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里背書的少年永琪,被追貓的小燕子撞進花叢?!澳氵@小孩兒,
怎么跟我家永琪長得一模一樣?”她揪起他衣領(lǐng)上的油手印。
永琪看著這個滿身點心渣的瘋女人:“放肆!五阿哥豈容你攀扯!”“攀扯?
”小燕子叉腰大笑,“我家永琪會給我當馬騎!會幫我抄《論語》!
皇阿瑪夸他是最好的阿哥!”海蘭的呵斥聲凍住空氣:“把這瘋婦拖下去!
”小燕子突然掏出玉佩晃了晃:“抓我?問問皇阿瑪?shù)倪€珠格格答不答應(yīng)!”午后的紫禁城,
在御花園東北角那片假山后的空地上,一絲多余的聲音也無,
唯有蟬鳴在濃稠得化不開的暑氣里,有氣無力地嘶叫著。青磚地被曬得滾燙,
石青色常服的少年筆直地立在毒日頭下,他眉目清俊,只是眉宇間鎖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陰郁,
沉甸甸地壓著,仿佛永遠也舒展不開。他正是海蘭膝下唯一的指望,五阿哥永琪。
“……敖不可長,欲不可從,志不可滿,樂不可極……”少年清冷的聲音平靜地流淌出來,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水里撈出來的,激不起半點回響。他背的是《禮記·曲禮》,艱深拗口,
字字句句都如同枷鎖。兩個穿著灰藍色袍子的太監(jiān)像兩截木頭樁子,
紋絲不動地戳在他身后三步遠的地方,眼觀鼻,鼻觀心。不遠處的太湖石涼亭里,
影影綽綽坐著個宮裝麗人。石青色旗裝,發(fā)髻梳得一絲不亂,
上面簪著的點翠鈿子在陰影里閃著幽冷的光。海蘭手里捻著一串油潤的紫檀佛珠,
目光卻透過稀疏的竹簾,牢牢鎖在兒子身上。那目光,審視多于溫情,沉甸甸的,
壓得永琪本就挺直的脊背,繃得更緊了些??諝怵こ淼脦缀跄軘Q出水,
只有永琪背書的聲音和那單調(diào)的、令人窒息的捻佛珠聲在對抗著死寂。突然——“臭貓!
你給我站??!敢搶我的蔥油餅!反了你了!”一聲石破天驚的尖叫,
裹挾著噼里啪啦的脆響和叮鈴哐啷的動靜,猛地從假山另一頭炸了過來!那聲音清亮、潑辣,
瞬間撕裂了這片精心維持的肅穆死寂。假山拐角處,
一道鮮亮得幾乎刺目的影子炮彈般沖了出來!那是個穿著大紅撒金旗裝的少女,
頭發(fā)跑得散了小半,幾縷碎發(fā)汗津津地貼在紅撲撲的臉頰上,手里還死死攥著一個油紙包,
里面半塊金黃的蔥油餅搖搖欲墜,油漬都快沁透了紙包。她跑得風風火火,
眼睛死死盯著前面一道竄得飛快的白色影子——正是乾隆養(yǎng)的那只叫“雪獅子”的御貓,
嘴里叼著半塊餅,溜得賊快。
永琪腦子里那根名為“規(guī)矩”的弦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驚天動地的變故,
身體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規(guī)避的動作,
就覺得一股巨大的、帶著蔥油餅香氣的沖擊力狠狠撞上了自己!天旋地轉(zhuǎn)!
永琪感覺自己像個被大力抽飛的陀螺,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朝旁邊倒去,腳下一個趔趄,
正好絆在花圃邊緣凸起的青石條上。他精心整理的衣袍瞬間沾滿了塵土,
整個人狼狽不堪地摔進了旁邊一叢開得正盛的月季花里!花枝被他壓倒一片,
嬌嫩的花瓣簌簌落下,撲了他滿頭滿臉。他面前那張沉重的紫檀木書案也沒能幸免,
被撞得猛地一歪,
上面壘得整整齊齊的線裝書、攤開的宣紙、一方端硯、一個青玉筆洗……稀里嘩啦,
如全數(shù)傾倒在地。墨汁潑灑開來,在青磚地上蜿蜒出猙獰的黑色溪流。筆洗滾了幾滾,
磕掉了一個小角。那塊永琪剛背完書、用來壓驚的棗泥山藥糕,則徹底粉身碎骨,
可憐巴巴地混在墨汁和塵土里。兩個木頭樁子似的太監(jiān)終于活了過來,臉都嚇白了,
手忙腳亂地想沖上來扶人,又不敢輕易觸碰滾了一身泥花的皇子,一時僵在那里。
涼亭里的捻佛珠聲戛然而止。竹簾被猛地掀開,海蘭那張素來沉靜如水的臉,
此刻布滿了驚愕與冰冷的怒意,眼神銳利如刀,直直射向混亂的中心。
肇事者卻渾然不覺自己掀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小燕子被撞得一個趔趄,
倒退了兩步才穩(wěn)住身子,手里的油紙包倒是攥得死緊,只是那半塊蔥油餅徹底飛了出去,
落在幾步外的泥地上。她顧不上心疼,揉著撞疼的肩膀,齜牙咧嘴地抬起頭,
目光掃過滿地狼藉,
最后落在了剛從月季花叢里掙扎著坐起來、頭上還滑稽地頂著幾片花瓣的少年身上。
“哎喲喂!對不住對不住!”她嘴里嚷著,聲音脆生生的,毫無誠意,
反而帶著點闖禍后的新奇勁兒。她幾步跨到永琪跟前,
壓根沒管地上那些價值不菲的文房四寶,也沒看旁邊嚇得快尿褲子的太監(jiān),而是彎下腰,
好奇地湊近那張寫滿驚怒屈辱的臉。離得近了,那張沾著灰土、卻依舊難掩清俊輪廓的臉,
讓小燕子猛地一怔。“咦?!”她倒抽一口涼氣,伸出一根還沾著點點油光的食指,
“你……你這小孩兒……”她歪著頭,
仔仔細細打量著永琪緊蹙的眉頭、抿成直線的嘴唇、還有那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
語氣里的驚奇瞬間變成了某種篤定的發(fā)現(xiàn),“哇!你跟我家永琪長得好像??!”她頓了頓,
然后,非常自然地、帶著點嫌棄和不解地補充了一句,聲音清脆響亮,
足以讓涼亭那邊的人也聽得一清二楚:“就是……怎么像個苦瓜?皺巴巴的,
一點兒都不好看!我家永琪笑起來可俊了!”“苦瓜”兩個字,狠狠扎進永琪的耳膜,
刺進他緊繃的神經(jīng)!從小到大,他聽到的只有“皇子威儀”、“少年老成”、“端方持重”。
何曾有人敢用如此粗鄙不堪、侮辱性極強的字眼來評價他的容貌?還是在大庭廣眾之下,
在他剛剛遭受了如此狼狽不堪的沖撞之后!一股從未有過的、混雜著劇痛羞恥的怒火,
燒得他眼前陣陣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少年人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被這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瘋女人,用最粗暴的方式踩在地上?!胺潘痢?/p>
”永琪猛地從地上掙扎著站起,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屈辱而尖利地拔高,
甚至帶上了少年變聲期特有的沙啞和撕裂感,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沉穩(wěn)。他指著小燕子,
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發(fā)抖,胸口劇烈起伏?!澳闶呛稳??!
竟敢……竟敢如此……”他氣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腦子里一片混亂,“衣冠不整,
沖撞皇子,口出狂言!你……你該當何罪!” 最后幾個字,他是吼出來的,
脖子上青筋都迸了出來。什么《禮記》的“敖不可長”,
早就被這滔天的怒火和屈辱燒成了灰燼。旁邊的太監(jiān)終于找到了主心骨,其中一個尖著嗓子,
色厲內(nèi)荏地幫腔:“大膽!沖撞五阿哥,還敢污言穢語!還不快跪下磕頭請罪!
”小燕子被這突如其來的疾風驟雨吼得一愣,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但僅僅只是一瞬。
她那點闖禍后的心虛,瞬間就被對方這“小題大做”、“仗勢欺人”的態(tài)度給沖沒了。
尤其是聽到“五阿哥”三個字,她那雙大眼睛里非但沒有恐懼,反而“唰”地一下,
燃起了更加護犢子般的熊熊火焰!她不但沒退,反而猛地挺直了腰板,雙手往腰上一叉!
那架勢,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瞬間炸毛豎起全身尖刺的小野貓?!拔?!
”她聲音比永琪還高,清脆響亮,帶著十二萬分的不服氣,“你們兇什么兇!
我都說了對不起了!再說了,我說他長得像我家永琪怎么了?!”她下巴一揚,
臉上滿是“我家寶貝天下第一好”的驕傲,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我家永琪可好了!
又高又俊,文武雙全,打起布庫來,那些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都不是他對手!皇阿瑪可喜歡他了,
天天夸他是最好的阿哥!” 她越說越起勁,仿佛要在這“小古板”面前,
把她家永琪的優(yōu)點用金粉裱起來,掛得高高的。說著說著,
她那帶著嫌棄和打量的目光又落回了眼前這個氣得渾身發(fā)抖、臉色鐵青的少年身上,
小嘴一撇,毫不留情地開始了精準打擊:“哪像你!小小年紀,整天板著個臉,
跟誰欠了你八百吊錢似的!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一點兒都不可愛!”她伸出一根手指,
隔空對著永琪那張因為極度震驚和憤怒而扭曲的臉,用力點了點,
做了個終極總結(jié):“苦瓜臉!小古板!木頭人!”每一個詞,都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狠狠扇在永琪的臉上,扇在他被海蘭十幾年如一日精心雕琢、灌輸?shù)摹巴昝阑首印钡恼J知上!
“荒謬——?。。 庇犁髦挥X得一股腥甜直沖喉嚨,
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教養(yǎng)、所有的隱忍,
都在這個瘋女人肆無忌憚的污蔑和比較中徹底崩斷了!
她口中那個“又高又俊”、“文武雙全”、“皇阿瑪最喜歡”的五阿哥,是什么?是鬼嗎?
是對他這十幾年如履薄冰、壓抑本性的皇子生涯最惡毒的嘲諷!
一種被冒犯、被褻瀆、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一絲隱秘的刺痛(憑什么?
)混合著滔天的怒火,沖破了他最后一絲克制。“五阿哥……五阿哥豈容你如此污蔑攀扯!
定是……定是得了失心瘋的瘋婦!來人!給本阿哥……”他嘶聲怒吼,聲音都劈了叉,
只想立刻把這個污言穢語、毀人清譽的瘋子拖下去,讓她永遠閉嘴!然而,
他憤怒的咆哮還未落地,一個冰冷刺骨、仿佛能凍結(jié)空氣的聲音,
驟然切斷了這片混亂:“住手!”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能穿透所有喧囂的威嚴和寒意,
瞬間讓整個嘈雜的現(xiàn)場,如同被投入了冰窖。竹簾嘩啦一聲被徹底掀開。海蘭站在涼亭邊緣,
石青色的旗袍襯得她臉色愈發(fā)冷峻。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先是像探照燈一樣,
亂的發(fā)辮、臉上被花刺劃出的紅痕、還有那因為極度憤怒屈辱而扭曲漲紅的臉……她的兒子,
她精心雕琢、引以為傲的杰作,此刻竟如此狼狽不堪,像個市井小民一樣滾在泥里!
被一個不知所謂的瘋女人指著鼻子羞辱!確認永琪身上似乎并無嚴重外傷后,
海蘭那淬了毒的目光,才終于釘在了那個叉著腰、滿臉不服不忿的紅衣少女身上。那眼神,
冰冷、厭惡、審視,如同在看一堆散發(fā)著惡臭、玷污了她神圣宮殿的垃圾。她緩步走來,
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無聲,卻帶著山岳般的壓迫感,
讓那兩個本就抖如篩糠的太監(jiān)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頭死死抵著滾燙的青磚,大氣不敢出。
“永琪,”海蘭的聲音冷得掉渣,目光卻依舊鎖著小燕子,“可有傷著哪里?
” 她走到永琪身邊,并未直接觸碰,只是用目光仔細檢查著他衣袍上最細微的褶皺和污漬,
仿佛兒子身上沾染的任何一點塵埃,都是對這個“完美作品”不可饒恕的褻瀆。
永琪看到母親,那股強撐著的、屬于皇子的怒火和強硬瞬間泄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更深重的屈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想平復劇烈的喘息,
指著小燕子,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顫抖和告狀的急切:“額娘!此女……此女瘋癲無狀!
不僅橫沖直撞將兒臣撞入花叢,毀壞書案典籍,還……還口出狂言,污蔑攀扯五阿哥清譽!
說什么‘我家永琪’如何如何……簡直……簡直匪夷所思!” 說到“我家永琪”四個字,
他幾乎是咬著牙擠出來的,帶著一種被玷污了的惡心感。海蘭的視線終于從小燕子身上移開,
落回永琪臉上。那冰冷的眼神里,掠過一絲深沉的痛心和被冒犯的極致憤怒。她輕輕抬手,
動作極其緩慢,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優(yōu)雅和冰冷,
拂去了永琪肩頭沾著的一片小小的、沾著泥土的月季花瓣。那動作輕柔,
卻讓永琪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體。然后,她的目光,重新死死盯在小燕子臉上。這一次,
只剩下純粹的、冰冷的、宣判般的殺意?!霸瓉硎堑昧笋Y的瘋婦?!焙Lm的聲音平淡無波,
卻在死寂的空氣里激起刺骨的寒意,“穢亂宮闈,沖撞皇子,攀誣宗室,罪無可赦。
”她微微側(cè)頭,對著跪伏在地的太監(jiān),聲音不高,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主宰生死的冷酷:“來人。堵上她的嘴——”冰冷的宣判如同喪鐘敲響,
跪在地上的兩個太監(jiān)像是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猛地一個激靈,
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堵嘴?拖下去?這輕描淡寫的幾個字背后意味著什么,
他們再清楚不過。在這深宮,一個被主子親口定性為“瘋婦”、“罪無可赦”的下場,
往往比死更可怕。求生的本能和對主子的恐懼在他們臉上交織,最終化作了猙獰的狠厲。
兩人幾乎是同時從地上彈了起來,如同兩條得了指令的惡犬,眼睛赤紅,
帶著一股要將功折罪的兇狠,
直撲向那個還叉著腰、似乎沒完全反應(yīng)過來“堵嘴”是什么意思的紅衣少女!
粗糲的大手帶著汗臭和泥土的氣息,帶著要將她喉嚨捏碎的力道,眼看就要捂上她的嘴!
太監(jiān)那雙沾著泥垢、指甲縫都黑黢黢的粗糲大手,帶著一股汗餿和泥土的混合腥氣,
瞬間籠罩下來,眼看就要死死捂住小燕子口鼻!小燕子那雙又大又亮的杏眼驟然瞪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