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孫老太太的鑰匙串老槐樹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晃了三晃，
孫玉梅老太太的鑰匙串才叮鈴哐啷響進(jìn)院門。三十八把銅鑰匙在牛皮繩上碰出光陰的鈍響，
最末尾那把缺了齒的，是留給東廂房的——去年臘月廿三，
最后一任房客卷了她半袋富強(qiáng)粉跑了。“來啦！”南廂房的門簾子一挑，
穿花棉褲的李鳳霞探出頭，東北大碴子味裹著酸菜白肉鍋的熱氣涌出來，“孫姨，
新租客是男是女？可別再弄個摳門的，上周我晾的秋褲讓人順走兩條！”老太太沒搭腔，
蹲下身給門墩旁的月季澆水。鐵銹紅的花苞沾著灰，像極了她那串鑰匙的顏色。
巷口傳來二八杠自行車的鈴鐺聲時，穿藏青色工裝的男人正蹲在院角啃饅頭，
西北口音混著風(fēng)沙：“大媽，我姓馬，馬建國，開貨車的，就住西耳房成不？
”第二章 酸菜缸與羊皮襖李鳳霞的酸菜缸在春分那天翻了車。她叉著腰站在當(dāng)院罵街時，
馬建國正往車斗里捆羊皮襖——給老家閨女寄的。
東北女人的罵聲像連珠炮：“缺德帶冒煙的！偷吃我酸菜還踢翻缸！
當(dāng)這是你們戈壁灘隨便刨坑呢？”男人搓著皸裂的手背不說話，
褲腳還沾著后半夜拉煤的黑灰。直到孫老太太從自己屋里端出半缸新腌的芥菜絲，
他才訥訥開口：“大姐，我明兒去菜市場給您扛口新缸?！蔽鲙康臒粼谖缫挂稽c亮著。
馬建國趴在炕桌上給閨女寫信，鋼筆尖在“爸爸在城里挺好”后面洇開個墨團(tuán)。
窗外飄來李鳳霞哼的二人轉(zhuǎn)，跑調(diào)的《繡荷包》混著胡同里的狗吠，
讓西北漢子的喉頭滾過一聲嘆息。
第三章 梅雨與考研筆記穿碎花連衣裙的南方姑娘是在梅雨季來的。
陳薇抱著一摞考研筆記撞翻了馬建國的煤爐，淡藍(lán)色的火焰竄起來，
燒了她半本《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皩Σ蛔Σ蛔。 彼自诘厣蠐鞖堩?，
吳儂軟語里帶著急哭的顫音。正在擦貨車的馬建國忙不迭踩滅余火，
粗糲的手掌蹭過姑娘手背：“沒事沒事，叔再給你買本新的?！睎|廂房從此多了個常駐客。
陳薇每天端著搪瓷缸去南廂房蹭熱水，看李鳳霞用卷發(fā)棒燙劉海，
聽她講“我那死鬼前夫在佳木斯開餃子館”的故事。七月流火那天，
她在葡萄架下背英語單詞，穿白襯衫的男生騎著自行車進(jìn)來——林小羽，
她相戀三年的大學(xué)男友，來城里找工作了。
第四章 蜂窩煤與芭蕾舞鞋王貴的三輪車在霜降那天碾過院門檻。
這位下崗的本地鉗工拖家?guī)Э?，老婆抱著三個月大的閨女，
車斗里還堆著半箱蜂窩煤和一雙掉了跟的芭蕾舞鞋——那是他閨女想學(xué)舞蹈的執(zhí)念。
“住倒座房吧，便宜?！睂O老太太把最破的那間鑰匙遞過去，
沒說漏雨的屋頂剛用塑料布補(bǔ)過。李鳳霞卻塞給王貴媳婦一包嬰兒奶粉：“國產(chǎn)的，
我囤多了，別嫌棄?！钡棺康臒艨傇谏钜沽林Ｍ踬F趴在縫紉機(jī)前給人修自行車，
閨女的哭聲混著陳薇背政治的聲音，在寒風(fēng)里織成張破漁網(wǎng)。直到有天清晨，
馬建國的貨車斗里多了臺舊彩電——從廢品站淘的，十幾個房客湊在當(dāng)院看《新聞聯(lián)播》，
雪花屏上的首都，離他們的出租院只有十八公里。第五章 槐花宴與離婚協(xié)議谷雨那天，
老槐樹開得像落了場雪。李鳳霞踮腳夠花時摔了個屁股蹲，馬建國伸手?jǐn)v住她，
兩人鼻尖蹭著鼻尖，驚飛了滿樹白蝶。“死老頭子手往哪兒放！
”東北女人的罵聲里帶著耳尖的紅?？僧?dāng)晚的槐花宴上，
她往馬建國碗里多舀了兩勺雞蛋槐花湯。陳薇和林小羽分食一串槐花蜜，
男生的白襯衫沾了黃漬，姑娘笑著用手帕擦，沒看見他口袋里露出的房屋中介傳單。
西廂房的離婚協(xié)議是在立冬簽的。馬建國蹲在槐樹下抽了整宿煙，煙頭明滅如戈壁灘的星子。
李鳳霞突然掀開棉門簾，往他手里塞了個暖水袋：“離就離唄，咱東北女人不興拖泥帶水。
明兒跟姐去天意市場進(jìn)貨，姐教你賣圍巾。
”第六章 暖氣片與錄取通知書陳薇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在臘八那天寄到。
她舉著紅紙在當(dāng)院轉(zhuǎn)圈，林小羽的白襯衫已經(jīng)換成了售樓處的制服，西裝革履的樣子，
像極了當(dāng)年課本里的城市精英。“薇薇，咱買房吧?！蹦猩统鲢y行卡，
余額數(shù)字在路燈下閃著冷光，“首付還差八萬，不過我能借?！惫媚锏男θ菽谀樕?，
她看見倒座房的王貴正用鐵絲捆漏風(fēng)的暖氣片，
聽見南廂房李鳳霞和馬建國為了一毛錢煤球吵架，突然覺得那串?dāng)?shù)字，比胡同里的風(fēng)還冷。
臘梅開的時候，出租院來了新客。穿香奈兒套裝的女人踩著細(xì)高跟，
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響——馬建國的前妻，來接閨女去深圳。
西北漢子蹲在地上給女兒系鞋帶，李鳳霞突然沖出來，
把一袋子?xùn)|北榛子塞給小姑娘：“跟你媽說，你爸在這兒有新酸菜缸了，想吃隨時來！
”第七章 拆遷通知與紅燒肉春分的拆遷通知貼在院門上時，老槐樹正在抽新芽。
孫老太太的鑰匙串少了三把——陳薇考上了外地的研究生，林小羽在郊區(qū)買了房，
王貴的閨女終于穿上了新的芭蕾舞鞋?！岸忌⒘税?。”老太太摸著門墩上的石獅子，
眼角的皺紋比鑰匙齒還深?？衫铠P霞偏不，她在當(dāng)院支起鐵鍋燉紅燒肉，
香味勾住了正要搬行李的馬建國：“西北佬，吃了這頓再走，以后想吃我做的菜，
得坐火車嘍！”拆遷隊的鏟車開進(jìn)胡同那天，三十八把鑰匙在孫老太太手里只剩七把。
李鳳霞和馬建國合租了郊區(qū)的平房，
臨走前把新腌的酸菜缸留給老太太；陳薇從外地寄來明信片，
背面畫著她和林小羽在新小區(qū)的陽臺；王貴蹲在新租的地下室門口修自行車，
閨女的芭蕾舞鞋在水泥地上踩出細(xì)碎的響。老槐樹的影子依然在青石板上晃，
只是那些鑰匙碰撞的聲音，從此成了胡同里的舊夢。孫老太太數(shù)著剩下的鑰匙，
突然聽見巷口傳來熟悉的口音——是馬建國，帶著李鳳霞新腌的酸菜，來看她了。
第八章 郊區(qū)平房的酸菜香李鳳霞的新酸菜缸在暖氣片旁咕嘟冒泡時，
馬建國正蹲在門口給三輪車上漆。郊區(qū)平房的墻皮剝落得像老槐樹的樹皮，
可東北女人偏要在窗臺上擺三盆串紅，說“看著喜慶”?！拔鞅崩?，
把你那羊皮襖借我墊車座！”她叉腰站在門口，卷發(fā)棒還別在頭上，“擺攤賣圍巾得坐一天，
屁股都要凍成馕了。”馬建國悶聲遞過皮襖，
指尖劃過她袖口磨出的毛邊——那是上周幫他縫補(bǔ)貨車篷布時勾破的。早市攤位上，
李鳳霞的東北腔能飄出二里地：“純棉圍巾十塊三條！大哥給嫂子捎條唄，
比你藏私房錢實惠！”馬建國蹲在角落稱毛線，余光總?cè)滩蛔咚齼黾t的鼻尖。
收攤時發(fā)現(xiàn)她悄悄在他保溫杯里塞了暖寶寶，包裝紙上歪歪扭扭寫著“別凍著，
沒人給你燒炕”。雪夜收工，平房里的暖氣片哐當(dāng)響。李鳳霞翻出半瓶北大荒白酒，
兩個搪瓷杯碰出鈍響?！拔仪胺蛘f我是母老虎?！彼嗔丝诰?，哈出的白氣混著酸菜香，
“你呢，你前妻說你啥？”馬建國盯著跳動的爐火苗：“她說我心里頭住著片戈壁灘，
長不出開花的草?！迸送蝗恍Τ雎?，眼角的細(xì)紋比月光還軟：“放屁，
你看咱院那棵老槐樹，扎根石頭縫里不也開花了？”窗外的雪撲簌簌落，馬建國沒敢抬頭，
怕她看見自己發(fā)紅的耳尖——就像那年槐花宴，她遞來的雞蛋湯上，漂著朵完整的白槐花。
第九章 明信片上的郵政編碼陳薇的研究生宿舍在頂樓，晾衣繩上的碎花裙總被風(fēng)掀起角，
像極了出租院葡萄架下的夏天。她每周給林小羽寫信，
鋼筆尖在“北京天氣好嗎”后面畫顆歪歪扭扭的槐樹花。
男友的回信越來越短：“忙著跑樓盤，首付湊夠了”“中介說郊區(qū)新盤有折扣”。
直到深秋收到包裹，除了復(fù)習(xí)資料，
還有張夾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的購房合同——甲方寫著“林小羽”，乙方空白?！稗鞭?，
等你畢業(yè)就領(lǐng)證?！币曨l里的男生穿著筆挺西裝，身后是樣板間的假飄窗，
“這房子離地鐵三公里，以后你上班方便。”陳薇盯著他領(lǐng)帶夾上的反光，
突然想起出租院的路燈——那時他穿著白襯衫，在槐樹下給她講考研題，
領(lǐng)口沾著她掉的槐花。冬至前夜，她收到李鳳霞寄來的酸菜。
玻璃罐上貼著歪扭的字：“西北佬說你愛吃，他現(xiàn)在會腌酸菜了，比我做得還酸！
”宿舍暖氣不足，陳薇抱著酸菜罐取暖，突然聽見樓下有人喊她名字。
穿藏青色工裝的男人站在雪地里，懷里抱著臺舊微波爐——馬建國跑長途路過，
說“姑娘家別總吃冷飯”。雪落在他發(fā)梢，像老槐樹落的槐花。陳薇突然想起，
林小羽的購房合同上，郵政編碼錯了三位——那是出租院的舊郵編，他終究沒記住。
第十章 地下室的旋轉(zhuǎn)舞臺王貴的自行車攤支在地下通道拐角，燈泡晃得像顆病怏怏的星星。
閨女朵朵蹲在紙箱上寫作業(yè)，芭蕾舞鞋放在工具箱旁，鞋尖磨出的毛邊比父親的手掌還糙。
“小朋友，你會跳舞嗎？”穿旗袍的女人停下腳步，手里拎著舞蹈學(xué)院的帆布包，
“剛才看你踮腳夠燈泡，腳背繃得真漂亮?！倍涠涠愕礁赣H身后，
王貴搓著滿是機(jī)油的手：“老師笑話了，孩子就愛瞎比劃?！敝苣┑奈璧附淌?，
朵朵踩在免費試用的練功毯上，旗袍老師突然紅了眼眶——她年輕時也在胡同里練過功，
磚地硌得腳背疼。從此每周三，地下室多了盞新燈，暖黃色的光里，
朵朵的芭蕾舞鞋終于不再沾煤渣。臘月底，孫老太太收到個牛皮紙袋。
里面是朵朵的考級證書，還有張字條：“奶奶，我考上舞蹈班了！王貴叔說，等我得了獎，
就給您買串新鑰匙——帶鈴鐺的那種?！崩咸C書上的紅印章，
想起倒座房漏雨的夜晚，馬建國和李鳳霞曾用貨車篷布給他們搭過屋頂。
老槐樹的影子早已消失在拆遷廢墟里，可有些東西，像地下室的燈光，總在暗處悄悄亮著。
第十一章 三十七把鑰匙的重量拆遷前最后一個春分，孫玉梅老太太坐在院門檻上數(shù)鑰匙。
三十八把銅鑰匙，如今只剩三十七把——馬建國昨天來接過她，說“郊區(qū)平房有間南屋，
朝陽”。她摸著缺齒的東廂房鑰匙，想起陳薇離開那天，
往她枕頭下塞了包桂花糖；倒座房的鑰匙還帶著王貴的機(jī)油味，朵朵上次來，
在鑰匙繩上系了朵紙槐花；南廂房的鑰匙最沉，李鳳霞總說“孫姨您留著，
萬一我和西北佬吵架，還得回來住”。推土機(jī)的轟鳴漸近時，巷口突然傳來叮鈴哐啷的響。
馬建國的三輪車停在廢墟前，車斗里坐著李鳳霞，懷里抱著新腌的酸菜缸，
缸沿插著枝塑料槐花?！皩O姨，咱把老槐樹的根刨了吧？”東北女人抹著淚，
“栽到平房院子里，來年還能開花?！崩咸珱]說話，把三十七把鑰匙串成串，
掛在即將倒下的門墩上。陽光穿過殘垣，照見鑰匙上的銹跡——那是時光磨出的包漿，
比任何新房的鑰匙都沉。推土機(jī)碾過青石板時，李鳳霞突然指著廢墟喊：“看！
槐樹根底下有個鐵盒！”馬建國蹲下身，掏出個生了銹的餅干盒，
里面裝著半本日記、三枚硬幣，還有張泛黃的紙——二十年前的租房合同，
承租人簽名欄寫著“孫玉梅”，旁邊畫著朵歪歪扭扭的槐花。塵埃落定，
新的小區(qū)在廢墟上崛起。而三十七把鑰匙，此刻正掛在郊區(qū)平房的門后，每當(dāng)風(fēng)吹過，
便會碰出細(xì)碎的響，像老槐樹在說：有些人，有些事，終究會在時光里，長成新的年輪。
第十二章 鐵盒里的槐花郊區(qū)平房的院角，老槐樹的根須在新翻的土坑里舒展時，
孫玉梅老太太正對著生銹的餅干盒發(fā)呆。
鐵盒里的半本日記停在1995年夏：“今天幫隔壁小陳修自行車，
他說我的鑰匙串像串槐花?！薄皩O姨，這是您年輕時的事？”李鳳霞湊過來，
卷發(fā)棒還冒著熱氣。老太太摸著泛黃的紙頁，
想起那個總穿白襯衫的修車小伙——他租了東廂房三年，
離開時塞給她三十八把鑰匙：“大媽，以后您替我看著這院子?！瘪R建國蹲在樹根旁培土，
突然發(fā)現(xiàn)日記末頁夾著張照片：二十歲的孫玉梅站在老槐樹下，
身邊的男人舉著扳手笑出白牙——正是王貴工具箱里那張舊照片上的人。西北漢子咳嗽一聲，
把照片悄悄塞回盒底。霜降那天，平房來了位不速之客。穿西裝的中年男人在院門口徘徊，
皮鞋尖蹭掉磚縫里的槐樹皮：“阿姨，還記得我嗎？我是小陳的兒子，
他臨終前讓我找您……”孫老太太的鑰匙串突然叮當(dāng)落地，三十八把銅鑰匙在青磚上滾成圈，
圈住了二十年前未說出口的再見。第十三章 酸菜缸邊的腳印陳薇寒假回到平房時，