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為我看到的是真相,結(jié)果這真相是被人蒙了紗故意遞給我的。
我起先認為自己是這盤棋的持棋者,
后來又覺得自己不過是枚棋子……到頭來竟發(fā)現(xiàn)我才是這盤棋的中心。
一我舉起剛續(xù)滿的酒杯,手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仰頭往嘴里灌去。辛辣的酒水順喉嚨而下,
我記不得這是喝的第幾杯,只是一味試圖用這酒來麻痹如今的自己,試圖忘卻曾經(jīng)的一切,
試圖……戲臺上大幕緩緩拉開,一位身著破舊衣衫的老生邁著穩(wěn)健的臺步出現(xiàn)在戲臺上。
他神色傲然,圓目中透著不屈與堅毅,高聲唱道:「楚漢相爭動槍刀,高祖爺咸陽登大寶,
一統(tǒng)山河樂唐堯……」嗓音高亢激昂,如洪鐘大呂在戲臺上回蕩不絕。鑼鼓聲猛然激烈,
猶如一瞬而起的暴雨,節(jié)奏推進,氣勢渾厚?!笧槿耸艿每嘀锌?,脫去了襤衫換紫袍」。
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盡顯心中的壯志與不甘?!岗w晗,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喝悶酒,
這是喝了多少啊?!刮覐姳犻_半瞇著的眼,朝這聲音發(fā)出的地方望去。
林知宜……她怎么來了。林知宜腳下步子加快,正往我這邊趕來。「你也來聽?wèi)???/p>
我仰頭看向她,只覺得渾身燥熱。「我來陪你喝一杯,有什么事別憋在心里。」她接過酒壺,
自顧自倒了杯酒。我伸手去夠,想要再續(xù)上一杯好與她對飲,她卻說什么都不給我。
「我知道你向來不是個愛貪杯的。」我的頭暈暈乎乎的,這讓我更加清楚——我的確喝多了。
嘆了口氣,我強撐著扯出一個微笑,無奈地將手中的酒杯放下?!肝液孟裣萑肓艘粋€局,
局中人個個有所圖謀。為了這所謂的圖謀,有甚者付出一切,即使是自己的命。
這一局沒有勝者……」望向臺下,戲已然落幕,老生恭敬鞠躬朝看客行禮,轉(zhuǎn)身瀟灑離去,
毫不留戀。我的神色隨之黯淡幾分?!肝以詾槲铱吹降氖钦嫦?,
結(jié)果這真相是被人蒙了紗故意遞給我的。我起先認為自己是這盤棋的持棋者,
后來又覺得自己不過是枚棋子……到頭來竟發(fā)現(xiàn)我才是這盤棋的中心?!埂溉羰窃賮硪淮?,
同樣的棋局,可有破局之法?」她斂去臉上常掛的笑意,正經(jīng)地問道。
目光追隨著我向戲臺看去?!笐蚵淠涣?,唱戲的人走了,下棋的人也走了。」我輕笑一聲,
神色落寞,笑聲中透著悲涼,轉(zhuǎn)頭不再去看臺下?!敢粋€連外人都看不透的局,
身在其中的棋子又怎么可能看清。即使了解棋局的全貌,無非是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fā)生,
徒增痛苦。或是換一個不盡相同的結(jié)局——此局無解……」我的前半生,似戲,
似局……二朝陽初灑大地,萬物無聲,靜靜迎接光的傾灑。這是一個女子當(dāng)官的時代。
一聲啼哭響徹云天。元泰五年,我出生于日升之時?!戈?,欲明也。唯愿吾兒得日所照,
享天庇佑,順?biāo)炱桨??!鼓赣H生我時力竭,卻依舊虛弱地跟父親笑著說她給我想的名字。
「好,聽你的,我們孩子以后就叫趙晗。你累了,睡吧,我守在你身邊?!?/p>
父親蹲在母親床邊,臉上淚痕未干,緊握著母親的手不愿松開。
母親拿另一只手去輕拍父親握她手的手背,溫聲安慰道:「不必管我,我這兒有人守著,
照顧好晗兒,也別累壞了自己。」小時候父親常與我說,他跟母親給我想了半個月的名字。
左挑右挑,總感覺找不到合適的。也不知怎的,母親在我出生那一刻靈光乍現(xiàn),
竟想出了個寓意好、又與我出生時景象相符的名字。我的母親趙毓是開國勛爵之后,
祖母戰(zhàn)死沙場,二十一歲的母親成了當(dāng)時最年輕的侯爵——武安侯。
父親何晏安是當(dāng)今太傅的老來子,我的外祖母門生遍及半個朝堂。
我的出身便是放眼天下那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父親牽著我的手與我說,
母親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摯愛。才到父親腰高的我,一聽這話,勝負心不由被激起。
我跳著試圖引起父親的注意,奶聲奶氣地問:「那我呢,爹爹?」他蹲下身來,
如玉般的手指輕刮了下我的鼻尖,笑容如冬日暖陽?!改惆 墒堑⒛锏呐畠?,
怎的還跟你阿娘搶?!埂钢骶?,家主回來了?!乖茲尚÷曁嵝迅赣H。
父親跟我一同朝院門望去,「方才還與晗兒說起你,這幾日忙壞了吧。」母親敞開胳膊,
我興奮地朝她懷里撲過去。我拽住她的袖角晃了晃,「阿娘,摘果果。晗兒想吃?!?/p>
母親將我抱了起來,舉著我向上掂了掂,笑著耐心地開始哄我,「晗兒長大了,
阿娘都快抱不動了。走,阿娘給你和爹爹摘果果?!贡菹伦铀帽姸啵鳛殚_國之君,
皇女們幾乎個個上過戰(zhàn)場,野心勃勃,對皇位垂涎已久,這些年小打小鬧沒消停。
隨著陛下年事漸高,皇女成家封王,事態(tài)愈演愈烈,
小打小鬧變成了姊妹相殘——齊王被廢流放,青王無端自焚,
云王狩獵讓老虎咬斷了一條腿……奪嫡之爭一觸即發(fā)?!戈贪?,你跟晗兒待在家里,
我多派些府兵守住大門。千萬記得無事不要出去,有事叫上我,這幾日京中不太平?!?/p>
光斜灑在母親戰(zhàn)甲上,鐵鱗熠熠生輝,卻依舊遮不住她的擔(dān)憂與牽掛。「等我——」
不到一周,各大勢力相繼在京外駐兵,十王匯聚。陛下昭令諸王——誅逆平叛者得天下。
十王于城外爭,成王敗寇,誰輸了誰就是禍亂天下的逆賊。外祖母身為太傅,
亦是十王的老師。她自覺愧對天下,以文臣之軀死守城門。大戰(zhàn)小戰(zhàn)接連十日,
士兵十之存一,十王僅留三王。此為離間之計,她們心明眼亮清楚得很。
如果最后兵剩得太少,陛下未嘗不會翻臉不認人。戰(zhàn)到最后,再扣上個謀逆的帽子,
之前所做的一切便都是竹籃打水。她們不想要一場空的下場。三王暗中聯(lián)合,一并攻城。
為鼓舞將士士氣穩(wěn)定軍心,外祖母于城樓高站——終被萬箭穿心。傳道一世,
她定不會預(yù)料到自己竟是死于學(xué)生之手。外祖母被射殺的瞬間,
豫王、賢王的人馬以「護天子正社稷」之名姍姍來遲。三王兵力早已盡竭,
豫王、賢王不費吹灰之力誅殺叛逆。母親回來了,她一言不發(fā)地騎在馬上,
伸出一只手將父親拉到自己懷中,縱馬向城門狂奔?!富实墼t令——今吾有五女豫王,
護駕有功,剿滅叛賊,扶社稷于將傾,匡天下之正道……今加封豫王為皇太子,欽此?!?/p>
持續(xù)近兩周的陰云籠罩,伴隨這道圣旨盡數(shù)被驅(qū)散,天光乍明,百姓沿街歡呼,
迎接太子的凱旋。外祖母靜靜地倒在城樓血泊中,死于黎明前夕。
大家歡喜于十王之亂的結(jié)束,都站在街道兩旁擠著去慶祝豫王一行的凱旋。
又有幾人哀痛于太傅的逝去,有誰記得太傅才是為了保護他們而死呢?可能有吧,
她的門生、她的故舊、父親和我,僅此而已……外祖母以身救國,陛下為表對忠臣的嘉獎,
令其配享太廟。我也跟著沾光,被加封做了侯府世子。父親為準備外祖母的喪事徹夜未眠,
母親陪在父親身邊一刻不離。外祖母停靈期間,或真心,或假意,不管平常交情如何,
朝堂上的官員基本來了個遍。一位貴公子隨母親來憑吊外祖母,我在池塘前第一次與他相遇。
他看我的目光中帶著得意與打量,我不懂為什么他會這么看著我。
他說他是戶部尚書之子——李淮。李淮,一個我此生都不會忘的名字。
他彎腰撿起一小塊石子朝水中投去。正是這枚石子打破了如鏡湖面的安寧,
引起不起眼的一處波瀾,漸漸向外擴推,一直大到足以改變我的整個未來。
三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蛟S是外祖母的離世,
或許是母親與父親之間一次激烈的爭吵,或許……在外祖母離世后的一個月,
父親的郁郁寡歡不斷蠶食著他的身體,以至每況愈下。
直到有一天……我永遠忘不了當(dāng)時的恐懼、震驚,咳嗽持續(xù)十息,白色絲帕上出現(xiàn)點點紅梅。
我靠近想仔細去看,父親面色泛白,手忙腳亂地將帕子塞回袖中。但我還是看見了,只一眼,
哪里是什么刺繡的紅梅,分明是……血。害怕如潮涌,將我沖得潰不成堤。
作為一個九歲的孩子,那一幕產(chǎn)生巨大沖擊無疑堪比利刃入骨,刺激我的大腦與判斷。慌亂,
擔(dān)憂,不知所措……我如一只沒頭蒼蠅,到處亂轉(zhuǎn),各處投醫(yī)。
這些事本來應(yīng)該是母親去做的,但父親不讓我告訴母親,說她公務(wù)繁忙,不愿看她操心。
「那爹爹你呢?你怎么辦?阿婆走了,不想再失去……」我嘴唇顫抖,「你」字掛在嘴邊,
卻怎么也說不出口。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對父親這般大聲地吼,他還在生著病。但我真的亂了,
整晚整晚難以入眠,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腦中想的都是:如果……,
我不敢想象失去父親的日子會怎么樣,可能母親還是照樣疼我,但……。淚如珍珠斷線,
我試圖用手背去擦拭,到頭來發(fā)現(xiàn)手背弄得比臉還要濕,干脆不再掙扎,任由眼淚靜靜落下,
無聲無息。我給父親找遍了京城有名的醫(yī)師,換來的都是搖頭嘆息,
都是對我的同情和對父親的憐憫,都是自己醫(yī)術(shù)不佳的托辭。我討厭被那種眼神看著,
好像我多可憐一樣,更不需要別人的同情。我可是武安侯世子,勛貴之后,
他們有什么資格來同情我。我父親不過是生病了,是他們醫(yī)術(shù)不佳。呵,怎么可能會治不好?
握起長劍,我一股腦跑到院中,毫無章法地揮動亂砍,矮樹枝葉紛飛,
在我的東蹂西躪下枝干盡數(shù)斷落。我渴望以這種方式來發(fā)泄自己壓制已久的怒意,
當(dāng)做完一切后怒氣真的消散了,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加折磨人的無力感。
院中雜亂的干枝落葉交錯堆疊,我累得渾身發(fā)軟,癱躺在其中。眼前天地旋轉(zhuǎn),
甚至開始發(fā)黑,又仿佛于白日望繁星。我一動不動,靜靜躺著,細細品酌這種微妙的感覺,
只剩胸口還在上下起伏?!戈蟽?,你……嘩啦……沒事吧?!鼓樕贤蝗蝗旧闲切屈c點溫?zé)幔?/p>
我猛然睜開眼睛,目眥欲裂。父親猝不及防地嘔了一大口鮮血,身前白衣被血水濺濕,
染紅了大片,地上出現(xiàn)一小灘血泊,綠葉粗枝一霎那間細小血珠密布?!傅?!」
我從地上踉蹌地費力爬起,想去攙扶住搖搖欲墜的父親。他抬手止住我上前的步子,「沒事,
有云澤扶著。晗兒,爹爹要是……別怨爹爹,好好活著,
就當(dāng)是……是為了滿足爹爹唯一的心愿?!垢赣H說話聲音虛弱,斷斷續(xù)續(xù)的,面色蒼白。
「爹爹會好的……對嗎?」我聽得出來我的聲音是發(fā)顫的。其實我知道這樣的可能微乎其微,
但我想不死心。只要他回答說「對」,那我就會牢牢抓住這一線希望,
為他遠走各地尋求名醫(yī)。他沉默了,一言不發(fā)。這便是在無聲地告訴我,他真的不行了。
我不甘心,手緊握成拳,靜靜等著他親口跟我說。我期待地看著他,他終于艱難開口,
仿佛用盡了所有的氣力,「爹爹……對不起你。」父親話音落下的瞬間,
伴隨兩滴淚劃過臉頰,一滴是父親的,一滴是我的。我的喉中仿佛卡了塊石頭,
咽也咽不下去,壓得我難受、委屈、想哭。我不想被父親看見,他會擔(dān)心的。
也不想讓他覺得我就是個只會哭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如果是這樣,我該怎么完成他的心愿,
怕是將來他在……都難安。我去找父親時,不經(jīng)意看見他拿出一顆紅色的丹丸服下,
「爹爹這是?」「爹爹自己找的藥?!刮艺刈约涸簳r,他猝不及防地撲上來,
不舍地緊緊將我摟入懷中。父親生病后,我的情緒跟著敏感了很多。僅僅是這樣一個小動作,
我的鼻尖就開始發(fā)酸,即便強忍著,眼淚也還是不爭氣地落了下來。四次日清晨,
府中各處掛滿白幡。我永遠也想不到昨晚竟是見的最后一面。
我為什么不能多留下一會兒……父親病中銷聲匿跡一個月的母親首次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仿佛變了一個人。變成了一個我從不認識的人,一個陌生人。她草草為父親辦了喪禮,
不到一個月,迎娶新夫入門,美其名曰「以喜沖喪」。笑話,明明就是她自己想要,
還這么迫不及待,連等上一年都不愿意等。當(dāng)我再次見到李淮的時候,
他變成了我名義上的父親。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人心易變,
我曾經(jīng)單純地以為我們一家人會一直幸福。我也會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一條勛貴子弟應(yīng)走的路。
學(xué)習(xí)、門蔭、升官、娶夫、生子,順暢平淡地過完一生。但隨著日常的點點滴滴,
我開始懷疑小時候的記憶,甚至懷疑自己的認知?;蛟S母親從來沒有愛過父親,
只是礙于外祖母的權(quán)勢與名望。世人趨利而行,原來母親也不例外。人心涼薄,人性深藏。
我渴望窺得半分,卻又想淺嘗輒止。知道的越多,為之所傷的便越多,也越難以愈合。
李淮對我盡到了一個主君應(yīng)盡的職責(zé)。即便生了一個比我小十歲的妹妹,
我也從未在衣食住行上被苛待過。我的月例是趙晴的兩倍,
他有理有據(jù)地跟母親解釋說:「晗兒是世子,而且也大了,在外面需要的銀錢多?!?/p>
他甚至還為犯錯時的我說好話,月例不夠了會給我補貼錢,
在外人眼中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賢良主君。但——「咳,咳咳」我的咳嗽不知從何時開始,
便是吃藥也無所濟事。咳起來一發(fā)不可收拾,我感覺我快要把肺都咳掉了。
我靜默地看著手絹上與六年前一模一樣的紅梅,無法克制地冷笑出聲,
下一個輪到我了嗎……油燈中火蛇狂舞,我隨手將染血的絲帕扔入搖曳燭光中,
白絹被星星點點的火蟻吞噬。我的身子日漸虛弱,李淮對我也越來越上心,
每日都會送來珍饈大補的良品。其實我內(nèi)心都清楚,她所做的一切不過都是為了搏個好名聲,
順便將我養(yǎng)廢。很遺憾,我并沒有被他寵成廢物……貓哭耗子假慈悲,既要面子又要里子,
想讓我死,好讓你的女兒繼承爵位。呵,我偏不讓你得逞。我就讀于國子監(jiān),
陛下每年會派皇女過來代帝慰問學(xué)子,就快到了……今年來的是大皇女蕭沂,
當(dāng)真是天公作美。聽聞大皇女身邊的隨行醫(yī)官是太醫(yī)院的二把手,
連天都不愿讓我如此不甘地離去。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這個少有的可以選擇生的機會。
我幼時進宮拜訪叔父時,我的表妹二皇女蕭漣曾與我說她的長姐性溫雅,喜音律,善鼓琴。
我日夜不休地練習(xí),指尖劃過琴弦,由最開始的享受,到練久后的煎熬。
手指被琴弦折磨到麻木、紅腫,胳膊酸到架不起來,我不敢停歇。我想活下來,即便是茍活。
活著一切才有機會。我靜坐國子監(jiān)涼亭,指尖游蛇般靈活撥弄古琴,一曲「高山流水」
繞梁不絕,覓得知音,得償所愿。我故意放大病情,在她面前裝作馬上就會斷氣的虛弱模樣,
不斷咳血。她果真命隨行的醫(yī)官給我把脈診治,一旬散——中毒一月則亡,身體漸漸消瘦,
看似在生病,實則是毒在蠶食服用者的生機。我還有救。拿著藥丸的手止不住顫抖,
我死死抓住這根救命稻草,毫不猶豫地將其一口吞入腹中。藥丸入口苦比黃連,
本該面色痛苦的我,如今卻甘之如飴。我知道,毒是李淮下的。我日常在府中用膳,
膳食皆由主君掌管。家中僅四個主子,有能力且有理由殺我的,只能是他。不久,
宮中宴會我們又見了幾次面,我呈上我收集的古畫作為謝禮。一來二去,漸漸熟識,
我們互引為知己,書信相交。五紈绔們都喜歡去金宴閣,為郎君一擲千金。
一人摟一個兒郎來喝酒,有的甚至是兩三個。彈曲的、作舞的,還有做青樓生意的。
從那次中毒后,我刻意避免在家中吃飯。不是去酒樓,便是在金宴閣。起先是有些不適應(yīng)的,
陌生人與我距離太近會讓我感到不自在。我逐漸開始享受這種感覺,這種看李淮氣急敗壞,
卻又只能咬牙付錢的感覺。他不是忌憚嗎?那我便將自己放軟在佳人懷中,以弱視敵,
迷惑視聽?!负钍雷樱@錢?」老鴇生怕激怒我,猶豫地小聲問道?!赣浐罡~上,
月底找府里去結(jié)?!埂负绵希€是世子爽快?!估哮d一揮手絹,臉上壓不住的笑意。
我環(huán)顧四周,只有一兩個人啊?太少了。我醉醺醺地隨手一揮,將老鴇打發(fā)出去,「去,
給我找……要最美的、俏的,我要……要七八個一起陪我玩。」
左邊的俊郎殷勤地往我口中送葡萄,右邊盈盈將酒杯遞到我的嘴邊,給我喂酒喝。
我腿上還躺著一個,我仔細輕撫他的臉。五官精致,只是帶了風(fēng)月場上的嫵媚,
倒可惜了這副好長相。這一趟玩下來極盡奢華,連喝酒的杯子都是白玉做的,
碗勺筷清一色的金器。大皇女被封懷王,出門立府,我成了她暗中的幕僚。
而金宴閣恰好能派上用場,人多口雜,甚至暗中買賣消息,倒也增加了我的花銷。
她說讓用她的錢行事,我拒絕了。用這些錢能買到一個親王的人情,總比當(dāng)個普通辦事的好。
如果未來侯府是我的,我花自己的錢,花得天經(jīng)地義。如果不是的話,
那自然要趁著能花的時候多花些。有便宜不占留下來給別人,我又不傻。
這個月我在街上閑逛的開銷較往常多了六七倍。金宴閣像往常一樣拿賬本來找李淮要賬,
李淮被那個我平常能玩半年的數(shù)字震驚到呆滯。他面容難堪,割肉般地讓人去領(lǐng)錢,
再也端不住慈父架子。面色漲紅,李淮脖頸青筋暴起。在金宴閣的人走了之后,
他揮袖將桌子上的東西全部砸落地上。無一幸免,各類瓷片碎了滿地。屋內(nèi)狼藉一片。晚上,
他將賬本甩到剛回府的母親面前?!肛箖?,再這么下去,她一個人,
都抵得府中少半的開銷了。」母親翻看賬本,失望無奈地搖了搖頭,「都怨我,
看這孩子早年喪父,對她未免縱容了些?!勾稳涨逶?,剛下完朝,母親沒有去干其他事,
她徑直回府向我院里走來。昨日玩得有些晚,月上柳梢,被人抬著送回府里的,
甚至我現(xiàn)在腦中都蒙蒙的。迷迷糊糊間,我的胳膊被人拽住。來人力道極大,
我的胳膊疼得快要被拽脫臼了,身子也跟著向外被扯動。酒意還未散盡,我忍住難受,
將眼強睜開一條縫。這一看不得了,光影模糊下,竟是我那甩手掌柜的母親。
想來我們也就初一、十五請安的時候,有機會上見一面,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惹得她大駕光臨?!笩o事不登三寶殿,家主來干什么???」我連眼皮都懶得再抬一下,
繼續(xù)躺在床上,沒好氣地問。「你們伺候世子起來,帶她來見我?!顾种钢遥?/p>
幾番欲言又止,重重甩袖轉(zhuǎn)身離去。有意思,在云海亭品茶等我。呵,我不由冷笑出聲。
「與君遠相知,不道云海深?!巩?dāng)年初婚情濃時為我父親建的亭子,現(xiàn)在倒坐得心安理得。
「多久了?」她手中泡茶動作不停,看都沒有看我一眼。我站在亭外,一刻不愿多待,
只覺得眼前的場景礙眼得很?!甘裁炊嗑昧耍考抑鳠o事我便走了?!?/p>
我知道她是想問我什么時候開始去金宴閣的,這時候倒記得自己是我的母親,想管我了。
當(dāng)初我中毒的時候,也曾想過告知她,可多次求見,她都以自己政務(wù)繁忙為由讓我回去。
如今倒好,就因為李淮一句話,便上趕著來我院中興師問罪。
當(dāng)真是個勤于政事、治家嚴明的好家主!我抬步正欲離開,
她手下的侍衛(wèi)將我圍了個水泄不通?!讣抑鬟@是何意?咱們又不是花不起銀子了,
何必非跟我過不去。」我懶聲懶氣地道,話語中盡是挑釁的意味?!岗w晗,
今日你就跪在這兒,什么時候想清楚了,再來與我說?!顾穆曇舫练€(wěn)冷峻,
我們就像是住在一起卻又形同陌路的兩個人。我本來是不想跪的,
她身邊的侍衛(wèi)個個力壯如牛,輕輕一按我的肩膀,任我再使勁也站不起來?!钙痖_,
我自己會?!刮也簧频厮α讼录绨颍D(zhuǎn)頭盯向那個按著我的侍衛(wèi),
侍衛(wèi)很有眼色地將放在我身上的手挪開。我賭氣跪著,一炷香后,她品完新泡的茶,
茶香四溢,與我四目相對。良久,她點了點頭滿意地離開了。
她在我身旁留了個侍衛(wèi)來專門看著我罰跪,生怕我起來跑了。早晨太陽初升,陽光斜斜灑照,
溫暖怡人??傻搅宋鐣r,暖陽化為烈日,炙烤著石板地面,仿若蒸籠。臉被曬得火辣辣的,
膝蓋上又燙又疼,衣服也燒得驚人。汗珠不停地往眼里滴,令我的視線模糊,
刺得我睜不開眼,地上一滴一滴水印干了又現(xiàn),現(xiàn)了再干。驕陽似火,
天熱得連蜻蜓都只敢貼著樹蔭處飛,好像怕陽光灼傷了它們的翅膀。
我身上衣物早已被汗水浸透,散落的碎發(fā)緊緊黏貼在額角。我從小到大,第一次被罰,
還是在太陽底下。這都沒什么,犯錯受罰很正常,世家出身的像我這樣怕是早被收拾老實了。
殺人不過頭點地,最痛便是在誅心。一家三口用完午膳,在花園里散步,他們走在游廊上,
好似只有我是外人。他們離得不算遠,恰好是我可以聽見的距離?!赴⒛?,姐姐怎么在那?」
我背向他們,這聲音是趙晴,我那所謂的妹妹?!杆鲥e了事,娘罰的?!埂附憬悴还裕?/p>
不像晴兒,晴兒會聽阿娘話的,一定不惹阿娘生氣?!埂竵碜屇锉П?,看看晴兒沉了沒有。
我們晴兒最懂事了,不許學(xué)你姐姐?!刮也卦趯捫湎碌氖志o攥成拳,指甲刺入肉中,
好讓身體的痛意掩蓋住內(nèi)心的委屈與難受。我妄圖克制住鼻尖的酸麻感,
硬生生把即將奪眶的眼淚咽了回去。他們不值得我哭,幼時的母親值得……但從父親離世,
李淮入門,趙晴出生,她對我不管不顧、不聞不問。鮮少說上幾句也多是在責(zé)備我不敬繼父,
這世間便再沒有誰值得我哭了。有愛的人才有哭的權(quán)力,我連活著都需要小心翼翼。
我就是個犟種,認死理。我的眼前恍恍惚惚,一切事物在不停變化,樹甚至有一瞬的彎曲。
但我還是硬挺著,腿早已麻木失去知覺,加上先前中毒,身體比之原來羸弱不少。
我終于在夕陽余暉即將消失的那刻倒下。六這次所謂的責(zé)罰并未給我?guī)矶嗌儆绊憽?/p>
畢竟日子還要過,李淮還要裝,我自然也要裝。我繼續(xù)扮演一個紈绔敗家的形象,
整日里與各家子弟吃酒玩樂,時不時去金宴閣與佳人相會,一副醉在溫柔鄉(xiāng)里的模樣。
暗地里卻是通過與各家子弟交往,灌醉時聽她們說漏嘴的秘辛,代懷王與金宴閣做消息生意。
蕭沂讓我?guī)退樵┦暝ネ醺氖?,豫王也就是?dāng)今的皇帝。這件事牽扯的勢力很大,
且時間久遠。我查得很謹慎,隱隱約約間我總感覺背后有只大手,暗中操縱著這件事的走向。
最后我并沒有如愿完成蕭沂的托付,她沒有怪罪我,畢竟那些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
我走訪暗查時,幕后操縱一切的手卻引導(dǎo)我發(fā)現(xiàn)另一個驚天的秘密,
一個關(guān)乎侯府生死存亡的秘密——我那位在宮中伴君的舅舅,十二年前曾設(shè)計,
使四歲的蕭沂落水。蕭沂的長兄不顧安危跳入水中,將蕭沂救出。天可憐見,
小孩子又有多大氣力,蕭沂的長兄力竭,雖救下蕭沂,但自己卻……我將這件事蓋了土,
深埋在心底。我誰也沒有說,只告訴蕭沂一些查到的無關(guān)緊要的消息。
兩個月前我托閣中查的事有眉目了。母親在十王之亂中無意救下李淮,二人因此有了交集。
十王之亂平息,戶部尚書持厚禮來府中道謝。十天過后,父親應(yīng)邀與李淮小坐。
之后父親病了一個月,身體的種種狀況與「一旬散」都對得上。印象中,
尚書送謝禮的當(dāng)天夜晚,我第一次見到他們兩個吵得不可開交。
也許是為了那所謂的「一旬散」。母親和李淮到底對父親說了什么?
能讓父親甘愿結(jié)束生命的,除了當(dāng)時的母親和我。從母親一個月未踏入父親院中,不難猜到,
那件事她是一清二楚的,且是默許的。用我的命作威脅嗎?以命換命?在這期間,
母親每個月都會過來我院中光顧一回。我屢教不改,依舊我行我素地做著自己的事。
我所做的一切沒辦法解釋,也懶得去解釋。從罰跪到杖責(zé),她甚至讓侍衛(wèi)將我按在地上,
拿了馴馬的鞭子親自上手。長鞭劃過空氣,破空聲令我不寒而栗?!赴?!」我痛呼一聲,
大腦一片空白,不愿服輸?shù)睾莺菀ё∩嗉猓米屪约翰辉侔l(fā)出一絲聲響。她語氣中盡是不耐,
「一下都受不了,也不嫌丟人。將她的嘴給我堵住。」侍衛(wèi)聽命往我嘴里塞了塊白布,
我用力咬住白布,恨不得將牙齒咬碎。「二——,三——?!故绦l(wèi)拉長聲音報數(shù)。
額上細汗不停地向外冒,我疼得視線逐漸模糊不清,呼吸開始變得困難,
一口氣恨不得吸到底。第十鞭落下,我沒有聽到侍衛(wèi)數(shù)十的聲音,一口氣沒喘上來,
疼昏在地上。這一頓好打讓我半個多月都下不了床、走不穩(wěn)路。影響了我一大堆宴會和安排,
耽誤不少事。不過好在有懷王,她身邊的醫(yī)官醫(yī)術(shù)高明,配的藥也頂好,傷恢復(fù)得倒還算快。
蕭沂親手幫我涂藥,卻被我背上新舊疊加的疤痕弄得有些愧疚?!高溃钕螺p點?!?/p>
我不自覺疼得抽搐一下,從嗓子里憋出一聲悶哼。「武安侯下手重了些。怨我,
讓你去做那些事?!故捯实脑捪窀讨刂卦谖业男纳?。連朋友都會關(guān)心兩句,
我的母親趙毓一向不管我的死活,也從來沒有問過一句,更不要說心疼我。
或許我在她眼里就像是養(yǎng)了只寵物,每天讓人給我口飯吃,不聽話了便打到聽話,
死了也不過是少做一口飯,可有可無。沒了我,他們一家三口也能少一個礙眼的人。
可我偏要繼續(xù)礙他們的眼。懷王說要向陛下引薦我,到時候也算正式踏入官途。出門立府,
再不必連家里的飯都不敢吃。七禍不單行愁事添,福無雙至苦中生。
上天予我看見光明的機會,不過是意欲將我拖入更黑暗的深淵。蕭沂讓我最近注意些,
以防到時候舉薦時被人言德行有失。其實就我干的這些事,
再加上府中那個大嘴巴、喜歡往外傳一切于我不利消息的主君,我真的沒有什么名聲。
而且換一個角度想想,如果我是個局外人,光看我做的那些事,外界傳我的那些話,
我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賬二世祖。但我還是選擇聽蕭沂的話,最近兩天都少有出去,
除了讓人去酒樓訂飯,剩下的便是在家中睡覺閑逛。我閑庭信步地走在游廊上,
微風(fēng)輕撩我的發(fā)絲,撫平我眉間終年暗藏的一縷愁思。陽光透過斑駁枝葉,灑下一地碎金,
湖水清澈見底,在陽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似乎是因為我的到來,幾條錦鯉爭相躍出水面,
泛起圈圈漣漪。我側(cè)倚在長廊臨湖一面的欄桿上,享受這無人叨擾的靜謐時光?!附憬悖?/p>
姐姐,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趙晴一臉殷勤地小跑向我?!笡]事閑的?!刮依涞鸬?。
在我眼里她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孩子,我能感受到她很渴望跟我友好相處,
但我卻裝不出姐妹情深的樣子。如果她不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這般大的孩子,
我多少會溫柔地回應(yīng)她的熱情。父母之間的事我本不該牽連到她。可轉(zhuǎn)念一想,
我中毒是因為她,因為李淮想讓她成為世子。
而母親對我的冷言冷語也是因為她與李淮又有了一個女兒。我對她真的喜歡不起來,
即使我知道她并沒有做錯什么。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是天意讓我們成為夙敵的。
「姐姐在看魚嗎?湖中有條魚可好看了,聽說是外藩進的,我離近點給姐姐指指。」
「不需要?!刮阴r有的好心情就這么被人打擾,聲音中不自覺摻上了寒冰。
我回答得這么簡明扼要,她好像聽不懂一樣,硬要拉我一起去。算了,跟小孩子計較什么,
去就去吧。趙晴跳脫地拽著我,興奮地不停用手去指那條與眾不同的魚,
我低頭朝他指的地方看去?!负每窗桑憬?。這魚初看是白的,再仔細一瞧又覺得五彩斑斕。
」我盯著那條魚出了神,以前鮮少閑暇在家,倒是頭一次注意?!附憬阄摇闺S之「撲通」
一聲,湖水濺起的水花,一瞬間染濕我半邊下袍?!岗w晗!你在干嘛?」
沉重的厲喝聲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壓。我猛然回過神來,心里咯噔一聲,
完了……趙晴被母親手下的侍衛(wèi)從水里撈了上來,昏死過去。母親毫不掩飾她的心疼,
抱著趙晴給她拍背,也不嫌棄沾濕自己的衣服。這一幕刺得我莫名難受。
看見趙晴將嗆到的水都吐出來,母親才舒了一口氣,忙不迭指揮侍衛(wèi)將趙晴送回房中,
囑咐人去請府醫(yī)。待一切都打點好,母親面無表情地掃了旁邊趙晴的侍女一眼,
侍女嚇得膝蓋一軟,雙腿打顫,撲地跪在地上不??念^。「家主,
是世子……是世子推二小姐下水的。奴婢只是下人,世子在奴婢不敢……奴婢知錯,
求家主饒命?!埂概荆 刮覜]有收手,毫不留情地抬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猝不及防,
她被我打得一個沒站穩(wěn)斜跌在地上?!纲v婢,誰準你誣陷主子的?」我目光陰冷,
身上戾氣不受控制地溢出。趙晴身邊的小侍女不愧是李淮挑的,演技倒是一等一的好,
情真意切,任誰都挑不出錯來。母親見我出手,整個人都呆愣了幾秒。
隨之而來的便是反應(yīng)過后的怒火中燒,她手指顫抖地指著我,「你們幾個去將世子綁了。」
綁我的麻繩又硬又粗,帶著倒刺,麻繩蹭到的皮膚紅了大片。
府中的麻繩很少有做工如此粗糙的,除了……捆柴用的。這是何意?故意誅我的心,
好羞辱于我嗎?若我能拿個鏡子看見自己,大概我的眼中是充滿失望與怨恨的。何其悲涼?
在她心中我的話比不得李淮,比不上趙晴。呵,如今竟連一個侍女在她心中都比我可信。
她就那樣認定是我了,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愿給?!改赣H,不是我,是……」
我的話尚未說完,她開口無情打斷,「把世子拉下去,杖責(zé)三十?!顾穆曇衾溆膊蝗葜绵?,
說出的話更是寒錐刺骨。杖刑與鞭子還是不同的。鞭子頂多皮肉傷,雖然幾鞭下去鮮血淋漓,
卻只是傷在表面。而刑杖沉重,打在身上,三十杖下去打殘廢的不在少數(shù)。
我這副既中過毒又手無縛雞之力的身子,死都是有可能的?!笣L開!」
我怒瞪上前準備來壓我的幾個侍衛(wèi)。我?guī)е鴳C怒地呵斥一聲,他們站在原地,面面相覷,
止步不前?!阜戳颂炝?,這侯府還輪不到你來當(dāng)家!」母親早年征戰(zhàn)沙場,相比之下,
我剛才那一句便顯得不痛不癢。母親的話中大概用了內(nèi)力,猶如猛虎長嘯,
攜帶令人臣服、畏懼的威壓,我則是尚未長成的小獸,氣勢低了一頭。
侍衛(wèi)們上前將我團團圍住?!讣抑鳛楹尾辉傅龋w晴醒來自有明辨。呵,
還是說……家主單純心情不好,看我不順眼,想隨便找個理由來拿我撒氣。」
我不甘地盯著她的雙眼,渴望從她的眼中找到答案。換來的卻是冷淡的回應(yīng),「直視尊長,
倒是越來越?jīng)]有規(guī)矩了?!雇蚣偕胶舐冻龅囊陆牵腋铀翢o忌憚,反正死不了。
聽話不會讓母親對我心生關(guān)切,更不會改變今后的生活,不過是讓人覺得柔軟好欺罷了。
倒不如當(dāng)回霸王,免得心中郁氣堆積,與其憋壞自己,不如憋壞別人。
「在母親眼里何為規(guī)矩?規(guī)矩是人定的,母親喜歡誰,誰便是守規(guī)矩的。
這侯府不是母親在當(dāng)家嗎?」「你便是這樣質(zhì)問長輩的?跪下?!刮冶皇绦l(wèi)硬壓住肩膀,
按著跪了下來。「母親說我沒有規(guī)矩,我自是不如趙晴,她有父母教養(yǎng)。我自幼喪父,
無外家可依,亦無親父教養(yǎng),誰來教我規(guī)矩?」有時候我在想,我該知足了……在這個時代,
能投胎到一個衣食無憂的家中,已是勝過千萬,是我貪心了……怨恨如荊棘在心中瘋狂滋長,
我告訴自己不要求得太多,不要既要也要,人重在知足常樂。如果還像九歲之前就好了,
如果不能我寧愿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至少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不曾擁有,
便也不曾失去什么。曾經(jīng)我是渴望被她關(guān)注到的,渴望她的認可,渴望她的陪伴。
可現(xiàn)實這盆涼水從頭澆到腳,讓我渾身濕透,凍得打顫,在一次又一次中冷了心腸。
后來我心中便只剩一個目標(biāo),活下去,不犯大錯。只要世子之位還在,我還活著,
終有一天我會成為這侯府的家主,然后殺了李淮。
「我們趙家不需要你這種不仁不義不賢不孝的子孫。屢教不改,行事乖張,
不配為我趙家子弟。既然你說無人教你規(guī)矩,母親便來好好教教你何為規(guī)矩,何為禮法?
今日我便替祖宗打死你個逆女,來人,杖責(zé)——」我氣笑了,不屑、無奈、不甘,
「時過境遷,母親和我已經(jīng)走到這種地步了嗎?」我微微仰頭閉上雙眼,
感受陽光傾灑在臉上。用這世間帶給我的溫暖,驅(qū)散人性的涼薄,
來維持我已經(jīng)被利刃戳傷千百次的內(nèi)心?!柑蹬湎硖珡R,是陛下的老師,
我是太傅的唯一血脈。母親今日若一怒之下讓我死了,到時候不管趙晴是不是我推的,
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外人口中趙晴一定不是我推的。屆時陛下無論為名還是為情,
都可憑此降罪,寵幼滅長,重庶輕嫡,到時候咱們家的牌匾就該換了?!冠w晴雖然是嫡女,
不過是繼室所生,身份遠不如我。我的笑容漸漸放大,眼睛直視著她,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不敢殺我,殺了我她便是家族的罪人,殺了我她就等同于和半個朝堂的人為敵。太傅死了,
但她曾經(jīng)的門生——如今半朝的官員,也是個個要面子的。即便只是為了搏個好名聲,
也會順?biāo)浦?,站出來對殺我的人踩上一腳。陛下早就有削爵之心,母親只要敢干,
陛下就有理由降爵甚至廢爵。李淮原本站在遠處的假山后,裝作無意路過,好來探聽消息。
我內(nèi)心淡笑,魚兒上鉤了。一聽到「換牌匾」三個字,李淮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母親面前。
「晗兒不過一時糊涂,夫人小懲大誡即可,何必杖責(zé)。刑杖這般重,晗兒怎么受得了?!?/p>
李淮繼續(xù)在人前維護他的慈愛人設(shè)?!副闶悄闫饺仗珛煽v她了。這般行徑,真是造孽啊。
你們幾個,將趙晗押入祠堂,聽候發(fā)落!」我心中冷笑一聲,果然,愛與不愛是不一樣的,
他可以在上一秒選擇杖殺我,也能在下一秒為了李淮忍氣吞聲。八我坐在墊子上,蟬鳴陣陣,
月光透過窗紙,燭影搖曳,夜晚的祠堂寂冷清寥。我一行行掃過眼前的所有牌位,
將父親的牌位從一個最不起眼的地方拿了下來。我開始對著牌位自言自語,「字淡了,
回來我給您再描描……我過得很好,每天把酒言歡、衣食無缺,您不用擔(dān)心,我……誰?」
我迅速警惕轉(zhuǎn)頭,眼睛直勾勾盯著門口。一陣突如其來的掌聲,打破了祠堂的清幽靜謐,
時而摻雜幾聲戲謔的輕笑?!缚磥砦疫@個父親做得很是稱職啊。晗兒,過得還好嗎?」
他邪笑著一步一步靠近我,蹲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前,「噓——多想想,
別讓何兄在下面心疼。因為你,死了都不好過。哈,哈哈?!刮乙а狼旋X,「李淮,
搶人妻室,自甘下賤。繼室便是繼室,你的女兒當(dāng)不了世子,我也不會死?!?/p>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悄悄告訴你,你推晴兒下水的事,外面可傳遍了?!?/p>
身為戶部尚書的兒子怎會如此鼠目寸光,不顧大局。說不定現(xiàn)在還在得意自己做了件大事吧。
到時候為污我一人,而染壞了整個侯府的名聲,趙晴婚娶仕途也多少會受牽連。得不償失,
得不償失啊……我假裝嘆了口氣,「唉——你說說你,母親好不容易把消息瞞下,
你再替她散播出去。她,會不會氣死?。俊埂岗w晗,你在胡說什么?」
「想知道為什么母親不用這個理由殺我嗎?」我低頭撫摸著牌位上的紋路,暢快獰笑。
他眼中泛起血絲,伸手拽住我的臂肘,迫使我停止手上撫摸牌位的動作,「你什么意思?」
「戶部尚書養(yǎng)了個蠢材,你說好不好笑?呵,呵呵……」我將他搭在我身上的手扯下,
嫌棄地拍了下它手碰過的位置?!岗w晗,我跟你一個將死之人有什么好說的。悄悄告訴你,
你的事在外面?zhèn)鞯梅蟹袚P揚,你死了侯府起碼名聲不會那么難堪?!埂竾u——」
我故作神秘地指向窗外,「聽說玉護司的人會監(jiān)視百官府邸,你說她瞧見趙晴落水那幕沒有?
」我嘴角微微揚起,眼角染上了笑意,緩緩開口,「趙晴——醒了吧?!?/p>
他警惕地扭頭看向四周門窗,喉嚨滾動一下,故作鎮(zhèn)定,手上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我沒理會他的動作,繼續(xù)試探道,「還是個孩子呢。你把她鎖在屋里,小心憋壞她。」
「趙晗,你待在祠堂是怎么知道的?你出去過,誰放出去的?」他顫抖地用手指著我,
語氣肯定,神色也出現(xiàn)一絲慌亂。我沒有去理會他,從坐的墊子上站起來,
將父親的牌位鄭重地放回靈臺。我一時忍不住笑出了聲,「因為你夠蠢啊。
我不過是想要證明一下自己的猜測,你倒好,還挺配合的,說什么就信什么?!?/p>
「家主說什么時候晴兒醒了,什么時候再說這件事,
你說一個人不吃不喝在祠堂呆四五天會是什么感覺?」他放下這句不痛不癢的威脅,
送給我一記眼刀,甩袖離去。他又猜錯了,有人不許我死,所以……來了。
細微聲響從門縫里傳到室內(nèi),門口的侍衛(wèi)被人一記手刀放倒。燭火突然在空中一陣亂擺,
祠堂的氛圍顯得格外詭異。我毫不猶豫地轉(zhuǎn)過身,對門口跪下行了個大禮?!赋?,
恭迎殿下大駕?!顾觳阶呱锨皩⑽曳銎饋?,眼中透露出擔(dān)憂的神色。隨后她伸出一只手,
手心朝上,「你我相交三載,情同莫逆,我想帶你……謀條活路?!埂傅钕侣牭搅??」
我深吸了一口氣,心中被什么東西壓住,沉得喘不上氣來,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我扭頭望了眼靈臺上的無數(shù)牌位,若我今日離開,或許來日便是陛下的人了。
做陛下的人也沒什么不好的,不過是給陛下當(dāng)棋子而已。事成之后陛下說不定會給點甜頭,
也總好過一直待在侯府這個深不見底的泥潭?!赋迹抵x殿下相救之恩。」我伏在地上,
又鄭重地行了個大禮?!岗w晗你我之間何需這些虛禮?!刮矣玫砘貞?yīng),沒有說話。
這是她第二次救我。我們相互利用,心中存著各自的算計,卻也相互扶持,相互成就。
起初我為了解毒故意投其所好,以她的心計謀算不會察覺不到。但她選擇欣然接受,
因為我是侯府世子,一個紈绔。但一個真紈绔又怎會用這種手段來接近她?她不信,
所以假裝被我的琴聲吸引,與我相交。她為我診治,與我深交,
得知我的水深火熱、孤苦無依。她憐惜我,卻也利用我紈绔的身份來交好各家子弟,
收集有利消息,穩(wěn)定朝堂局面。這些我們都心知肚明,卻又同樣心照不宣,
漸漸在相互利用中,產(chǎn)生了知己難求、君臣相依的感情。我并不認為相互利用有什么錯,
或許這不是相互利用,而是雪中送炭的相助之舉。她身邊的侍衛(wèi)輕功爐火純青,即便抱著我,
依舊沒有引起府里任何人的注意。翻出府墻的那一刻,我最后望了眼侯府,
院中燈火長明、靜謐無聲。這里未來的主人只能是我。九綠瓦紅墻,夜色如墨,
宮中唯有鳥雀夏蟬敢放聲高歌,打破這里的寧靜,在平日的死氣沉沉中添上一分生機。
太和殿中,我第一次單獨面見陛下,連蕭沂都在殿外候著。「微臣叩見陛下,陛下龍體安康。
」我跪伏在地上,依著規(guī)矩,我斂著眼眸始終沒有直視陛下。
陛下身上散發(fā)出與生俱來的威壓,使我不敢輕舉妄動。朱筆與桌面輕觸,發(fā)出空明脆響。
「抬起頭來?!顾捳Z簡明,平靜無波,卻讓我本能地感到不可拒絕。我本就是將死之人,
一個將死之人又有什么可畏懼的?倒不如大大方方些,皇帝都鐘愛那些有才又忠心的臣子。
我抬起頭,神色微斂,背脊挺直不屈。論起來陛下比母親還要小些,面容也更為平和,
話語中的沉穩(wěn)與氣勢不怒自威,便是微笑也會讓人感到不容冒犯?!改悄瓿菢巧?,
太傅也是這般模樣。」陛下盯著我的眼睛,好似能透過我的目光尋到當(dāng)年的故人?!改阏f,
朕該拿你怎么辦才好?」她用指節(jié)一下一下輕敲桌案,每一下都敲擊在我的心里。
敲擊聲不斷在催促我回答,她在試探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用人之前總是要探探底細的。
她想知道我與侯府的關(guān)系,確認我是否能為她所用。我便坦坦蕩蕩地告訴她,
順便表示一下自己的忠心?!肝⒊嫉梅馐雷?,恩在陛下。臣自八年前便已再無牽掛,
只愿效忠陛下,以這三尺微命為國效力,為君盡忠,誓死不悔?!埂敢蕛焊拚f你聰慧,
起初朕還不信,如今看來此言不虛。」陛下但笑不語。這笑意不達眼底。她打量著我,
思忖我的話有幾分可信。「微臣年少,愚鈍無能,唯知陛下是大興子民的君母,
陛下為天下計,臣身為大興子民,助陛下之大計,臣之幸也?!刮以俅芜凳?,額頭觸碰地面,
發(fā)出沉悶響聲。畫本里阿諛奉承的佞臣,也算是被我學(xué)了個十成十?!甘ブ?,
朕在你來之前就擬好了?!惯@是在敲打我?是想告誡我她的決定還輪不到我做主?
我慶幸自己的謹慎,回答得圓滑恭敬?!钢x陛下垂憐?!埂赶葎e急著道謝,去殺個罪人。
事成之后,朕會下發(fā)這道圣旨?!贡菹露似鸩璞?,笑意愈濃。黑布遮目,我在內(nèi)侍的帶領(lǐng)下,
經(jīng)過無數(shù)轉(zhuǎn)彎,被搞得暈頭轉(zhuǎn)向。我本來存了記路的心思,陛下行事萬無一失,
想必早已預(yù)料到這點。果真深不可測。走在路上,眼前一片漆黑,我開始有些無聊,
思緒百轉(zhuǎn)千回,隱隱約約對即將到來的命運產(chǎn)生擔(dān)憂。她讓我去殺的究竟是誰?
殺這個人為什么又非我不可?陛下身邊高手萬千,
而我不過是個尋歡作樂、手無縛雞之力、依靠門蔭的勛貴紈绔。我有預(yù)感,
這個人一定與我有關(guān)。走了估摸有三刻鐘,一路上彎彎繞繞,時而臺階門檻不斷。
當(dāng)黑布滑落,身旁的內(nèi)侍早已不見蹤跡,隨之而來的是白玉覆面的玉官。我喉嚨微動,
忍不住咽了下口水,面上裝作毫無波瀾,心中卻早已翻起巨浪?!赣窆俑灿衩妫惲_尚收斂。
殺盡天下不忠者,斬絕世間行惡人?!骨皟删涫鞘廊私o的評價,后兩句是玉護司玉官之職。
「趙大人,您當(dāng)心些,別嚇著了?!拱子衩婢吆髠鞒鲆宦曒p笑。她走在前面為我?guī)罚?/p>
像是一個關(guān)犯人的地方,我們應(yīng)該是在玉護司的地牢中。我們一路向前走,
左右兩旁是粗壯的鐵欄桿?!敢蝗鹤吖?,不得好死?!埂盖笄竽銈?,殺了我吧!殺了我!」
囚衣染血,蓬頭垢面,他們用滿是污泥的手扒著欄桿,有的手上還沾著血。
這些能站起來的都好說。大多數(shù)癱躺在地,缺胳膊斷腿,口中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