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的南陽,冬雪深重,臥龍崗上草廬如孤舟泊在茫茫雪海之中。屋內(nèi),
諸葛亮在昏黃燭光下擺弄沙盤,指尖劃過山川河流的起伏,炭盆里余燼將熄未熄,
映著他清癯的側臉?!安懿賿短熳?,其勢已成,根深難撼。江東孫權,三世經(jīng)營,
據(jù)長江天險,民心穩(wěn)固,亦非一時可圖?!彼吐曌哉Z,聲音在寂靜的雪夜中格外清晰,
如同冰凌碎裂。竹簡攤開在案幾一角,墨跡未干,是前些日子龐統(tǒng)自襄陽寄來的信,
字里行間透著對荊州劉表暮氣的失望與對未來的憂慮。諸葛亮目光掠過那幾行字,眉頭微蹙,
仿佛隔著紙頁能感受到故友胸中那份無處投奔的焦灼?!爱斀裉煜?,
唯缺一‘人’字……”他輕輕喟嘆,指尖點在沙盤上一片代表荊襄的微小區(qū)域,炭火明滅,
映得他眼中光芒深邃如淵。屋外,風雪驟急。深夜里,叩門聲突兀響起,沉重而急促。
童子阿承揉著惺忪睡眼開門,風雪卷著寒氣撲入,門外立著三人,為首者一身半舊的皮裘,
肩頭落滿雪花,風塵仆仆卻難掩眉宇間一股沛然的英氣與隱隱的疲憊。那人拱手,
聲音帶著長途跋涉的沙啞,卻異常懇切:“涿郡劉備,冒雪來訪,求見諸葛先生。”劉備?
諸葛亮心念微動,這個名字早已在潁川、襄陽士子間的議論中聽過多次。他未起身,
只隔著屏風淡淡回應:“亮乃山野慵懶之人,恐辱明公清聽。且夜寒風雪,請回吧。
”他的聲音平靜無波,目光卻穿透屏風縫隙,落在那張被風雪侵蝕卻依然溫厚的臉上。
劉備眼中瞬間閃過深重的失落,他垂首片刻,復又抬頭,深深一揖,一言不發(fā),
轉身沒入門外無邊無際的風雪之中。此后十余日,劉備兩次登門,諸葛亮皆避而不見。
直至又一次,雪后初霽,陽光刺破連日陰霾,將臥龍崗的積雪映得一片澄明。劉備一行三人,
靴褲盡濕,踏著泥濘再次出現(xiàn)在草廬門前。這一次,諸葛亮未再推拒。他在堂中正襟危坐,
案上茶水氤氳著熱氣,劉備三人恭敬地坐在下首。陽光透過窗欞,照亮堂中飛舞的微塵,
也照亮了諸葛亮眼中沉靜而璀璨的光芒。他展開那幅早已爛熟于胸的天下圖卷,聲音清朗,
字字如珠玉落盤?!白远恳詠?,豪杰并起,跨州連郡者不可勝數(shù)……”他指向北方,
“曹操擁百萬之眾,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手指又移向東南,
“孫權據(jù)有江東,已歷三世,國險而民附,賢能為之用,此可以為援而不可圖也。
”指尖最終堅定地點在荊州與益州,“荊州北據(jù)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
此用武之國,而其主不能守……益州險塞,沃野千里,高祖因之以成帝業(yè)……”他目光灼灼,
看向劉備,“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于四?!艨缬星G、益,保其巖阻,西和諸戎,
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內(nèi)修政理;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
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于秦川……誠如是,則霸業(yè)可成,漢室可興矣?!闭Z畢,堂中一片寂靜。
劉備怔怔地看著案上水跡未干的地圖,仿佛一條清晰無比卻布滿荊棘的道路,
從諸葛亮的指尖鋪展到了自己腳下。許久,他霍然起身,整肅衣冠,
對著諸葛亮深深一揖到底,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先生之言,開備茅塞,
如撥云霧而睹青天!漢室傾頹,奸臣竊命,備不量力,欲伸大義于天下,而智術淺短,
迄無所就。今得先生,猶魚之得水也!愿先生不棄鄙賤,出山相助!
”諸葛亮的目光落在劉備袍袖邊緣磨損的針腳和沾染的泥點,
又緩緩移向他因激動而微微發(fā)紅的臉頰,那雙眼中燃燒的,
是與他案頭燭火一般無二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孤光。他輕輕放下手中的羽扇,站起身,
對著這位年長自己二十歲、鬢角已染風霜的漢室宗親,鄭重地回了一禮:“將軍不以亮卑鄙,
猥自枉屈,三顧臣于草廬之中……亮雖不才,愿效犬馬之勞?!苯ò彩辏L凜冽,
刮過長江南岸赤壁曹軍連營,吹得戰(zhàn)旗獵獵作響,也吹動著周瑜中軍大帳的帷幕。帳內(nèi),
孫權與劉備的使者齊聚,氣氛凝重如鐵。曹操的檄文“今治水軍八十萬眾,
方與將軍會獵于吳”帶來的沉重壓力,幾乎化為有形之物壓在每個人心頭。諸葛亮輕搖羽扇,
神色從容,目光掃過面色凝重的周瑜和魯肅,最終落在案上那封檄文上:“曹軍遠來疲敝,
北人不習水戰(zhàn),荊州新附之眾,心懷狐疑。此數(shù)者,皆用兵之患也?!彼曇舨桓撸?/p>
卻字字清晰,如投石入水,“瑜有一計,可破曹賊?!敝荑そ涌诘?,眼神銳利,
“然需借重孔明先生之力。”諸葛亮微微一笑,起身走到懸掛的巨幅江圖前,
指尖劃過蜿蜒的江流,點在風向標記之處:“都督所慮,可是這東南風信?
”周瑜眼中精光一閃,頷首:“先生深知我心。隆冬時節(jié),北風凜冽,利于北軍,
于我火攻大計,卻是死結!”“都督勿憂,”諸葛亮羽扇輕點圖上赤壁位置,
目光投向帳外鉛灰色的天穹,“亮曾遇異人,授奇門遁甲天書,可呼風喚雨。
愿于南屏山筑七星壇,借三日三夜東南大風,助都督成此大功。如何?”帳中諸人聞言,
皆露驚疑之色。周瑜凝視諸葛亮片刻,猛地擊案:“好!若得東風相助,破曹必矣!
一切所需,盡聽先生調(diào)度!”南屏山巔,七星壇拔地而起。諸葛亮披發(fā)仗劍,獨立高臺之上。
江風呼嘯,卷動他寬大的道袍和散落的長發(fā)。他閉目凝神,踏罡步斗,口中念念有詞,
古老而神秘的咒文仿佛溝通天地。周遭的兵士遠遠肅立,
望著壇上那道仿佛與天地融為一體的身影,眼中充滿了敬畏。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
壇下的周瑜手心已攥出汗來。就在眾人心頭巨石越壓越沉之際,
天際陡然傳來一陣沉悶的嗚咽!高壇之上,諸葛亮手中劍訣直指蒼穹,
寬大的道袍被一股沛然無匹的力量驟然鼓蕩,獵獵作響!
一道清越的劍嘯穿透風聲:“風——來——!”仿佛天界之門轟然洞開!
那凜冽刺骨的北風驟然一滯,繼而,一股溫暖而強勁的氣流自東南方向奔涌而至!
起初只是拂動旗幟,轉瞬間便化作浩蕩長風,呼嘯著掠過江面,卷起千堆浪,
將曹營沿江連綿的戰(zhàn)船吹得旌旗亂舞,船身吱嘎作響!壇下仰望的周瑜,
眼中瞬間爆發(fā)出狂喜的光芒,他猛地拔出佩劍,直指江北,厲聲咆哮:“東風已至!
天佑江東!全軍——火攻出擊!”赤壁江面,頃刻化作一片火海煉獄。烈焰乘風怒卷,
吞噬著鐵索連舟的曹軍船陣,映紅了半邊夜空。諸葛亮獨立于南屏山巔,
俯視著江面上那場驚心動魄的業(yè)火。山風猛烈,吹得他衣袂翻飛如鶴舞。
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瞳中跳躍,映照出的不是勝利的狂喜,而是一片沉靜的悲憫。
那沖天烈焰里,是無數(shù)焚身士卒的哀嚎,是亂世兵燹永不熄滅的悲鳴。他緩緩閉上眼,
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被浩蕩的江風與震天的廝殺聲徹底吞沒。章武三年春,
白帝城籠罩在凄風苦雨之中,行宮內(nèi)的氣息沉滯得令人窒息。病榻上的劉備形銷骨立,
曾經(jīng)寬厚的臉龐如今深陷下去,唯有一雙眼睛,仍執(zhí)著地燃燒著生命最后的火焰。
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坐在榻邊的諸葛亮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
仿佛要將全部未竟的夙愿和沉甸甸的江山都灌注進去?!熬攀恫茇?,必能安國,
終定大事?!眲涞穆曇羲粏嗬m(xù),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
“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此言一出,
侍立一旁的李嚴等大臣悚然變色,空氣仿佛凝固了。諸葛亮渾身劇震,如遭雷擊,
猛地掙脫劉備的手,霍然起身后退數(shù)步,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磚上。
額頭撞擊地面的聲音在死寂的寢殿里異常清晰。“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jié),
繼之以死!”他抬起頭,額頭一片通紅,淚水洶涌而出,沖決了平素所有的克制與從容。
他望著榻上油盡燈枯的君主,那個曾三顧草廬、風雪中執(zhí)著叩響他柴扉的人,
那個與他半生輾轉、誓言匡扶漢室的人。巨大的悲慟與沉重的責任如滔天巨浪,
瞬間將他吞沒。劉備渾濁的眼中泛起一絲微弱的釋然,艱難地動了動手指。
內(nèi)侍連忙將早已備好的詔書捧到諸葛亮面前。
諸葛亮雙手顫抖著接過那卷承載著蜀漢命運與先帝托孤千鈞之重的詔書,沉甸甸的,
仿佛托著整個將傾的天下。他再次深深叩首,額頭緊貼冰冷的地面,
淚水無聲地浸濕了磚縫:“陛下……陛下安心……臣,萬死不負所托!
”先帝崩殂的哀音尚在成都宮闕間回蕩,南中諸郡的烽火已如毒蔓般瘋狂蔓延。叛旗獵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