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八年的紫禁城,蟬鳴裹挾著暑氣,如煮沸的銅鍋般在朱墻碧瓦間翻騰。
翊坤宮西暖閣內(nèi),鎏金獸首香爐飄出的龍涎香,混著如懿鬢邊茉莉的殘香,
在凝滯的空氣里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她斜倚在湘妃竹榻上,
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窗欞上斑駁的朱漆,那些被歲月磨得光滑的紋路,
恰似她與弘歷糾纏半生的情絲。竹榻旁的紫檀木桌上,放著半盞涼透的碧螺春,
茶湯表面浮著一層油膜般的冷澀。茶盞邊緣還留著淡淡的胭脂印,
是今早梳妝時不經(jīng)意間沾上的。如懿望著院中開得正盛的石榴花,紅得刺目,
卻暖不化她眼底的霜雪。自那年南巡斷發(fā),皇上的冷落便如臘月寒冰,將她困在這翊坤宮里。
曾經(jīng) “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的情意,早已碎成滿地殘紅,
被宮人們清掃得干干凈凈?!盎屎竽锬?,內(nèi)務(wù)府送來的夏衣到了。
” 容佩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幾分小心翼翼。這已經(jīng)是這個月第三次催促,
前兩次都被內(nèi)務(wù)府以 “制衣未畢” 為由拖延。如懿微微抬眸,
望著銅鏡里自己眼下淡淡的青影,輕嘆了口氣:“呈進來吧。” 六名宮女魚貫而入,
繡著金線的明黃綢布下,露出的卻是褪色的月白杭緞。布料邊緣有些許毛邊,
顯然是匆忙趕制。為首的周嬤嬤賠著笑,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回娘娘的話,
今年內(nèi)務(wù)府裁了用度,這些衣裳都是按著最低等份例送來的。
”如懿的指尖輕輕撫過布料上稀疏的針腳,那上面繡著的并蒂蓮,花瓣邊緣已微微起毛,
哪里還有往日宮廷繡活的精致。她想起初封嫻妃時,皇上特意吩咐蘇州織造送來的軟煙羅,
輕薄如霧,染著最時興的天水碧。那時,弘歷還會親自為她挑選繡樣,指著鴛鴦戲水的圖案,
笑說要與她 “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可如今,不過短短數(shù)年,
連衣裳都成了眾人踩低她的由頭?!胺胖伞!?她淡淡開口,聲音里聽不出喜怒。
容佩待眾人退下,“砰” 地一聲關(guān)上殿門,氣得眼眶發(fā)紅:“娘娘,
這些狗奴才也太過分了!往日您得寵時,哪個不是巴心巴肝地討好?如今見您失勢,
便連這點臉面都不給了!” 說著,拿起一件衣裳用力抖開,“您瞧瞧這料子,
粗得能磨破手,哪里配得上娘娘身份!”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為自家主子鳴不平。
如懿伸手按住她顫抖的手,腕間的翡翠鐲子碰撞出清泠的聲響:“無妨,這宮里的人,
本就都是拜高踩低的。就像墻頭的草,哪邊風(fēng)硬便往哪邊倒。” 她望向窗外,
一只麻雀落在石榴枝上,嘰嘰喳喳叫了幾聲,又振翅飛走,“況且,如今的我,
與這翊坤宮的舊物又有何分別?不過是皇上不愿丟棄,又懶得打理的擺設(shè)罷了。
” 話語中滿是自嘲與無奈。她起身走到梳妝臺前,銅鏡里的容顏雖依舊秀美,
卻添了幾分憔悴。鬢角不知何時已生出幾根銀絲,在晨光里泛著冷白。
眼角的細紋也愈發(fā)明顯,那是無數(shù)個輾轉(zhuǎn)難眠的夜晚留下的痕跡。正出神間,
外頭突然傳來尖銳的嗓音:“皇上駕到 ——” 如懿心頭一顫,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衣裳,
指尖卻不小心勾住了衣襟上的盤扣,怎么也解不開?;艁y中,竟將一顆珍珠紐扣扯落,
“啪嗒” 一聲滾落在地。乾隆身著明黃龍袍,身姿挺拔地踏入翊坤宮,
腰間的東珠朝珠隨著步伐輕晃。每一顆東珠都圓潤飽滿,價值連城,象征著帝王的尊貴。
他身后跟著笑意盈盈的令妃,月白色旗裝上繡著新鮮的茉莉花,香氣撲鼻。
那茉莉花是今早剛從御花園采的,花瓣上還凝著露水,恰似令妃眼角含情的模樣。
如懿福了福身,聲音微微發(fā)顫:“臣妾見過皇上。” 乾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又迅速移開,仿佛她是一件落了灰的舊物。令妃嬌笑著上前,絹帕掩住唇角:“皇上,
臣妾聽聞皇后娘娘這兒的石榴花開得極好,特來請皇上一同觀賞。” 她說話時,
有意無意地將身子往乾隆身側(cè)靠了靠,發(fā)間的茉莉香頓時將如懿身上淡淡的檀香掩蓋。
如懿望著乾隆側(cè)臉的輪廓,那是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描摹過的線條,如今卻陌生得讓人心疼。曾經(jīng),
她能一眼看出他心情的好壞,如今,卻連他的目光都難以捕捉?!斑@花雖艷,
卻少了幾分雅致?!?乾隆瞥了一眼石榴樹,語氣淡漠。如懿心中一緊,
記憶如潮水般涌回那年盛夏的圓明園。那時石榴花開得正旺,
乾隆親手為富察皇后的女兒和敬公主折下一枝石榴花,笑著對公主說:“和敬,
這花‘千房同膜,千子如一’,是多子多福的好兆頭。等你長大了,
皇阿瑪一定為你尋一門好親事?!?小公主穿著藕荷色的襦裙,扎著雙髻,笑得眉眼彎彎,
清脆地喊著 “皇阿瑪”,乾隆眼中滿是慈愛,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那時的他,
會在和敬公主摔倒時,第一時間沖過去抱起她,輕聲安慰;會在她生辰時,放下繁忙的政務(wù),
陪她玩耍一整天。令妃掩嘴笑道:“皇上說得是,哪比得上臣妾宮里的茉莉,清香淡雅。
” 乾隆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看向令妃的眼神里滿是寵溺:“還是你最懂朕的心。
” 兩人攜手離去,腳步聲漸漸消失在游廊盡頭。如懿望著他們的背影,
直到那抹明黃徹底消失,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甲早已掐進掌心,滲出點點血珠。
她的心中泛起一陣刺痛,那是被背叛、被遺忘的疼痛。容佩氣得渾身發(fā)抖:“娘娘,
皇上他太過分了!那令妃不過是個包衣出身,如今卻……”“別說了。
” 如懿轉(zhuǎn)身坐回榻上,拿起一旁的佛經(jīng),“念一念經(jīng),心也就靜了?!?可她翻開佛經(jīng),
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富察皇后臨終前的場景。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
長春宮里彌漫著濃濃的藥味。富察皇后躺在床上,面容蒼白如紙,
手卻緊緊拉著如懿:“青櫻,我怕是熬不過去了。和敬這孩子,從小身子弱,
以后就勞你多費心……” 她的聲音微弱,每說一個字都要費很大的力氣。
如懿含淚點頭:“姐姐放心,我定會將和敬視如己出。” 富察皇后勉強笑了笑,
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
打在芭蕉葉上,仿佛也在為這位賢良皇后的離去而哭泣。那一刻,如懿便下定決心,
無論如何也要照顧好和敬公主,完成富察皇后的囑托。正當(dāng)如懿沉浸在回憶中時,
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盎屎竽锬?!不好了!” 一名小宮女跌跌撞撞地跑進來,
發(fā)髻散亂,臉上還帶著淚痕,“和敬公主府出事了!” 如懿猛地站起身,
只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扶著桌子才勉強站穩(wěn):“出了何事?快說!” 她抓住宮女的胳膊,
聲音發(fā)顫,心中充滿了不安?!肮鞲飩鞒鱿?,說是公主得了重病,昏迷不醒!
” 宮女氣喘吁吁地說道。如懿只覺眼前一黑,險些暈倒,容佩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富察皇后臨終的囑托在她耳邊回響,如懿強撐著身子,在容佩的攙扶下,
跌跌撞撞地往養(yǎng)心殿趕去。一路上,她的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出和敬公主的笑臉,
那個會撲進她懷里撒嬌的孩子,如今卻躺在病榻上,生死未卜。七月的烈日炙烤著宮道,
石板路燙得人腳底生疼。如懿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出和敬公主小時候的模樣。那時,
和敬最喜歡黏著她,會在她身邊甜甜喊著 “如懿姨母”,會撲進她懷里撒嬌,
要她講嫦娥奔月的故事。有一次,和敬不小心摔破了膝蓋,哭得小臉通紅,是如懿抱著她,
一邊輕聲哄著,一邊為她擦藥,直到她破涕為笑。還有一年元宵節(jié),
和敬非要如懿陪著她做兔子燈,兩人在暖閣里忙活到深夜,看著那盞歪歪扭扭的兔子燈,
和敬開心得又蹦又跳。這些溫馨的回憶,此刻卻如利刃般刺痛著如懿的心。到了養(yǎng)心殿,
卻被侍衛(wèi)攔下:“皇后娘娘,皇上正在見軍機大臣,不便打擾。”“我有急事要見皇上!
是和敬公主的事!” 如懿聲音急切,汗水順著臉頰滑落,浸濕了衣襟。侍衛(wèi)卻不為所動,
手握刀柄,神色嚴(yán)肅:“還請娘娘稍后?!?如懿在養(yǎng)心殿外等了許久,日影漸漸西斜,
汗水濕透了衣裳,又被風(fēng)吹干,留下一道道白色的鹽漬。她靠著廊柱,只覺雙腿發(fā)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