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shù)道目光，鄙夷的、嘲弄的、麻木的、獵奇的，如同冰冷的箭矢，密密麻麻釘在葉楓身上，將他死死地釘在恥辱的泥濘里。
這鋪天蓋地的哄笑和惡毒的話語，比葉宏的鞭子更狠毒百倍，像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葉楓早已千瘡百孔的自尊上。伸向饅頭的手指僵在半空，劇烈地顫抖著。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背上的劇痛，沖垮了他苦苦支撐的意志堤壩。
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力氣仿佛都在這一刻被徹底抽干。伸出的手臂軟軟垂下，身體像一截被砍斷的朽木，“噗通”一聲，徹底撲倒在冰冷堅硬的青石地上，臉頰重重地磕在粗糙的磚面上。他最后的意識里，只有那半個沾著血污的灰暗饅頭，在灰塵和枯葉的映襯下，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
寒冷，深入骨髓的寒冷，將葉楓從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硬生生拽了回來。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意識像沉在冰冷渾濁的泥潭底部，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向上浮。
最先恢復的是痛覺。背上、手臂上、肩膀上，所有被鞭子親吻過的地方，都在蘇醒，發(fā)出尖銳的、連綿不絕的抗議，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牽扯著這些抗議，匯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
緊接著是冰冷，身下的地面寒氣透骨，像無數(shù)根冰針扎進他的皮肉，凍僵了他本就稀薄的熱量。
然后，是臉上黏膩的觸感——半張臉貼著冰冷的地面，另外半張臉似乎浸在某種粘稠的液體里，帶著熟悉的鐵銹味。是他的血。
眼皮沉重得像壓著兩座山。他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勉強掀開一條縫隙。
演武場早已空無一人。天光比之前亮了些，灰蒙蒙的，但依舊陰冷。
偌大的場地空曠而死寂，只有幾片枯葉被蕭瑟的晨風卷著，在冰冷的青磚上打著旋兒，發(fā)出沙沙的輕響，更添幾分凄涼。遠處，葉家那些宏偉的樓閣殿宇在薄霧中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像一頭頭沉默的巨獸，冷漠地俯視著他這只在塵埃里掙扎的螻蟻。
葉宏走了。那些看客也走了。把他像垃圾一樣丟在這里。
饑餓，像一頭蘇醒的兇獸，在空癟的胃囊里瘋狂地抓撓、啃噬，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痙攣。這痛苦甚至短暫地壓過了背上的鞭傷。食物……那半個饅頭……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葉楓猛地掙扎起來，不顧牽動全身傷口帶來的撕裂般的劇痛，用盡全身力氣撐起上半身，焦灼的目光在地上瘋狂地搜尋。
不遠處，那半個灰黑色的東西，靜靜地躺在冰冷的青磚和枯葉之間。它被鞭子卷落時沾染的灰塵更多了，凝固在上面的幾點血跡變成了暗褐色，像丑陋的傷疤。幾片枯黃的落葉沾在它粗糙的表面。
葉楓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每一次挪動，都牽扯著背上猙獰的傷口，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冷汗瞬間浸透了破爛的衣衫。短短幾步的距離，仿佛耗盡了他殘存的所有力氣。終于，沾滿泥土和血污的手指，顫抖著，碰到了那冰冷、堅硬的邊緣。
他一把將它死死攥在手里，用盡全身力氣，仿佛抓住了溺水時唯一的浮木。冰冷的觸感從掌心傳來，那熟悉的、帶著塵土和淡淡霉味的氣息，此刻卻比任何珍饈美饌都更讓他感到一絲絕望中的慰藉。
他艱難地翻過身，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破碎的嗬嗬聲。
背上的傷口接觸冰冷堅硬的地面，痛得他幾乎再次暈厥。他顧不上這些，顫抖著手，將沾滿灰塵和血污的饅頭艱難地送到嘴邊，用牙齒一點點撕咬著那堅硬如石、散發(fā)著異味的表面。牙齒咬在上面，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只刮下一點點帶著霉味的碎屑。饑餓的胃囊瘋狂地叫囂，但這微乎其微的食物，根本無法平息那燎原的饑餓之火，反而更激起了更強烈的渴求。
不行……得回去……回到那個勉強能遮點風的柴房……
這個念頭支撐著他。葉楓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掙扎著，翻過身，手腳并用，開始向演武場邊緣那個堆放雜物、屬于他的破敗柴房方向爬去。
每一下挪動，都是酷刑。粗糙的青磚地面摩擦著身上的傷口，帶來新一輪的劇痛。汗水混著血水，在他爬過的冰冷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斷斷續(xù)續(xù)、蜿蜒扭曲的暗紅色痕跡，像一條瀕死蠕蟲留下的最后印記。
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每一次抬起手臂、拖動身體，都需要榨干骨髓里最后一絲力氣。冰冷的空氣吸入肺里，像帶著冰碴。視野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演武場邊緣那排低矮破舊的雜物房，在灰蒙蒙的天光下，看起來那么遙遠。
時間失去了意義。只有無盡的疼痛、寒冷和令人窒息的疲憊。終于，他爬到了柴房那扇歪斜、布滿蟲蛀痕跡的木門前。他用額頭抵著粗糙冰冷的門板，喘息了片刻，積攢起最后一點微末的力氣，肩膀猛地向前一頂。
“吱呀——哐當！”
腐朽的門軸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木門向內(nèi)撞開，又重重地反彈回來，砸在門框上，震落一片灰塵。一股混合著霉爛木屑、塵土和陳年汗餿味的渾濁氣息撲面而來。
柴房狹小、低矮，光線昏暗。角落里胡亂堆放著劈好的柴火和一些廢棄的雜物。正對著門的墻角，鋪著一層薄薄的、早已看不出顏色的干草，上面胡亂堆著一件同樣破爛的薄被——這就是葉楓的“床鋪”。
他幾乎是滾爬著，挪到了那堆干草上。身體接觸到稍微柔軟一點的地方，緊繃的神經(jīng)似乎松懈了一絲，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憊和更清晰的劇痛。
他癱在草堆上，像一條離水的魚，只剩下胸膛劇烈起伏的份兒。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背上火辣辣的傷口，痛得他眼前發(fā)黑。汗水浸濕了額發(fā)，黏在冰冷的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