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雪白的墻壁上,那五個深深刻入的漢字——“豫城棉紡廠”——如同五道新鮮的傷口,
散發(fā)著冰冷的鐵銹腥氣。筆畫歪斜深重,邊緣的墻漆被周凜枯槁的指尖強行刮(開,
露出下面更深的水泥底色,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粗糲感。李護士僵立在床邊,
臉色比床單還要蒼白,目光在那五個字和周凜手臂上暗紅的銹蝕紋理間反復(fù)游移。
豫城棉紡廠!那個早已被時代拋棄、在城市地圖上被標記為“待開發(fā)區(qū)域”的巨大廢墟!
濱江工業(yè)遺址公園遙相呼應(yīng)、卻更加沉默、更少被“情懷”打撈的、被徹底遺忘的裂痕容器!
周凜……或者說,侵蝕著他的那股冰冷力量……在指向那里!它需要新的裂痕,更深的根基,
要將這份源自濱江祭壇的痛苦,如同病毒般更深地楔入這座城市的骨骼!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李護士的脊椎骨爬升。她猛地轉(zhuǎn)身,沖出病房,
幾乎是撞開了搶救室虛掩的門?!傲滞?!林晚你醒醒!”她撲到林晚的病床前,
聲音帶著哭腔和一種被巨大恐懼催生的急切,“周凜……他……他在墻上寫字了!
豫城棉紡廠!他要去豫城棉紡廠!”病床上的林晚,依舊昏迷。
厚重的鐵砂已被艱難清理干凈,露出下面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細密的劃痕如同蛛網(wǎng)覆蓋。
她的呼吸微弱而平穩(wěn),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如同沉睡在冰層下的生命。
然而,就在李護士話音落下的瞬間——連接林晚左右手腕的兩道灰色膠帶,
毫無征兆地、劇烈地同步震顫起來!不再是之前沉重凝滯的搏動,
而是一種……急切的、帶著強烈指向性的悸動!如同被無形的手指撥動的琴弦,
發(fā)出無聲的尖嘯!緊接著,更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林晚那只同樣蒼白、布滿細小傷痕的左手,
那只沒有被膠帶連接的手,
竟然在昏迷中……極其緩慢地、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志力……抬了起來!動作滯澀,
如同生銹的機械被強行啟動。她的手臂抬離床面,懸停在冰冷的空氣中,指尖微微顫抖著,
最終……指向了病房窗戶的方向!窗外,是鉛灰色的、壓抑的城市天空。而那個方向,
正是地圖上標注的、廢棄的豫城棉紡廠所在的城東工業(yè)區(qū)!一個昏迷的人,
一個被雙重痛苦錨定在生死邊緣的軀體,用她唯一能動的肢體,
在冥冥中回應(yīng)了周凜墻壁上的血字召喚!指向了同一個充滿死亡銹蝕氣息的深淵!
“豫城……棉紡廠……”李護士失神地喃喃著,看著林晚懸停在空中的手指,
再看看連接她手腕、劇烈震顫的膠帶,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宿命感瞬間淹沒了她。
這不是巧合!這是連接!是那座祭壇的意志,通過兩個被侵蝕的生命,
在發(fā)出不容抗拒的召喚!---消息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炸彈,在院長辦公室再次引爆。
“胡鬧!簡直是喪心病狂!”孫院長一巴掌拍在紅木桌面上,震得茶杯跳起。他臉色鐵青,
額角青筋暴突,“一個半死不活,身體里流著……流著那種東西!一個昏迷不醒!
現(xiàn)在還要把他們弄到那個鬼地方去?!豫城棉紡廠?那是什么地方?廢棄幾十年了!
危樓遍地!結(jié)構(gòu)隨時可能坍塌!毒氣?化學(xué)品殘留?流浪漢?犯罪分子?那是地獄入口!
你們是想讓他們死在那里嗎?!”他指著桌上攤開的豫城棉紡廠衛(wèi)星地圖和模糊的歷史照片。
巨大的廠區(qū)如同一個巨大的、灰褐色的潰爛傷疤,鑲嵌在城市的邊緣。
殘破的鋸齒形廠房屋頂坍塌,黑洞洞的窗戶如同骷髏的眼窩,廢棄的棉花倉庫墻體傾斜,
銹跡斑斑的巨大水塔搖搖欲墜,
廠區(qū)內(nèi)部被肆意生長的荒草和藤蔓吞噬……整片區(qū)域散發(fā)著死寂和極度危險的氣息?!霸洪L,
我知道這聽起來……”李護士臉色蒼白,但眼神異常堅定,“但周凜和林晚的反應(yīng)是同步的!
那座祭壇在召喚!濱江的祭壇只是根基的一部分,豫城……那里一定有周凜痛苦更深的源頭!
也許是唯一能緩解甚至……逆轉(zhuǎn)這種侵蝕的地方!我們困在醫(yī)院里,只是在等死!
周凜的手臂……那銹蝕……它還在蔓延!體溫……它還在下降!”“荒謬!
”趙律師厲聲打斷,他扶了扶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冰冷,“孫院長,
李護士的主觀臆測和這些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絕不能作為決策依據(jù)!
豫城棉紡廠的環(huán)境極度危險,遠超濱江公園!
將兩位生命垂危、狀態(tài)極其不穩(wěn)定的病人轉(zhuǎn)移到那種地方,是極度的不負責(zé)任,
是對生命的褻瀆!更是對我當(dāng)事人趙雅芝女士監(jiān)護權(quán)的粗暴侵犯!我堅決反對!
如果醫(yī)院執(zhí)意如此,我們將采取一切法律手段,并追究相關(guān)人員的刑事責(zé)任!
”他看了一眼旁邊失魂落魄、眼神空洞的趙雅芝,后者只是下意識地抱緊雙臂,
身體微微發(fā)抖,仿佛還陷在那場鐵砂血雨的噩夢中沒有醒來?!熬揭庖娔??
”孫院長疲憊地揉著太陽穴,看向一直沉默的劉所長。劉所長眉頭緊鎖,
手指敲著豫城棉紡廠的資料:“孫院長,趙律師的擔(dān)憂完全合理。豫城棉紡廠廢棄多年,
產(chǎn)權(quán)復(fù)雜,內(nèi)部情況不明,安全隱患極大。我們不可能派遣警力長期駐守保護。而且,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濱江公園的事件影響極其惡劣,輿情壓力很大。
如果再把這兩個‘特殊’病人轉(zhuǎn)移到另一個更危險的廢墟,
再出任何不可控的事件……后果不堪設(shè)想。警方的建議是,維持現(xiàn)狀,加強監(jiān)護,
等待更高級別的專家和……調(diào)查結(jié)果?!薄熬S持現(xiàn)狀?等死嗎?”李護士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絕望的憤怒,“你們沒看到周凜手臂上滲出的東西嗎?那不是感染!
那是……那是他正在被變成祭壇的一部分!林晚雖然昏迷,但她的意識在連接里!她在指路!
這是唯一的生路!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辦公室內(nèi)陷入僵持。
科學(xué)的理性、法律的責(zé)任、安全的考量、現(xiàn)實的困境,
與李護士口中那冰冷詭異的“召喚”和一線渺茫的“生機”,形成了不可調(diào)和的尖銳對立。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一個年輕的行政人員探頭進來,臉色有些古怪:“院長,
外面……楊師傅他們……又來了。說……想見您?!?--醫(yī)院大廳里,氣氛壓抑而微妙。
楊師傅站在人群最前面,依舊是那身洗得發(fā)白、沾著油污的工裝,安全帽拿在手里。他身后,
站著七八個同樣穿著舊工裝、沉默的男人。他們的臉上沒有了濱江公園時的憤怒戾氣,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凝重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決心。孫院長、劉所長等人走出辦公室,
看到這群去而復(fù)返的工人,都皺緊了眉頭?!皸顜煾?,你們這是?”孫院長沉聲問道,
語氣帶著戒備。楊師傅的目光掃過院長、警察和律師,最后落在李護士臉上,停留了一瞬。
他渾濁的眼底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最終化為一種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堅定?!皩O院長,
劉所長,”楊師傅的聲音沙啞,卻字字清晰,帶著鋼鐵般的質(zhì)感,“豫城棉紡廠……我們熟。
”這句話,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死水!“豫城棉紡廠,八七年大火前,
我們?yōu)I江機械廠的三車間,給他們供過傳動軸!那地方……我們當(dāng)年沒少跑。
”楊師傅身邊一個頭發(fā)花白、臉上有塊燙傷疤痕的老工人接口道,聲音低沉,
“那些廠房的結(jié)構(gòu),哪根梁是承重的,哪個倉庫的地基被酸液泡過,
哪個水塔的爬梯銹斷了……閉著眼都能摸出來!”“對!那地方是危險,鳥不拉屎!
要說誰還能在那鬼地方找出條活路來……”另一個身材矮壯、手指短粗的工人甕聲甕氣地說,
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李護士,
“除了我們這些當(dāng)年跟鐵疙瘩、破廠房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骨頭,還能有誰?
”楊師傅上前一步,布滿老繭的手用力拍在自己堅實的胸膛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目光如炬,
死死盯住孫院長和劉所長:“娃兒(指周凜)和老廠(指濱江祭壇)連著呢!命懸在線上!
你們怕?lián)?zé)任,不敢動!我們不怕!我們這幫老骨頭,命賤!但骨頭硬!當(dāng)年在車間里,
幾百噸的鋼水包底下都鉆過!還怕他娘的幾個破房子塌了?”他猛地指向李護士,
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讓這閨女帶路!
把娃兒和那……那柱子(指濱江祭壇)!搬到豫城去!我們跟過去!護著!
哪塊磚頭敢掉下來砸了人,我們拿命給他頂著!哪條野狗敢上來,我們拿扳手給他開瓢!
我們……我們給柱子……給娃兒……守這條活路!”他身后的工人們,沉默著,
但眼神同樣堅定,如同磐石。沒有口號,沒有喧嘩,
只有一種源自鋼鐵年代、浸透汗水和機油的沉默力量,
在冰冷的醫(yī)院大廳里無聲地彌漫、凝聚!孫院長、劉所長、趙律師全都愣住了。
他們看著這群臉上刻滿風(fēng)霜、眼中燃燒著近乎悲壯火焰的老工人,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這些被時代拋棄的“廢料”,此刻卻站了出來,
要用他們對廢墟的熟悉、用他們早已被社會視為無用的“賤命”,
去為一個渺茫的、詭異的“生機”保駕護航!李護士的淚水瞬間涌了出來。
她看著楊師傅和他身后那群沉默的工人,
仿佛看到了絕望深淵里伸出的、布滿老繭和油污的手。趙雅芝空洞的眼神似乎波動了一下,
她看著那群工人,看著他們身上洗不凈的油污和歲月刻下的深深溝壑,
再低頭看看自己沾過鐵砂、依舊微微顫抖的手,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涌上心頭。是厭惡?
是恐懼?還是……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這種野蠻生命力所震撼的悸動?僵局,
被這群沉默的工人用最原始、最沉重的方式……強行撕開了一道口子!
---通往豫城棉紡廠的道路,是一條被遺忘的血管??油莸乃嗦访嫔狭芽p縱橫,
荒草從縫隙里頑強地鉆出,高過廢棄的鐵軌。路兩旁的廠房殘骸如同巨獸的尸骨,
灰褐色的墻體大面積剝落,露出里面扭曲銹蝕的鋼筋骨架。巨大的鋸齒形屋頂坍塌了一半,
黑洞洞的窗口像被挖掉的眼珠,無聲地凝視著闖入者。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仿佛陳年棉花腐爛后混合著機油和化學(xué)品的、令人作嘔的甜膩氣息。
一支詭異的隊伍在死寂中艱難前行。打頭的是兩輛破舊的皮卡車,引擎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嘶吼,
車斗里坐著楊師傅和另外幾個神情凝重的老工人,他們手里緊握著撬棍、大號扳手,
警惕的目光掃視著道路兩旁搖搖欲墜的危樓。中間是醫(yī)院的救護車,藍紅警燈無聲閃爍,
像闖入幽冥的異界光點。車內(nèi),周凜躺在擔(dān)架上,身上覆蓋著物理升溫毯,
各種監(jiān)護儀器的導(dǎo)線如同纏繞的藤蔓。他的臉色在毯子下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灰色,
裸露的左臂上,暗紅的銹蝕紋理如同活物般蔓延,那個撕裂的小口邊緣顏色更深,
如同冷卻的熔巖,極其緩慢地滲出粘稠的暗紅銹血。他的呼吸淺促,灰翳深重的眼瞼緊閉,
但身體卻在車輛的顛簸中,
隨著連接他左手腕、延伸向車外的灰色膠帶傳來的每一次沉重共鳴,極其輕微地同步震顫著。
救護車后面,是那輛公園管理處提供的平板運輸車。車上,
那座來自濱江的“裂痕祭壇”被粗大的纜繩和大量廢舊輪胎固定著。
暗紅色的鐵砂依舊在破口邊緣緩慢流淌,濃烈的鐵銹腥氣透過篷布的縫隙彌漫出來。
祭壇表面那些猙獰的斷口、覆蓋的膠帶“疤痕”,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得更加不祥。
連接祭壇核心的灰色膠帶,另一端正連接在救護車內(nèi)林晚的右手腕上。
林晚躺在周凜旁邊的擔(dān)架上,依舊昏迷。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呼吸微弱。
連接她左手腕(連接周凜左手脈搏)和右手腕(連接祭壇核心)的灰色膠帶,
隨著車輛的顛簸和祭壇深處傳來的沉重共鳴,持續(xù)傳遞著冰冷而凝滯的震顫。她的身體,
如同一個精密的共鳴器,在無意識中維系著兩個痛苦載體之間那脆弱的平衡。
李護士守在林晚身邊,臉色疲憊而緊張。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塊沾濕的紗布,
時不時小心翼翼地擦拭林晚額角滲出的冷汗。她的目光,
則緊緊盯著周凜手臂上那緩慢滲出的銹血和監(jiān)護儀上那條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波形。
平板車最后面,跟著另外兩輛載著工人的小貨車。車廂里沉默無聲,
只有工具偶爾碰撞發(fā)出的金屬輕響。整個隊伍像一支送葬的儀仗,
沉默地駛向死亡的廢墟深處。車輪碾過碎石和荒草的聲音,引擎的嘶鳴,
成為這片死寂之地唯一的伴奏。越深入廠區(qū),景象越是觸目驚心。
巨大的紡織車間廠房如同被巨獸啃噬過,半邊屋頂徹底塌陷,
露出里面銹跡斑斑、如同巨型昆蟲殘骸般的紡織機械殘骸。斷裂的傳送帶如同腐爛的巨蟒,
垂掛在半空。地面上堆積著厚厚的、顏色發(fā)黑的棉絮和灰塵混合物,踩上去綿軟無聲,
仿佛踏在陳年的尸骸之上??諝饫锬枪商鹉伒母瘔臍馕陡訚庵兀?/p>
混雜著鐵銹和某種刺鼻的化學(xué)殘留味道。車隊最終在一個相對空曠的區(qū)域停下。
這里似乎是曾經(jīng)的廠區(qū)中心廣場,地面是開裂的水泥地,
中央矗立著一座巨大的、銹跡斑斑的廢棄水塔,塔身傾斜,仿佛隨時會倒下。水塔旁邊,
是一排低矮的、同樣破敗的紅磚平房,窗戶破碎,門板歪斜?!暗搅耍瓦@兒吧!
水塔這邊還算結(jié)實,前面那排是以前的保全科和醫(yī)務(wù)室,框架還成,
里面……清一清應(yīng)該能放人放東西!”楊師傅跳下車,目光銳利地掃視著環(huán)境,
聲音在空曠的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他指向那排紅磚平房。工人們迅速而沉默地行動起來。
他們像一群熟練的工蟻,分工明確。有人手持撬棍和長柄鐵錘,小心翼翼地探查平房的結(jié)構(gòu),
敲打著墻壁和承重柱,檢查穩(wěn)固性。有人清理著門口堆積如山的垃圾和厚厚的黑色棉絮灰塵。
有人則開始從車上卸下簡易的折疊擔(dān)架、醫(yī)療箱、氧氣瓶等物資。
李護士和醫(yī)護人員小心翼翼地將周凜和林晚的擔(dān)架抬下車。
當(dāng)周凜的身體暴露在豫城廠區(qū)那陰冷潮濕、充滿腐朽氣息的空氣中時,
連接他手腕的灰色膠帶猛地一顫!他灰翳的眼瞼極其輕微地抖動了一下,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微弱、如同金屬摩擦般的呻吟:“……嗡……”與此同時,
平板車上那座濱江祭壇,內(nèi)部也傳來一聲低沉的回應(yīng)的顫鳴!
破口處流淌的鐵砂似乎加快了一絲流速!楊師傅猛地抬頭,看向水塔的方向,眉頭緊鎖。
幾個正在清理平房門口垃圾的工人也停下了動作,警惕地望向四周?!皠幼骺禳c!
這地方……不對勁!”楊師傅低吼一聲。工人們加快了速度。很快,
保全科那間相對完好的屋子被清理出來。里面同樣布滿灰塵和蛛網(wǎng),
墻角堆著一些腐朽的木箱和散落的、銹蝕的金屬零件。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霉味和灰塵氣。
但至少屋頂完整,墻壁沒有明顯的裂縫。周凜和林晚被抬了進去。簡易的折疊病床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