很涼，
細得仿佛一折就斷。那片燙傷的紅，在他黝黑的指掌襯托下，顯得觸目驚心。四目相對。
這是他們成婚三年來，離得最近的一次。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纖長的睫毛，
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清冷的獨特檀香，甚至能感覺到她脈搏在他指下微弱地跳動。有一瞬間，
蕭決想問她，這三年，你到底在想什么？想問她，為我壓制血咒的時候，你疼不疼？想問她，
你……有沒有哪怕一刻，把我當(dāng)成過你的夫君？但這些問題，
在他看到她眼中那一閃而過的、他看不懂的悲憫時，又盡數(shù)吞了回去。他厭惡那種眼神。
那不是看一個丈夫，也不是看一個君王，而是在看一個……需要被憐憫的、可悲的祭品。
他猛地松開手，像是甩開什么臟東西一樣，后退了兩步?！叭旌?，觀星臺。
”他重新找回了自己作為帝王的冷酷和威嚴?！斑@是你的宿命，也是你身為大祭司，
最后的價值?！彼f完，不再看她，轉(zhuǎn)身大步離去。他怕再多待一秒，
自己那顆好不容易堅硬起來的心就會出現(xiàn)裂縫。在他身后，靈曦看著他決絕的背影，
緩緩地跪坐在地。她伸出那只被燙傷的手，輕輕撫上地面的水漬，仿佛想從那一片狼藉中，
尋回一絲他殘留的溫度。大殿的門被風(fēng)重新關(guān)上，隔絕了內(nèi)外。她低下頭，一滴淚，
終于無聲地落入塵埃。第二章：國殤獻祭那天，風(fēng)很大。鉛灰色的云層壓得很低，
像一塊沉重的墓碑籠罩著整座都城。觀星臺是皇城最高的建筑，孤零零地聳立在天地之間。
蕭決站在頂端。他換上了最隆重的玄色龍袍，
金線繡成的五爪金龍在陰沉的天色下閃著冷硬的光。他沒有看身后整齊肅立的禁軍，
也沒有理會階梯下那些跪伏著、面露驚恐與期盼的百官。他的目光，穿透凜冽的空氣，
投向那條長長的由漢白玉鋪就的神道。神道的盡頭，一支隊伍正在緩緩靠近。隊伍的最前方，
是靈曦。她身著繁復(fù)厚重的祭司大袍，純白的底色上用金線繡著星辰與日月的軌跡，
圣潔得不似凡人。風(fēng)將她寬大的袍袖吹得鼓起，像一只展翅欲飛的白鳥。她走得很穩(wěn)，
每一步都精準(zhǔn)地踏在神道的中軸線上，仿佛不是走向生命的終點，
而是一場再尋常不過的朝會。蕭決的眉心擰成一個結(jié)。他需要一個理由，
一個平息民怨的出口，一個……能救活蘇晚螢的希望。他告訴自己，他需要靈曦去死。
他甚至覺得，她的死亡，本身就是一種解脫。對帝國，對他，或許……對她自己也是。
隊伍終于走到了觀星臺下。靈曦拾級而上。她停在蕭決面前三步遠的地方。這個距離，
不遠不近，是臣子面君最標(biāo)準(zhǔn)的距離。她停頓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斂衽，
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君臣之禮?！氨菹??！彼穆曇艉惋L(fēng)一樣冷，聽不出任何情緒。
蕭決的目光越過她的肩，望向遠處蘇晚螢所在的寢宮方向，那里宮門緊閉，死氣沉沉。
他需要用對另一個女人的擔(dān)憂，來抵御眼前這個女人帶給他的、莫名的心慌?！办`曦，
”他開口，聲音平淡得像在宣布一道再普通不過的旨意，“時辰到了。
”他沒有去看她的眼睛。然而，他等來的，既沒有怨恨，也沒有祈求?！俺?，遵旨。
”那聲音平靜得可怕。蕭決終于忍不住，將視線轉(zhuǎn)回她臉上。那張總是清冷如霜雪的臉，
此刻更是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赡请p眼睛里，
依舊是那副他最厭惡的、仿佛萬事萬物都無法撼動的沉靜。這種超乎尋常的順從，
此刻讓他竟然有些隱隱作痛。她憑什么這么平靜？她要死了，死在他的命令之下，
她憑什么能如此坦然？“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他幾乎是有些惱怒地問?！俺贾馈?/p>
”靈曦抬起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視著他的眼睛。她的瞳孔漆黑如墨，深不見底。
“臣在踐行自己的宿命?！闭f完，她不再看他，
轉(zhuǎn)身走向觀星臺中央那個早已刻畫好的巨大陣法。蕭決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
那背影單薄、孤絕，卻又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強大。他忽然覺得，
自己好像從未真正認識過這個做了他三年“妻子”的大祭司。陣法啟動了。
金色的符文從地面亮起，匯聚成一道光柱，將靈曦籠罩其中。狂風(fēng)驟歇，烏云開始消散，
一縷金色的陽光穿透云層，精準(zhǔn)地落在那道光柱之上，神圣而又殘酷。
靈曦的身體變得越來越透明，生命力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抽離。在生命流逝的最后一刻，
她用盡全身力氣，回過頭望向蕭決。她的嘴唇微微翕動，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但蕭決卻“聽”到了。那句話，像一個烙印，直接燙在了他的神魂之上。她說：“蕭決，
愿你此后，山河永固，再無所求。”那像是一句最虔誠的祝福，也像一句最惡毒的詛咒。
話音落下，她的身體徹底化作萬千光點，融入那道光柱，沖天而起，最終消散于天際。
同一時間，天降甘霖。細密的雨絲洗滌著整個都城，
空氣中彌漫的瘟疫氣息似乎都被一掃而空。一名內(nèi)侍連滾帶爬地跑上觀星臺，
聲音里是無法抑制的狂喜：“陛下！大喜！天降甘霖，瘟疫消退了！
蘇貴妃……蘇貴妃她醒了！她醒了！”百官爆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慶賀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蕭決站在歡呼聲的中央，陽光刺破云層，為他周身鍍上一層金光，
他像一尊真正的神祇。他終于擺脫了所有的束縛，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江山，美人，長壽。
他應(yīng)該是高興的。可他看著空無一人的祭臺，耳邊反復(fù)回響著靈曦最后那句話，
心臟的位置卻像被那陣法剜去了一塊，空空蕩蕩，灌滿了冷風(fēng)。
第三章：幻影靈曦死后的半年，大夏王朝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盛景。天災(zāi)平息，國泰民安，
曾經(jīng)被血咒壓得喘不過氣的少年天子，仿佛一夜之間掙脫了所有枷鎖。他大刀闊斧地改革，
整頓吏治，開疆拓土，威望日隆。蘇晚螢的身體也完全康復(fù)，被冊封為貴妃，圣寵優(yōu)渥，
一時無兩。蕭決得到了他曾夢寐以求的一切。但他不快樂。一種無邊無際的巨大空虛，
像潮水般將他淹沒。深夜，他在御書房批閱奏折至凌晨，習(xí)慣性地端起手邊的茶杯，
卻發(fā)現(xiàn)茶水早已冰冷。他皺起眉，下意識地喚了一聲：“靈曦，換茶?！甭曇舫隹?，
他才猛然一僵?；卮鹚模撬酪话愕募澎o。殿內(nèi)伺候的新宮女嚇得跪倒在地，瑟瑟發(fā)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