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練室的燈光刺得姜禾眼睛發(fā)酸。她已經(jīng)連續(xù)三個小時重復同一場戲——殺手角色在殺害最后一個目標后,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曾經(jīng)最憎恨的那種人。
“再來一次。”導演拍了拍手,“姜禾,這次試著更多表現(xiàn)內(nèi)心的撕裂感,憤怒中帶著自我厭惡?!?/p>
姜禾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再次進入角色。她跪在舞臺中央,雙手做出扼住某人脖子的動作,眼神逐漸變得瘋狂。
“你該死…”她咬牙切齒地說,聲音低沉嘶啞,“你們都該死…”
然后,按照劇本,她應該突然停下,看著自己的雙手,露出驚恐的表情。但這一次,姜禾停不下來了。憤怒像潮水一樣淹沒她,那些被造謠時的痛苦回憶與角色情緒交織在一起,難分彼此。
“你們毀了我…”她的聲音開始發(fā)抖,不再是角色的臺詞,而是她自己的心聲,“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卡!”導演喊停,“情緒方向錯了,角色這時候應該是對自己憤怒,不是受害者心態(tài)?!?/p>
姜禾恍惚地抬頭,視線掃過排練室邊緣——聞清歡安靜地坐在那里,一身淺灰色西裝,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專注而平靜。她今天真的來了,就像答應過的那樣。
“抱歉,我再試一次。”姜禾抹了把臉,強迫自己回到角色中。
但某種東西已經(jīng)失控了。當她再次嘗試進入那個黑暗情緒時,一股難以形容的窒息感攫住了她的喉嚨。那些網(wǎng)絡(luò)暴力最嚴重時期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無數(shù)惡毒的評論,被P成遺照的照片,寄到家里的恐嚇信…
“我…我不能…”姜禾的呼吸變得急促,手指不自覺地抓住衣領(lǐng)。抑郁癥發(fā)作的前兆,她太熟悉這種感覺了。
“姜禾?”導演走近,“你還好嗎?”
“對不起,我需要…五分鐘?!苯条咱勚酒饋?,鞠了一躬,幾乎是小跑著沖出了排練室。
洗手間的鏡子映出一張慘白的臉,眼妝因為淚水暈染成灰黑的污跡。姜禾打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沖在手腕上,試圖阻止即將到來的恐慌發(fā)作。
“沒事的,已經(jīng)挺過來了…”她對自己說,但顫抖的聲音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鏡子里的倒影突然分裂成兩個——一個是她飾演的冷血殺手,一個是那個被全網(wǎng)謾罵的姜禾。兩者都在對她冷笑,都在指責她的軟弱。
“不…停下…”姜禾捂住耳朵,滑坐在地上,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挂钟羲幵诎?,但她現(xiàn)在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門外傳來腳步聲,然后是輕輕的敲門聲。
“姜禾?”聞清歡的聲音,冷靜而清晰。
姜禾想回答,但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發(fā)出哽咽的抽泣聲。
門把手轉(zhuǎn)動了一下。聞清歡的聲音更近了:“我要進來了?!?/p>
門開了,聞清歡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她迅速掃視了一圈,然后蹲下身與姜禾平視,沒有多余的驚訝或憐憫,就像面對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情況。
“呼吸?!彼唵蔚卣f,“跟著我的節(jié)奏。吸氣,四秒;屏息,兩秒;呼氣,四秒?!?/p>
姜禾努力聚焦在聞清歡的臉上。那顆淚痣在洗手間的燈光下格外明顯,像是一個小小的錨點,讓她不至于完全迷失。
“很好,再來一次?!甭勄鍤g的聲音出奇地柔和,“看著我,只看著我?!?/p>
幾次深呼吸后,姜禾的顫抖減輕了些,但眼淚還是止不住。她羞愧地別過臉:“對不起…你應該…應該在排練室…”
“噓?!甭勄鍤g從西裝口袋掏出一塊手帕——純白的,角上繡著一個小小的“H”,遞給姜禾,“擦擦臉。”
姜禾接過手帕,上面有淡淡的雪松香氣。她突然想起第一次在公園遇見聞清歡時,對方也是這樣遞給她一塊紙巾。那時她以為只是偶遇的好心人,沒想到會成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我控制不住…”姜禾哽咽著說,“角色太黑暗…那些情緒…和我自己的混在一起…”
聞清歡沉默了片刻,然后做了一個出乎姜禾意料的動作——她伸出手,輕輕將姜禾拉進懷里。
“不需要控制。”她在姜禾耳邊輕聲說,“我在這里?!?/p>
這個擁抱不像醉酒那晚的禮貌性安慰,也不像昨晚那曖昧的,而是堅定的、有意的。聞清歡的手臂有力地環(huán)繞著她,下巴輕輕擱在她頭頂。姜禾能聽到她平穩(wěn)的心跳聲,一下,兩下,像遠方的鼓點引導迷路的人回家。
姜禾再也堅持不住,在聞清歡懷里放聲大哭。所有的委屈、恐懼和痛苦,那些為了表現(xiàn)“堅強”而壓抑的情緒,此刻統(tǒng)統(tǒng)釋放出來。聞清歡只是靜靜地抱著她,偶爾輕撫她的后背,像安慰受驚的小動物。
“我…我似乎搞砸了…”姜禾最終抽泣著說。
聞清歡松開一點距離,用手帕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導演說可以休息半小時。你還有時間恢復?!?/p>
“你不覺得我很…軟弱嗎?”姜禾不敢看她的眼睛。
聞清歡微微皺眉:“為什么這么想?”
“你似乎總是那么…強大。從不失控?!苯探g著手指,“而我…”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戰(zhàn)場。”聞清歡打斷她,“你在鏡頭前表演各種情緒游刃有余,我卻連最簡單的社交場合都覺得不自在。誰更‘強大’?”
姜禾抬頭看她,驚訝于聞清歡的坦誠。這個總是完美自控的女人,竟然在向她展示自己的不安全感?
“但你是最好的律師…”姜禾小聲說。
“而你是個優(yōu)秀的演員。”聞清歡堅定地回應,“今天只是證明你有多投入角色。這不是弱點,姜禾,這是你的力量?!?/p>
姜禾鼻子一酸,又想哭了。但這次不是因為崩潰,而是因為聞清歡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她心里某個緊鎖的盒子。
“我該怎么回去面對大家?”她問,“他們看到我…”
“告訴他們,”聞清歡推了推眼鏡,“你情緒不穩(wěn)定,需要調(diào)整。這不是需要羞愧的事,大家會理解的”
姜禾深吸一口氣,感覺力量一點點回到身體里。聞清歡總有這種能力——用最簡單的邏輯化解她的焦慮,像解開一團亂麻般利落。
“謝謝。”她輕聲說,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塊手帕,“H是你的名字最后一個字字母嗎?”
聞清歡點點頭:“母親為我繡的,雖然一般都是她情緒容易崩潰使用…”
姜禾心頭一震。這是聞清歡第一次主動提起母親的病情。她突然明白了為什么聞清歡能如此熟練地應對她的崩潰——因為她見過,經(jīng)歷過,可能也這樣安慰過自己的母親。
“她一定很為你驕傲。”姜禾真誠地說。
聞清歡輕笑,閃過一絲溫柔:“的確”她站起身,向姜禾伸出手,“能站起來嗎?”
姜禾握住她的手,借力站起來。聞清歡的手溫暖而有力,指腹有些薄繭,是常年翻閱法律文件留下的痕跡。
“我看起來糟透了?!苯炭粗R子里自己紅腫的眼睛和花掉的妝容。
聞清歡從包里拿出一個小化妝袋:“基本的都有。需要幫忙嗎?”
姜禾驚訝地接過:“你也隨身帶化妝品?”
“今天特意準備的?!甭勄鍤g略顯尷尬地解釋,“想到你可能需要補妝?!?/p>
這個小小的體貼讓姜禾心頭一暖。她笨拙地試圖修復眼妝,但手還在發(fā)抖。聞清歡嘆了口氣,接過眼線筆。
“別動?!彼p輕托住姜禾的下巴,動作熟練地幫她畫眼線。
姜禾屏住呼吸。聞清歡的臉近在咫尺,她能數(shù)清對方睫毛的根數(shù),能聞到淡淡的咖啡香氣。那專注的眼神讓她心跳加速,仿佛有蝴蝶在胸腔里撲騰。
“好了?!甭勄鍤g后退一步,審視自己的作品,“可以回去了嗎?”
姜禾看了看鏡子——聞清歡不僅修復了她的妝容,還讓她的眼睛看起來更加有神采?!澳慊瘖y很棒”
“母親生病時,有時需要我?guī)兔?,她是一個講究體面的人,即是不舒服,也會涂個口紅”聞清歡簡單地說,將化妝品收回包里,“走吧?!?/p>
回到排練室,導演和工作人員都投來關(guān)切的目光。姜禾深吸一口氣:“抱歉,我剛才失控了,需要調(diào)整一下情緒。”
導演點點頭:“理解。這種黑暗角色確實容易影響演員心理。要改天再排這場嗎?”
“不,我可以繼續(xù)?!苯虉远ǖ卣f,感受到聞清歡站在她身后,像一座無聲的靠山,“但可能需要調(diào)整一下表演方式?!?/p>
聞清歡突然開口:“從法律角度看,這個角色的行為模式更像激情犯罪而非預謀殺人。她最后一刻的悔恨不是出于道德覺醒,而是恐懼自己失控?!?/p>
所有人都驚訝地看向她。姜禾更是瞪大了眼睛——聞清歡竟然在幫她分析角色?
導演若有所思:“有意思的角度。姜禾,試試看?憤怒中帶著恐懼,而不是自我厭惡。”
這一次,姜禾完美地抓住了那種情緒。排練結(jié)束時,導演甚至帶頭鼓掌:“太棒了!聞律師,你該考慮當表演指導?!?/p>
聞清歡微微搖頭:“只是提供不同視角?!?/p>
工作人員陸續(xù)離開后,姜禾癱坐在舞臺邊緣,精疲力盡但滿足。聞清歡走過來,遞給她一瓶水。
“你又救了我?!苯虜Q開瓶蓋,大口喝水,“不只是官司,還有…這次洗手間?!?/p>
聞清歡在她身邊坐下,兩人肩膀輕輕相觸:“小事?!?/p>
“不,不是小事”姜禾轉(zhuǎn)向她,“你抱了我?!?/p>
聞清歡的耳尖微微泛紅:“必要的情感支持?!?/p>
“但對我意義重大?!苯梯p聲說,試探性地將頭靠在聞清歡肩上。她能感覺到對方身體一瞬間的僵硬,但沒有推開她。
“聞清歡,”姜禾閉上眼睛,“你知不知道你很溫暖?”
聞清歡沒有回答,但過了一會兒,姜禾感覺到一只手臂小心翼翼地環(huán)住她的肩膀,將她拉近。
“休息一會兒吧?!甭勄鍤g說,“如果累了的話…”
姜禾微笑著閉上眼睛。聞清歡的肩膀不如枕頭柔軟,但有種令人安心的力量。她感覺自己像一艘漂泊許久的小船,終于找到了可以??康母蹫?。
半夢半醒間,她似乎聽到聞清歡輕聲說了什么,但內(nèi)容已經(jīng)飄遠。最后一個清晰的感知,是聞清歡的手指輕輕拂過她的發(fā)絲,像對待什么珍貴的寶物。
當姜禾再次睜開眼睛時,排練室已經(jīng)空無一人,只有聞清歡依然保持原來的姿勢讓她靠著。窗外,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幾點了?”姜禾迷迷糊糊地問。
“六點二十。”聞清歡回答,聲音有些沙啞,“你睡了四十分鐘?!?/p>
姜禾猛地坐直:“天??!你的肩膀一定麻了!為什么不叫醒我?”
聞清歡活動了一下肩膀,微微皺眉:“你需要休息。”
姜禾心疼地看著她揉肩膀的動作,突然伸手幫她按摩:“對不起…我太自私了。”
聞清歡停下動作,認真地看著她:“姜禾,你從不自私。事實上,你太習慣為別人著想,才會在角色里迷失自己。”
這句話像箭一樣射中姜禾的心。她停下按摩的手,眼眶又濕了:“你怎么總是知道該說什么…”
聞清歡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因為我了解你。比你想象的更多。”
兩人四目相對,空氣中有什么無形的東西在流動。姜禾不自覺地向前傾身,聞清歡的呼吸明顯加快了,但就在兩人的唇即將相觸的瞬間,外面?zhèn)鱽砉ぷ魅藛T的說話聲。
聞清歡迅速拉開距離,站起來整理西裝:“該走了。你今晚需要好好休息?!?/p>
姜禾也站起來,雙腿因久坐而微微發(fā)麻。她鼓起勇氣拉住聞清歡的手:“一起吃晚飯嗎?”
聞清歡猶豫了一下,搖搖頭:“明天有個重要庭審,我需要準備。”看到姜禾失望的表情,她補充道,“周末如何?”
姜禾眼睛一亮:“真的?你愿意周末出來?”
“嗯?!甭勄鍤g點頭,“就當是…慶祝你試鏡成功。”
姜禾忍不住抱了她一下,又迅速松開:“說定了!”
走出排練室,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一長一短,卻步調(diào)一致。姜禾偷偷看著聞清歡的側(cè)臉,心想今天的崩潰或許不是壞事——因為它讓她看到了聞清歡冰山外表下,那顆溫暖而勇敢的心。
而更讓她開心的是,這顆心,似乎正在向她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